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雙城趕到大宅的時,甘願一個人站在空寂的前院裏。雨點漸密,她的身上濕了一大片,長長的睫毛也落著晶瑩的水珠,她一眨眼,那水珠就滑落,沿著她的臉頰蜿蜒成細細的小河,她抬起頭看著顧雙城,“她們說的……是真的嗎?”


    顧雙城脫下西裝,披在她身上,“先回去再說。”


    甘願抬眼看他,微紅的眼圈裏的雙瞳像濃墨化不開般的黑,她看著顧雙城,像盲人乞求眼前能有一絲光明一樣乞求著他給她一個答案。


    他無力隱瞞,隻能點點頭,“是的,我也是剛知道……”


    甘願腳下一軟,幾欲摔倒,被他一把攬住扶著上了車。李特助急忙遞上車裏備著的幹毛巾,顧雙城拿過毛巾一點點替她擦拭濕透的長發,像是哄小孩子一樣極耐心地說,“我們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再喝點薑湯,好嗎?”


    “她們說,是連太太是嗎?”她根本沒在聽他的話,兀自地低喃,許是剛才淋雨凍著了,她的聲音裏帶著顫抖。


    “難怪我和連喬那麽像,難怪我也像她……爸爸領我回來,並沒有做親子鑒定,是因為我長得太像媽媽了是麽?他怎麽那麽傻,那麽傻呢……”


    當初甘霖出車禍的機場大巴,是隸屬於顧氏的運輸子公司。顧懷山是在看到車禍死亡名單時,才看到了甘霖的名字。他當即就派人去打聽消息,找到甘願後二話沒說就把她領進了顧家,宣布了她的身份。


    “好了。”他沒有接她的話,繼續擦著頭發,替她脫下潮濕的外衣,再披上自己的西裝,“先回去好嗎?”


    “你去找過連太太對不對,她為什麽不要我……”


    “你先別想這些了。”見她臉色慘白,連雙唇都毫無血色,顧雙城心裏是刀割般的心疼。他本想由自己親口來說會好一些,他想了好幾種可以讓她不那麽受傷害的方式,可卻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顧雙城!你叫我怎麽不去想!”她一把甩掉他的西裝,“你叫我怎麽不去想!回去!我回哪裏去!哪裏是我家!我是誰!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她像一頭絕望無助的小獸,拚勁了全力嘶吼,發了瘋似地就去開正在行駛的車門。車門上了鎖,她一下下硬掰,最後無力地擱下。然後是歇斯底裏地痛哭,那哭聲像是小鹿的悲鳴,揪人心弦……


    他攬過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摸著她還濕著的頭發,她喑啞著說,“帶我去見她……”


    ****


    “雙城他長得……像哥哥啊,那一定很好看。”小樓的頂層有個小小的陽光房,可以看見屋後成片的花園,窗前的一個女人背對著宋湄而坐,蓋著一條厚實的羊絨毯,依稀可見後背嶙峋的瘦骨。


    “你真的不去見他嗎?”宋湄問道。


    那個女人搖了搖頭,“我知道就行了。人都說外甥像舅舅,看來是真的如此。好在我記得的也是哥哥年輕時的模樣,所以想象他的樣子,一點也不難……”


    那女人話語中的“哥哥”讓宋湄有幾分不自在,便扯開了話題,“還有,這個世界真是小啊,那個被你抱走的孩子竟然成了他的姑媽……”


    “你後悔了嗎?”她猛然打斷了宋湄的話,“你是不是心軟了,想著時隔多年,覺得虧欠她,想和她相認?”


    她的問題讓宋湄猝不及防,或者說是一語中的,一時間啞口無言。


    “別妄想了,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回頭的。當你獻出靈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善良的人了,你若是心軟,我就是那代價……”她轉過臉一笑,逆光中隻能看見那森森的白牙和有些猙獰的笑容,在幽暗的小閣樓裏陰森得嚇人。


    宋湄覺得,冬天是真的快來了,她覺得骨頭都冷得打顫,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


    宋湄鎖上小樓的大門,轉身支起傘,白色碎花的傘豎起,她就看見了倚著顧雙城走來的甘願。她收了雨傘,對他們說,“跟我來吧。”


    溫房裏有個小爐,天冷的時候宋湄時常在裏麵修剪花草,煮上一壺茶,偷得浮生半日閑。今天她拉開茶櫃的門,卻遍尋不獲薑茶。轉念一想是連喬討厭喝薑茶,她便沒有買過。隻能打開一罐錫蘭紅茶,配了淡奶,給她煮了一壺濃濃的奶茶。


    米黃色的液體注入杯中,白蒙蒙的煙嫋嫋散入空氣中,香醇的味道飄散開。甘願接杯子的手微微顫抖,顧雙城替她接下讓她捧在手裏,自己拒絕了這種含奶的飲料。


    甘願看著那個優雅慮著茶渣的女人,從第一次見到時就湧上心頭的親切感再次如浪濤洶湧而來。她覺得自己應該恨的,她應該去質問這個女人為什麽要拋棄自己,她應該用一個冷冷的語調來開場。


    可是一開口,那聲音卻還是藏不住的激動,而那激動裏,欣喜大於仇恨。


    “你……”她顫抖地開口,可說完這個字,她又怔住了,覺得這個稱呼不合適,可腦海深處那個字,她又怎麽樣都說不出。


    宋湄看出了她的緊張和無措,淡淡地說,“你還是叫我連太太吧……”她把茶渣倒進一個小巧的垃圾桶裏,輕嗑著桶沿兒,一點點把濾網裏的茶渣倒得幹幹淨淨。


    連太太……


    甘願眼底那點光瞬間就熄滅了,在唐莉把一疊資料甩在她臉上時,在沈瑜給她一個耳光叫她“野種”時,在沈豔秋衝著她大罵“滾出顧家,滾回去找你那個不知羞恥的母親去!”時,她心底唯一亮起的像燭光般那樣點點的光就是——她有母親?她還有母親!


    然而一句“連太太”就一下把那點僅存的溫暖也抽走了。


    “可是……”甘願顫顫地抬頭看著她,那烏溜溜的眼珠裏噙著淚花,是這陰雨綿綿的天氣裏唯一閃亮的東西,一如她剛出生時那般澄澈透亮……


    趙青青抱走孩子的時候,宋湄掙紮著從床上坐起,“再、再給我看一眼……”


    趙青青無奈地扯開小毯,那孩子也不哭也不鬧,就睜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她,那眼神織成了一張網,勒在她的心上,一點點收緊,把她的心割成無數的小塊。


    那血湧起,湧上頭,湧進全身,她突然發狂似地掀開被子跳下了床,撲向那個在她身體裏孕育了十個月的小生命。趙青青連連後退,她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筋骨像被碾壓過般的疼,“把她留下吧……”


    “不可能的,宋湄。”趙青青說著把孩子遞到她眼前,“她不是你的孩子,是你人生的汙點,事業的終結,還有……嫁入豪門的絆腳石。”


    她伸出手,在距離那孩子的臉頰還有一寸的位置停了下來,“走吧。”然後那雙如夜般的墨色雙眼,就在她視線裏一點點遠去,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的宋湄側過頭避開和甘願目光的對視,語調冰冷,“沒有可是,二十二年前我不要你,現在,我一樣也不會要……”


    顧雙城轟然站起,怒瞪著她,“你說什麽!”


    “顧二少爺,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這樣做是狠心,可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現在是連太太,沒人知道我有這麽一個女兒。我認了她,你想她可能進得了連家大門嗎?我們連家雖不比顧家,但也在j市有頭有臉,她算什麽,我這個連太太未過門前和別的野男人生的野種嗎?她能有好日子過嗎?”


    她淡漠地別過臉看著甘願,“我拋棄你,是我對不起你,你就念在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這份恩情,放過我們家吧。連喬那麽小,她沒辦法接受這些的,你看在她是你親妹妹的份上,讓她開心地長大吧……”


    她用最無私的母愛做幌子,提出了最自私的要求。她給予一個女兒愛,卻讓另一個女兒失去了擁有愛的資格。


    甘願久久沒回過神來,一杯暖手的奶茶焐到冰涼刺骨,她擱下杯子,小心地拿出那條她從顧雙城脖子上取下的細鏈,“這個……是你給我戴上的嗎?”


    那條讓自己方寸大亂的鏈子宋湄怎麽會不記得呢。這條鏈子當初自己纏了他好久,他才肯買的,她想既然這個孩子也要離開,她就應該和所有的過去告別。“是的。”


    “原來真的是你啊……”她舉起鏈子,那樣細巧的一根頸鏈,寄托了她這些年無數的念想。在福利院的許多個深夜,她偷偷地抹淚,最後又摸著這條鏈子入睡,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媽媽給她的,雖然她不記得媽媽了……


    那時候的她,以為媽媽是甘霖,可是甘霖也好,宋湄也罷,它的意義在於這是媽媽給的,就足夠了。


    “謝謝你。”甘願小心的把鏈子環上自己的頸項,“曾經給了我這個留作紀念,倘若不是它,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她說著站起來,許是坐久了,膝蓋酸麻,一時沒站穩,抓著顧雙城才沒摔倒。她的臉頰上還帶著斑駁的淚痕,但是嘴角卻是輕輕地揚起,淺淺的一笑,梨渦蕩漾。


    “你放心,我不會去打擾你的生活。還有連喬,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一個姐姐,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連、連太太。”


    她仰著頭生怕眼淚流下,對顧雙城說,“走吧,我想喝薑茶了。”


    ****


    走到門口時,宋湄突然叫住了她,甘願心頭一動,有些激動地轉過身來。


    那個生下她就狠心拋棄了她的女人,那個不能被稱作母親卻又確確實實賜予了她生命的女人,曾經芳華絕代,至今也依舊風韻猶存,卻在那一瞬間憔悴了容顏。


    這個叫宋湄又叫甘泉的女人,在二十多年前一定不會想到讓她背負良心譴責也要心心念念嫁進的豪門會讓她如此疲憊。在她當初的那個夢裏,一定不會有這二十年來的噩夢連連,更不會有如今的膽戰心驚。她努力支撐和維持的這個家,耗盡了她的全部。


    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用那僅存的一點力氣,來對這個拋棄的女兒做最後的懇求,哪怕是那樣自私,她也在所不惜,“希望你能做到,甘小姐,謝謝。”


    甘願重重地點了點頭,轉過臉來,淚水滑落。她突然覺得有一種前所有未的釋懷,也許這真是最好的結局,她可以不用再去適應一個新的家庭,她的所有心結都解開了,再也沒有了虎視眈眈她遺產的人,沒有了做名媛的壓力,沒有了麵和心不和的大媽,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


    隻是這結束來得太突然,她覺得好空,在左邊胸口那裏,空蕩蕩的一片,好像吹過蕭瑟的風,一陣陣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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