【第二章 信任危機】


    你冒著生命危險捕獲的那張上等狐皮賣了個好價錢。靠這筆錢,莉莉治好了猩紅熱;靠這筆錢,主人家擺脫了揭不開鍋的窘境。很快,主人達魯魯腰傷也痊愈了。小木屋裏重又洋溢起歡聲笑語。


    你備受寵愛,主人一閑下來,就讓你棲落在他結實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撫摸你頭頂那片金光閃耀的羽毛。那隻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裏每餐都有你愛吃的新鮮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進食時總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邊,一麵喂你,一麵用女性的細膩的手指梳理你的羽翼。小主人莉莉還會用五彩繽紛的野花編織一條花的項鏈,套在你的脖頸上,逗你玩。


    連續好幾個月,你沉浸在溫馨的家庭氛圍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達魯魯豢養的獵雕。你覺得自己已變成這個家庭的正式成員。你覺得塵世間的任何力量都無法把你和主人家割離開了。


    愛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紅尾子的噩運,才使你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紅尾子是主人達魯魯的鄰居西疇老爹飼養的一條獵狗。它長著一條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長,光滑明亮,像黑綢緞編織成的。尤其是一寸許的尾尖,奇跡般地長著一撮紅毛,鮮紅鮮紅,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燒的火焰。由此,西疇老爹給它起了個十分響亮的名字:紅尾子。


    在你的印象中,西疇老爹與紅尾子親得像一對父子,每次西疇老爹外出歸來,身影剛出現在寨外那條小路的拐彎處,紅尾子就會興奮地跳起來,踏著輕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著,在主人腳間穿來繞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臉擦主人的褲腿。要是西疇老爹興致好,拍拍狗頭,紅尾子就會直立起雙腳,撲到主人的懷裏去撒嬌。然後,它在主人前麵開道,像迎接凱旋的將軍那樣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


    你還經常看到西疇老爹給紅尾子喂食時的動人情景。每當西疇老爹端著食盆朝狗窩走去,紅尾子便會將尾巴大幅度地扭動起來,每一根紅毛都生氣勃勃地豎直,整個尾尖蓬鬆開,像一朵在和煦春風中昂首怒放的紅薔薇。也不管西疇老爹給它端來的是鮮美的肉食,還是很難下咽的殘羹剩飯,紅尾子都會像應邀出席盛大的雞尾酒會似地興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見西疇老爹給紅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鍋水裏的苞米粥,外加一根連軟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幹幹淨淨的骨頭,紅尾子吃完後,仍然像飽餐了一頓山珍海味似的對西疇老爹搖首擺尾表示極大的滿足。


    你覺得紅尾子堪稱世界上最孝順最忠貞的獵狗。紅尾子脾性溫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類的惡作劇都當作是對自己的鼓勵。西疇老爹有個孫子叫胖瓜,是個淘氣包,經常和寨子裏別的男孩打架鬥毆,隻要胖瓜打聲呼哨,紅尾子就會氣勢洶洶地吠叫著撲過去為胖瓜助戰,張牙舞爪地把對立陣營的男孩們嚇退。有一次,你親眼看見,胖瓜把一串鑰匙藏在一堆辣子麵下,命令紅尾子去找,紅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麵,辣子粉塵紛揚開來,鑽進狗鼻,辣得紅尾子狗淚直淌,嗆得它弓著腰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這顯然是孩子式的惡作劇,胖瓜在一旁笑彎了腰,但紅尾子不僅不憤慨,還高興地在地上打滾,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寵愛。紅尾子的修養可以說好到了極點。


    你曉得,紅尾子在胖瓜還沒出生前就在西疇老爹家了,少說也生活了十來個年頭,曾無數次伴隨西疇老爹進山狩獵,立下過汗馬功勞。你一向認為,紅尾子除了不會像人類那樣兩足直立行走、不會說人類的語言之外,已完全屬於西疇老爹家的正式成員。你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西疇老爹會拋棄紅尾子。你覺得隻有死亡才可能把紅尾子與西疇老爹一家分離開。


    你壓根兒就想錯了。你金雕的思維方式遠遠無法窺探人心的奧秘。


    這天,主人達魯魯沒有帶你進山打獵。你清早醒來後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樣停棲在大青樹蒼勁的枝椏上曬著太陽。春天的陽光像溫泉流水洗滌著你身上的羽毛。紅尾子的狗窩就搭在離你雕巢左側十多米遠的牆角下,那兒發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約摸九點鍾光景,你看見西疇老爹端著瓦盆從木屋裏走出來,你就覺得事情有點蹊蹺。按過去的習慣,西疇老爹隻在太陽當頂和太陽西沉時喂紅尾子兩餐飯,早餐是從來不喂的,但今天,卻破天荒地喂起早餐來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裏瞥了一眼,又使你驚訝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熱騰騰冒著白氣,散發著一股撩撥食欲的香味。你和紅尾子做鄰居也已有兩個年頭了,你從來還沒見過西疇老爹如此慷慨過。即使你的主人達魯魯,待你不錯,每餐都有葷腥,也從來沒有用這樣精美的食物款待過你。瓦盆裏的山羊肉不僅分量足,烹調得也挺藝術,乳白色的高湯上飄著一層黃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著幾朵碧綠的蔥花,還有幾絲豔紅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紅尾子當然也立刻看出這餐早飯的高質量來,它走到西疇老爹跟前,一會兒仰麵躺下,用爪子撥開主人的褲腿,將一隻狗爪伸進去幫主人捉跳蚤;一會兒用舌頭舔主人鞋麵上的泥塵,舔得無限虔誠;一會兒又直立在地上,兩隻前爪闔攏作拜揖狀;一會兒又滿地打滾像在表演雜耍……你知道,紅尾子是被西疇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動了,在盡一條狗所能表達的感激之情,頌揚主人對自己的恩德。


    奇怪的是,西疇老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他摸摸紅尾子肉感挺強的狗耳朵,悄悄背過臉去抹掉眼角一滴混濁的淚,說了句:“吃吧,撐開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疇家呆了十年,還沒喂過你一頓好飯哩。”說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納悶,不明白西疇老爹為何如此傷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發生的事來。前天下午,西疇老爹攜帶著紅尾子進山狩獵,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裏發現了一隻大靈貓,紅尾子吠叫著尾隨追擊,在樹林裏和大靈貓展開了一場性命攸關的賽跑。起先,紅尾子四蹄生風,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攆上大靈貓的屁股了。但漸漸的,紅尾子的狗爪變軟了,顯得力不從心,越跑越慢,而大靈貓卻憑借著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兩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終於,大靈貓靈巧地跳過一條石溝,消失在一片栗樹林裏。紅尾子還想繼續追捕,前爪被隱藏在一叢衰草下的藤子絆了一下,一個趔趄,跌倒跪臥在地。它掙紮著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它嘴角流著白沫,大口喘息著。看得出它已耗盡了元氣和精力。它昂起狗頭,朝大靈貓奔逃的方向狂吠著。這吠叫聲嘶啞淒厲,既有對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因自己失職而感到的痛苦。


    那時你巴薩查恰巧也跟隨主人在毗鄰的樹林上空巡獵,你親眼目睹了這悲慘的情景。你很同情紅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經有十幾歲的狗齡了,這年齡對人類來說還是青少年蓬勃成長的時期,對以長壽著稱的烏龜來說不過是漫長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對狗來說,已進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會,西疇老爹趕來了。紅尾子見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來,那條漂亮的狗尾巴夾在兩胯之間,嗚嗚哀號著。你懂紅尾子的意思,它在為自己的無能而羞愧。


    你看到,西疇老爹喟然長歎一聲,坐在地上,對紅尾子說:“唉,夥計,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當然無法準確地聽懂西疇老爹的話,但你透過他臉上無可奈何的表情、緊蹙的眉尖和前額深深皺起的紋路,感覺到他是在為已快到手的珍貴的靈貓逃走了而惋惜,也為紅尾子累癱在地而歎息。


    你無意間把西疇老爹端給紅尾子豐盛的早餐和前天紅尾子狩獵失誤的事聯係起來,倏地,你心裏產生一個可怕的預感,莫不是西疇老爹嫌紅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遺棄它?你被自己的預感嚇出一身冷汗來。


    紅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滿嘴流油。


    但願你的預感是毫無根據的亂懷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疇老爹之所以要端來豐盛香美的早餐,是為了滋補紅尾子虛弱的身體,讓它老當益壯,恢複青春的活力。你盡量往好的方麵去想。


    紅尾子用狗舌舔著瓦盆裏的湯汁,這時,西疇老爹從木屋裏走出來,手裏捏著一根結實的麻繩,來到狗窩前,用手掌撫摸著紅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將手中結成活環的麻繩套進紅尾子的脖頸裏,隨後一收繩頭,扯緊了環套,又把麻繩拴在狗窩邊那棵樹樁上。


    “汪,汪,汪!”紅尾子發出一串驚叫。你也覺得西疇老爹的舉動很不可思議。紅尾子在西疇老爹家生活了十年,即使用棍子驅趕,也不能將它從家裏趕走的;紅尾子一貫對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順,絕不會違抗主人命令的。為什麽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違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紅尾子甩著狗頭,顯得無比委屈。


    你覺得它應該感到委屈。按常規,隻有新豢養的獵狗,或者桀驁不馴的野狗,或者身帶病菌的瘋狗,或者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的家狗,才會被套上繩索。狗被套上了繩索就意味著失去了自由,意味著在受懲罰。


    西疇老爹把麻繩拴緊在樹樁上後,什麽也沒解釋,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紅尾子啃咬麻繩,但麻繩被堿水浸泡過,比野牛皮還柔韌結實,無法咬斷。它竭力掙動著,反而把脖頸上的活扣越扯越緊,憋得它連吠叫都很困難。


    你感覺到事情越來越不妙了。


    果然,臨近中午時,西疇老爹家門口來了一位牛高馬大、滿臉橫肉的漢子。不用介紹,也不用猜測,你馬上就從他那雙充滿殺機的綠豆小眼裏看出來,此人是職業劊子手。他不懷好意地走近紅尾子。紅尾子靈敏的狗的嗅覺當然很快就聞出來人身上那股濃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驚慌地吠叫著、躲閃著。但它脖頸上的麻繩太短,沒有多少回旋餘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繩套,一雙肥膩膩的大手在紅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著,動作十分嫻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測量紅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皺了皺眉頭,態度像有點勉強,從懷裏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用塊石頭壓在樹樁上,然後,從腰帶上抽出一根兩尺長的空心竹棍,穿進麻繩,緊緊抵住紅尾子的下巴頦,拖拽著紅尾子朝寨外走去。


    紅尾子用狗爪摳住地麵,竭力掙紮著,並朝西疇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來救它。你看見西疇老爹家那扇木門虛掩著,沒有任何動靜。


    紅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無法把自己的犬牙轉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隻能咬到空氣。


    紅尾子終於被胖屠夫牽出了寨門,隻留下一串絕望的呼救和詛咒。


    整個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獵狗都被紅尾子的叫聲攪得無比淒惶,一大片狗的哀號聲響起,像是在播放一曲驚心動魄的哀樂。


    終於,紅尾子的吠叫聲越來越遙遠縹緲,最後消失在一陣悠揚的牛哞聲中。這時,那扇虛掩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了,西疇老爹神情頹唐地走了出來,朝寨門外呆呆望了一會,然後長歎一聲,小心翼翼收起樹樁上那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


    這是一筆肮髒的交易,你想。


    整個中午,你悶悶不樂,心裏無限惆悵。你怎麽也無法忘記紅尾子被牽出寨門時那副悲痛欲絕的可憐神態。你是獵雕,它是獵狗,你惺惺惜惺惺。你從紅尾子的悲慘結局,聯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現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寵愛,但這種寵愛究竟能維持多長時間呢?想當年紅尾子不也受到西疇老爹家的寵愛嗎?但當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攆山狩獵了,不就被無情地賣給屠夫了嗎?你也會老的,你想,新陳代謝是宇宙間的普遍規律,你也總有一天會老得扇不動翅膀擒不住獵物的,到那個時候,你是不是也會落到和紅尾子相同的命運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與紅尾子作一番比較。你覺得,以與人類的關係而言,你比紅尾子差得遠了。狗天生就是人類的朋友,是所有動物中最擅長於處理人際關係的專家。狗有許多高超的取悅於人類的手段和辦法。相比之下,你這隻猛禽金雕就顯得太笨拙太無能了。譬如說,你見到主人外出歸來,也興奮,也激動,但這種興奮和激動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頂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門口時,噗地從大青樹上飛下來,落到主人腳邊,輕叫一聲,表示歡迎。你沒有能揮灑自如淋漓盡致傳遞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堅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靈敏地調整飛行方向,卻缺乏柔軟性、靈活性和多變性,不具備傳情達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紅尾子那樣撲到主人懷裏去撒嬌,你總覺得假如硬要這樣去做的話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極不相稱的。


    每次女主人送食來,假如陶缽裏盛的是你愛吃的肉食,你會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來的是你不愛吃的米飯或蔬菜,你就會用沉默來表示抗議,或者幹脆飛到野外捉老鼠充饑。有一次,不知是因為女主人疏忽大意還是小木屋裏肉食斷檔了,女主人端來半缽稀飯,連半點油腥都沒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缽,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睜,極不高興。你是食肉類猛禽,你無法改變自己的食譜,你需要從新鮮的肉食中攝取高蛋白和動物脂肪,以保證自己在和獵物的殊死拚鬥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體力。


    你和小主人莉莉的關係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讓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絕了;讓你陪伴她去撿蘑菇,你也拒絕了。有一次,鄰居一位男孩用紅泥白泥和黑泥把臉塗抹成小花鬼來嚇唬她,她高聲叫:“巴薩查,快來救我!”你就在大青樹椏上,聽見了也看見了,但你當作沒聽見也沒看見,不予理睬。結果,裝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嚇哭了,才得意洋洋地走掉。莉莉輸慘了,委屈得嗚嗚直哭,指著你罵:“沒良心的巴薩查,看著我被人家欺負也不管,嗚嗚,沒良心的。”你仍然無動於衷。你對小孩的玩耍不感興趣。你是獵雕,你覺得自己生命的價值是在險惡的叢林裏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險,你當然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救援的,但事實上莉莉不過是碰到了愛開玩笑的淘氣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這種無聊的遊戲。


    顯而易見,你和主人家的親密程度遠遠不及紅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剝皮燙毛,被宰割零賣,被油烹燉煮的下場,那麽以後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憂傷。


    太陽當頂時,女主人送來了雕食,是半缽剁碎的雞肚腸。你特愛吃新鮮的內髒,但此刻站在陶缽麵前,你卻一點也引不起食欲。嚷囊裏脹鼓鼓的,全被憂愁和傷感塞滿了。“巴薩查,快吃吧,吃飽了下午好進山打獵。”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麗的嗓音說道。出於禮貌,依勉強朝陶缽啄起一塊雞腸,卻含在嘴殼裏怎麽也咽不下去。


    “巴薩查,你怎麽不吃東西了,病了嗎?”


    你木然地站著。


    “巴薩查,你莫不是有什麽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達魯魯,你快來看看呀。”


    主人過來了,和女主人咬了幾句耳朵,搔搔腦殼,臉上浮現出詭秘的笑容,說:“哦,我曉得了,巴薩查,你是想媳婦了,對嗎?你是雄雕,你長大了,你當然想找隻雌雕的。這好辦,我明天就到集上去買隻雌雕來。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隻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輕的雄雕,你也有自然衝動,但你並非好色之徒。你絕不會為了配偶問題與主人鬧別扭的。


    “好了,巴薩查,我已經答應給你買隻雌雕來成親,你就別慪氣了。吃吧,吃飽了,下午還要帶你進山幹正經事呢。”主人說。


    “嘎啊——”你喊冤似地長嘯一聲。


    主人和女主人麵麵相覷,滿臉困惑。


    “會不會是因為紅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會小聲說。


    到底是女人,觀察細致,善於理解人也善於理解雕,你想。你揚起頭,發出一聲沉鬱的嘯叫。


    “原來是這麽回事。”主人達魯魯兩條蠶眉皺成了疙瘩,輕輕把你攬進懷裏,很嚴肅地說:“巴薩查,你看見紅尾子被西疇老爹賣給屠夫了,是嗎?你害怕自己也會落到它這樣的下場,是嗎?巴薩查,你放心,我達魯魯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沒有你舍生忘死獵到那隻老公狐,小莉莉就沒錢治病,我的腰傷也不會好得那麽快,你幫過我的大忙,我會永遠像朋友那樣對待你的。”


    女主人也說:“巴薩查,請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飛不動了,我照樣會一天三餐給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們臉色嚴峻,不像在撒謊。可是,你想,當年紅尾子年輕力壯時,不也幫過西疇老爹很多忙嗎?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惡有的愚蠢有的聰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繼續說,“西疇老爹不夠意思,為了一點錢出賣相伴了十年的獵狗。但也有人為獵狗養老送終的。你瞧那座墳,不就埋著倉坡老倌的大花狗嗎?”主人說著,用手朝寨門外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順著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見小山包向陽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墳堆。你立刻聽明白了主人這番話的意思。你想起來了,去年倉坡老倌那條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來了,狗毛脫落,疥癬斑駁,但倉坡老倌仍每天給它端水送飯。當大花狗終於老死後,倉坡老倌沒有食屍啖肉,而是用一隻小木匣把大花狗裝殮起來,埋進洞裏,還用土堆了一座墳。這也是你親眼看見的。主人說得對極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覺得自己很混賬,怎麽能把西疇老爹和自己親愛的主人相提並論呢?險些由於自己雕的偏見和雕的固執,對主人達魯魯產生信仰上的動搖。你嚇出一身虛汗。


    主人達魯魯不知道你內心正在進行深刻的反思,還以為你仍觸景生情為紅尾子的厄運而傷心呢。突然,他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紮開一個小口子,殷紅的血滴滴嗒嗒灑落下來。他鏗鏘有力地說道:“我達魯魯對著永恒的山神和賢明的獵神起誓,隻要你巴薩查不背叛我,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假如我說謊,就讓我進山踩著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靈一陣震顫。你也恨不得能像人類那樣操作複雜的語言係統發一個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隻能拍動翅膀,用亢奮的長嘯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


    你從無謂的憂傷中徹底解脫出來了。你為自己有這麽一位忠厚善良輕利重義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驕傲。你的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重新恢複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缽邊,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來。


    主人和女主人的臉上都綻開了欣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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