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對雪妖能否回歸山林感到絕望,突然,出現了北鬥母豹。


    就在我焦頭爛額之際,事情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這天上午,我和強巴在怒江邊釣魚,以改善生活。我們的夥食費都節省下來給雪妖買肉吃了,這片自然保護區除了怒江裏的魚,其他飛禽走獸都屬於禁獵動物,我們隻有靠釣魚來補充身體所必需的蛋白質。


    突然,寂靜的怒江邊,呦嗬——呦嗬——歐嗬——歐嗬——傳來幾聲高亢嘹亮的豹吼,方向就在雪妖棲身的月牙狀山洞附近。強巴是位有經驗的獵手,側耳聽了一會,很肯定地說:“除了雪妖在叫,還有另一隻雪豹也在吼叫。”我也豎起耳朵諦聽,果然,是兩種不同頻率的豹吼聲。一種是呦嗬呦嗬,聲音稚嫩單薄,聽著很熟悉,毫無疑問是雪妖在叫;另一種是歐嗬歐嗬,聲音成熟飽滿,聽著很陌生,可以肯定是另一隻我們從未見過的雪豹在吼。


    我立即收起釣竿,拉著強巴往雪山上爬。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雪線山洞,藏在山包雪窩子裏,用望遠鏡搜索觀察。


    白皚皚雪坡上,隻有稀稀疏疏幾叢瘦弱枯黃的針葉植物,視界開闊,一覽無餘。


    在緊挨著雪線一塊橢圓形草甸子裏,雪妖和另一隻雪豹相隔約二三十米,互相凝視,時不時衝著對方吼叫兩聲。


    我在望遠鏡裏上上下下打量那隻陌生雪豹,哦,是隻成年母豹,身體比雪妖大一圈,皮毛閃耀白銀光澤,毛叢中飾有淺黑色小圓圈環形斑紋,兩隻眼睛橘黃色,就像琥珀一樣流動著幽暗的光,張嘴吼叫時,露出寒光閃閃尖利的犬牙,與眾不同的是,前額有七塊黑斑,排列得就像北鬥星,應當給它起名叫北鬥母豹。北鬥母豹腹部的乳房鼓鼓囊囊,就像吊著兩排秋天飽滿的香柚,毫無疑問,它正在哺乳期,高黎貢山雪線上方某個旮旯角落裏有一窩小雪豹,正望眼欲穿盼著它早點回去喂奶呢。


    “它們好像是在爭食。”強巴小聲說。


    我移動望遠鏡,哦,北鬥母豹前麵果真躺著一隻野山羊,野山羊的脖頸已經擰斷,但還沒有完全死絕,四蹄抽搐踢蹬。


    可以斷定,這隻野山羊是北鬥母豹捕獲的,雪妖還沒有能力擒捉奔跑如飛的野山羊。


    我腦子自然而然出現這樣的情景:北鬥母豹在雪線溜達尋找合適的獵物,發現一群野山羊正在山坳用羊蹄扒開雪層啃食草根,它憑借迷彩服般一身銀白的皮毛,偽裝得極其巧妙,悄悄接近獵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咬翻了一隻反應遲鈍的野山羊,其他野山羊咩咩驚叫,潮水似的往山下逃竄。羊群的奔跑聲和咩叫聲驚動了正在太陽底下打瞌睡的雪妖,出於好奇它跑來看熱鬧,瞧見北鬥母豹咬斷野山羊的脖子,它肚子正好有點餓了,便衝著北鬥母豹大呼小叫,企圖能分一杯羹。北鬥母豹不樂意,彼此就爭吵起來。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符合常理,這兩隻雪豹隔著一段不遠的距離麵對麵大眼瞪小眼凝視吼叫,那架勢分明就是互相在攻訐謾罵威脅恫嚇嘛!可我總覺得還有兩個小疑點,似乎與我的判斷有點相左。小疑點之一:如果真是雪妖看見北鬥母豹擒獲了美味野山羊犯了紅眼病企圖跑來分一杯羹,北鬥母豹不願意自己辛辛苦苦捕獲的獵物與其他雪豹分享,雙方為此鬥嘴慪氣,作為北鬥母豹來說,完全沒必要君子動口不動手,完全沒必要如此溫良恭儉讓。它是隻成熟的母雪豹,力量上占據壓倒的優勢,隻消凶神惡煞般撲將上來,幾個回合就能把雪妖咬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何必浪費口沬打嘴仗呢?大自然奉行弱肉強食叢林法則,北鬥母豹幹嗎這麽文明禮貌呢?小疑點之二:雪妖在力量上處於弱勢,即使真的犯了紅眼病,覬覦那隻脖頸被咬斷的野山羊,企圖分一杯羹,也應當保持必要的警覺,預防對方突然躥上來撲咬,彼此的距離應當拉大到七八十米。這是兩個缺乏信任的猛獸相遇時最低限度警戒距離,以防不測,可雪妖此時與北鬥母豹的距離僅有二三十米,對雪豹這樣動作敏捷的大型猛獸來說,是個缺乏安全感十分危險的距離。更讓我迷惑的是,雪妖在這麽近的危險距離內與北鬥母豹互相凝視吼叫,卻沒有擺出一副扭頭屈腿膽戰心驚隨時準備逃竄的姿勢,反而蹲坐下來,顯得從容鎮定。它不怕對方突然撲過來咬它?它就這麽有把握對方不會猛烈攻擊?


    這兩個小疑點讓人費猜,我頗感困惑。


    過了一會兒,北鬥母豹圍著野山羊慢慢轉起圈來,我注意觀察它的表情,它眉心皺成疙瘩,嘴角耷拉下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雖然是圍著野山羊在旋轉,但那雙豹眼卻始終盯著雪妖。我更糊塗了,它不叼著獵物一走了之,也不向雪妖齜牙咧嘴咆哮,在這裏磨磨蹭蹭的究竟想幹什麽呀?它圍著獵物轉了七八圈後,張嘴咬住野山羊的脖子,朝雪妖所在的方向拖拽,走兩步,停一停,從嘴角發出一聲含義模糊的叫聲,一點一點向雪妖靠近。


    我使勁搔腦袋,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它看見雪妖肚皮空癟癟的,曉得雪妖是隻缺乏狩獵經驗的初出茅廬的少女雪豹,生活窘迫,日子難熬,出於同類間的關懷和愛護,想讓雪妖分享這隻野山羊?


    不不,這絕對不可能。動物界不可能有樂善好施的菩薩。據我所知,高黎貢山雪豹是一種性情孤僻的動物,平時不合群,獨來獨往,雌雄僅交配期間短暫相聚,其他時間成年雪豹都是獨自生活,孤僻性格導致溫情稀缺,獨來獨往造成互相猜忌。雪豹同類間基本不存在友誼,所有的成年雪豹都在自己的棲息地四周用尿液、糞便和殘毛布置氣味邊界線,禁止同類入內,一旦有同類闖入領地,不可避免地會爆發一場惡戰。


    那麽,北鬥母豹為啥要拖拽獵物往雪妖靠攏呢?


    強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兩條濃眉緊緊鎖了起來。


    再看雪妖,並沒因為北鬥母豹在一點點朝它移動而驚慌失措,仍然蹲坐在原地,緊一聲慢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向北鬥母豹吼叫,表情很嚴肅,可以肯定是在用雪豹特殊的語言與北鬥母豹進行某種對話。可惜我們對雪豹語言一竅不通,不知道它吼叫聲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北鬥母豹將野山羊拖拽了約十三四米,剛好是彼此剛才對峙距離的一半,鬆開嘴,慢慢往後退卻,退出五六步後,不知什麽緣故,身體一百八十度旋轉,本來是頭朝著雪妖的,現在變成尾朝著雪妖了。


    雪妖抻直脖頸,朝晾在裸岩上的野山羊做嗅聞狀,好像經不起食物的誘惑,由蹲坐倏地站立起來,猶猶豫豫向前跨去。


    我們看得很清楚,北鬥母豹雖然尾對著雪妖,但一雙眼睛卻在偷偷朝後窺視,兩隻耳朵不停地顫動,全神貫注身後的動靜。


    “它像是在設圈套,引雪妖上鉤。”強巴說。


    我心頭一緊,這不是不可能的事。雪豹是一種善於動腦筋的動物,捕食時,會利用地形地物隱蔽自己,還懂得要繞到下風口,以避免被獵物嗅聞到可疑的氣味。曾有一篇報道,一隻雪豹吃完一頭野驢後,將驢皮剝了下來,披在自己身上,喬裝打扮成披著驢皮的豹,趁著黑夜混進野驢群,用這樣的辦法,在一個月之內將全部十二頭野驢宰殺殆盡。喜歡雪豹的人說,雪豹是智慧超群的動物;不喜歡雪豹的人說,雪豹是陰險狡猾的動物。智慧超群也罷,陰險狡猾也罷,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雪豹會動腦子耍手腕達到自己的目的,在動物界稱得上是出色的謀略家。北鬥母豹將野山羊拖拽到雪妖麵前,跑開去背對著雪妖,神情詭異,弄不好就是一個陰謀詭計:把野山羊當做魚餌,引誘雪妖來啃吃,趁雪妖埋頭撕食獵物警惕性放鬆之際,突然殺個回馬槍,置雪妖於死地。


    我這麽想是有根據的。一般來說,雪豹在捕食時遇到覬覦獵物的同類,吹胡子瞪眼發出威脅的吼叫,把對方嚇唬走,也就算了,不會萌生殺機把對方咬死。生死搏鬥有很多未知因素,完全有可能在咬殺對方的同時,自己也受到創傷,因此,在雪豹社會為食物而同類相殘的事並不多見。但哺乳期的母雪豹就不同了,因為擔心自己的小豹崽會遭到擄掠,脾氣更暴躁,性情更殘忍,殺戮也更頻繁,為了防患於未然,常在自己巢穴四周巡視掃蕩,發現土狼、豺狗、毒蛇、猞猁、山豹之類的食肉猛獸,或咬殺消滅,或驅趕得無影無蹤,要是遇到同類,也絕不會心慈手軟,同樣會像歡薩其他食肉獸一樣驅逐追咬。


    雪妖來到獵物跟前,趴在野山羊身上,撕開羊皮,啃咬羊腿。


    我覺得雪妖的處境非常危險,它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隻羊腿上,啃得不亦樂乎,似乎忘了旁邊有一隻陌生雪豹存在,警惕性鬆懈到了零。這時候北鬥母豹要是突然回轉身來,猛烈撲咬,後果不堪設想;我掏出隨身攜帶的左輪手槍,將保險拉開,我對雪妖的安全是負有責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葬身同類間的互相殘殺。萬一北鬥母豹果真要殺回馬槍,我就往天上開槍,用震耳欲聾的槍聲來製止北鬥母豹動粗行凶。


    倏的一下,北鬥母豹蓬鬆的長尾巴一甩,果然身體做了個一百八十度旋轉,我不假思索立刻槍口朝天扣動扳機,橐,撞針發出輕微響聲,是顆臭子兒,槍沒有打響。我怔了怔,接著想扣第二槍,我的食指已經按在扳機上開始用力了,就在這時,我看見北鬥母豹身體雖然轉了過去,但並沒朝雪妖撲過去,它微微眯起雙眼,豹臉看不出凶狠毒辣的殺氣,倒似乎蒙著一層親善慈祥。也說不清是什麽原因,我心裏突然間冒出一個問號,我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冒冒失失就開槍,是不是太魯莽了一點?這麽一想,我壓在左輪手槍扳機上的右手食指鬆開了,決定先不忙開槍,繼續觀察一下再說,等北鬥母豹爪牙落到雪妖身上時,再扣動扳機估計為時也不晚。


    雪妖似乎對北鬥母豹倏地轉過身來並不怎麽在意,隻是抬起腦袋漫不經心瞟了北鬥母豹一眼,便埋頭繼續啃那隻羊腿。


    “我看不懂了,雪妖好像不害怕北鬥母豹,北鬥母豹也不像設圈套要咬殺雪妖,它們到底在搞啥子名堂嘛?”強巴臉上雲遮霧罩表情十分困惑。


    好像故意要把疑團滾得更大,北鬥母豹脖子伸得老長,繞到雪妖背後,不斷做深呼吸,就好像雪妖身上的氣味讓它著迷。嗅聞了一陣,它競緩慢邁動四肢,摸到雪妖身後來了,伸出粗糙的長舌頭,舔吻雪妖那根豹尾。我的心又陡地緊張起來,唯恐北鬥母豹這個舔吻動作包藏禍心,舔著舔著突然啊嗚一口把雪妖的尾巴咬下來,繼而再搶前一步去咬雪妖的後脖頸。我又做好開槍的準備,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的擔憂純屬多餘,北鬥母豹的舔吻動作自始至終非常溫柔,實在看不出有突然翻臉行凶的跡象。倒是雪妖態度不夠友善,尾巴左甩右搖,躲避北鬥母豹的舔吻。啪,雪妖長長的豹尾卷成個花結,尾根使勁蹦彈,尾尖像鞭梢重重在北鬥母豹臉上抽了一下,好比不客氣地打了對方一個響亮的耳光。奇怪的是,北鬥母豹並未生氣,隻是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表情仍然親善慈祥,又黏黏糊糊舔吻雪妖的尾巴。過了一會兒,北鬥母豹跨前半步,去舔吻雪妖的腿、胸側、脊背和脖頸。當北鬥母豹舔理雪妖頸毛時,雪妖突然跳起來,凶狠地咆哮,張嘴去咬北鬥母豹。北鬥母豹往後逃了幾步,躲閃開雪妖的噬咬,卻並沒有以牙還牙進行反擊,豹臉上也看不出憤怒,相反,眼角低垂耳朵閉闔嘴吻緊皺,顯得很傷感。


    我和強巴麵麵相覷,真讓人不可思議。


    雪妖咬了個空,氣咻咻地返回野山羊旁,繼續撕啃羊腿。


    北鬥母豹好像挺舍不得離開雪妖,又小心翼翼靠攏過來,竟然伸出舌頭來舔吻雪妖的額頭。雪妖勃然大怒,回過身來凶猛地撲向北鬥母豹。這一次,北鬥母豹躲閃不及,被雪妖撲了個正著,壓在地上。雪妖張嘴咬住北鬥母豹肩胛,讓我們驚愕的是,北鬥母豹明明可以反咬一口的,卻放棄抵抗,甚至沒有掙紮,側躺在地,閉起眼睛,完全是一副聽憑宰割的模樣。它身體比雪妖強壯,爪牙比雪妖鋒利,經驗比雪妖老到,卻在雪妖麵前束手待斃,也太有悖常理了啊。雪妖雖然咬在非要害的肩胛,但雪豹的下顎孔武有力,能毫不費力地撕裂厚韌的水牛皮。雪妖這一口下去,完全可以預見,北鬥母豹輕則皮開肉綻,重則連皮帶肉撕下一塊來,在缺醫少藥的動物界,也會造成致命的傷害。我們和北鬥母豹雖無冤無仇,但也沒有任何情感瓜葛,它願意白白送掉性命,那就請便吧。我們采取袖手旁觀坐山觀豹鬥的態度。


    哦,雪妖已經在用力闔攏嘴巴了,北鬥母豹肩胛上的一大塊肌腱已被叼得鼓起丘包,雪妖再狠勁一擰,馬上就會造成很難愈合的撕裂傷。讓我們不敢相信的是,北鬥母豹仍直挺挺躺著,無怨無悔甘願受刑的樣子。就在這最後一秒鍾,雪妖不知撥動了哪根神經,突然中止了用力,若有所思地望著北鬥母豹,慢慢鬆開嘴。還算好,北鬥母豹的肩胛沒有出現血肉模糊的撕裂傷,也許留下了一排齒痕,但我從望遠鏡裏看不清楚。


    雪妖鬆開嘴後,北鬥母豹便睜開眼,又伸出舌頭舔吻雪妖柔軟的頸窩。雪妖似乎不太領北鬥母豹的情,仍然騎在北鬥母豹身上,仍然是撲咬對手的戰鬥姿勢,扭頭躲避北鬥母豹的舔吻,抬頭仰望湛藍天空那輪金燦燦的太陽,不知是何緣故,歐呦——歐呦——發出綿長的吼叫,聲音哀惋淒涼,好像在向蒼天傾訴無盡的委屈。北鬥母豹也揚起脖子,同樣的神態同樣的姿勢,歐嗬——歐嗬——向太陽號叫,聲音悲愴苦澀,好像在向蒼天哭陳內心的楚痛。


    我和強巴對視了一眼,仿佛有一種心靈感應,我們同時意識到北鬥母豹和雪妖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關係。我激動得心跳加快,強巴也興奮得臉上流光溢彩,我們彼此會心地微笑,心和心短促地交流,便又目不轉睛用望遠鏡觀察兩隻雪豹的動靜。


    它們朝太陽吼叫了一通。北鬥母豹又軟綿綿地側躺下來,腦袋枕在草丘上。雪妖一頭紮進北鬥母豹懷裏,腦袋有節奏地拱動著,相隔有一段距離,看不清它是在幹什麽。說它是在噬咬吧,北鬥母豹臉色安詳,沒有任何痛苦;說它是在玩耍吧,北鬥母豹肚子底下能有什麽好玩的呢?


    雪妖很快為我們揭開了謎底,過了一會兒,它抬起頭來,伸出長長的舌頭梳理自己的唇吻。我們看見,它的嘴角滴淌潔白的乳汁,很快,它又將腦袋鑽進北鬥母豹的懷裏。這一次,它的身子稍稍偏仄,我們看得很清楚,它的嘴含住北鬥母豹的乳頭,肩膀一弓一縮,確確實實在吮吸奶水。


    “雪妖是北鬥母豹的女兒!”我和強巴異口同聲地叫起來。雪妖找到了闊別一載半的媽媽,北鬥母豹找到了失散一年多的女兒,母女倆叢林團聚,對它們來說是個意外的驚喜,對我們來說,也是個天大的喜訊。我和強巴太高興了,有點忘乎所以,嗓門提得很高。我們的話聲順風傳播開去,把聽覺靈敏的北鬥母豹嚇了一跳,豎起耳朵瞪大警覺的眼睛四處張望。在這節骨眼上,我偏偏咧嘴嘻笑時又吸了一口冷風,脖子癢絲絲的想咳嗽,怎麽憋也憋不住,蹲在地上悶聲悶氣地咳了幾聲。雖然我捂嘴蒙頭並將臉埋進草叢,竭力減弱這要命的喘咳聲,但不幸的是噪音還是給北鬥母豹捕捉到了,它受驚地跳了起來,叼起那隻野山羊,鑽進茂密的灌木叢,雪妖緊跟在它身後。


    灌木的枝枝蔓蔓遮擋了我們的視線,無從觀察它們的去向,這一帶地形有點複雜,也不易跟蹤,失去了繼續觀察母女倆相認團聚精彩鏡頭的機會,我很遺憾。幸運的是,我們親眼目睹了雪妖吃北鬥母豹的奶,對哺乳動物而言,尤其是對生性孤僻的雪豹來說,哺乳行為確鑿無疑證明雪妖和北鬥母豹之間存在著最親密的血緣關係,這一點是絕不會弄錯的。


    “雪妖有救了。”強巴頗內行地說,“有北鬥母豹帶它,它很快能學會如何捕食如何與其他動物打交道,成為一隻真正的野生雪豹的。”


    “是啊,對雪豹這樣的動物來說,隻有親媽媽才是生命旅程合格的教師,能教會幼雪豹獨立生活所必需的一切知識。”我由衷地說。


    “差一點你就開槍把北鬥母豹嚇唬走了。”強巴笑著數落我。


    事後想想,幸虧碰到顆受潮發黴的子彈,不然的話,我會後悔死的。我這一槍真要是打響了,北鬥母豹肯定嚇得魂飛魄散,很長時間都不敢在這一帶露麵,雪妖也就喪失了與媽媽團聚的機會,這將是我這輩子犯的最荒唐也是最不可饒恕的罪過。這也許是天意,老天爺不忍心看著我在節骨眼上出錯,故意讓我的左輪手槍打不響。


    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喜歡追求完美,我隻看見雪妖和北鬥母豹母女相認團聚整個過程中的一個片段,我無法忍受這麽精彩這麽重要的事件竟然留下許多空白與缺憾,我無法讓時間倒流,更不能讓這對豹母女在我麵前表演或重現它們是怎麽在雪域荒原不期而遇,又是怎麽克服陌生感交流神秘信息認出對方是自己的至親骨肉,我隻能憑借無拘無束的想象力,來描摹我所沒有看到的情景,填補空白彌補缺憾,再現這一事件的全貌。


    過去幾個月我們從未發現北鬥母豹的蹤影,由此可以推斷,北鬥母豹原先可能住在高黎貢山西麓某個岩洞裏,新近才搬遷到這一帶來的。育幼期的母豹經常搬家,小雪豹在巢穴屙屎撒尿,時間一長,巢穴散發一股刺鼻的味道,容易招來不懷好意的其他食肉獸,所以母雪豹隔一段時間就要叼起幼豹轉移地方建立新巢穴。正如我在前一章節已經提到的那樣,北鬥母豹安頓好新家後,肚子餓了,便跑出來覓食。它撲倒了一頭野山羊,驚咩聲和打鬥聲吵醒了正在睡懶覺的雪妖。出於好奇,雪妖從月牙狀山洞跑出來瞧熱鬧。開始,北鬥母豹對突然出現的雪妖抱有敵意,附近某個岩洞有一窩正在吃奶的小雪豹,它出於母性的謹慎,對周圍包括同類在內所有食肉獸都本能地深深戒備,隻要可能,就將它們消滅或遠遠趕走,以消除隱患。它打量一眼雪妖,哦,一個乳臭剛幹的小丫頭,明顯不是自己的對手。它不想把驅逐雪妖的過程拉得很長,不想糾纏不休浪費自己的體力,它想速戰速決,一個回合就決出勝負,這樣,它就可以早點帶著獵物回巢穴,陪伴並照顧小雪豹。


    處在哺乳期的母雪豹,奉行三個“盡可能”原則。首先,盡可能縮短外出狩獵的時間,延長待在自己巢穴的時間,以減少小雪豹遭遇不測的危險,增加小雪豹存活的機率;第二,盡可能節省自己的體力,頻繁使用埋伏奇襲的手段對付獵物,避免長途追擊,更願意挑選獵物群中的老弱病殘者,作為自己攻擊的首選目標,使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體力,以求更有效地保護和哺育小雪豹;第三,盡可能地珍愛自己的生命,十倍謹慎百倍小心,不去無謂冒險,不管狩獵還是與同類爭鬥,有十分把握才肯出手,出手時力求先發製人快速取勝,曉得自己一旦失手受傷或慘遭意外,對小寶貝來說,都會帶來災難性後果,都將是滅頂之災。


    北鬥母豹假裝沒發現雪妖,把野山羊掛在岩角上,扭頭跑到一邊去啃食積雪,就好像它捕捉獵物累得口幹舌燥,想吞幾口雪水歇歇氣;這當然是個圈套,把野山羊當誘餌,引誘雪妖來偷竊,它便可憑借有利地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居高臨下撲躥上去,不等雪妖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在雪妖身上猛咬一口,即使不能將雪妖置於死地,也一定能咬得雪妖靈魂出竅,一溜煙逃跑,隻恨爹娘少生了四條腿,這輩子再也不敢到這一帶露麵了。


    一切都按北鬥母豹設想的那樣在進行,雪妖饑餓難忍,饞得口水一個勁往外淌,終於經不起美食的誘惑,壓低身子爬向那隻頸椎被擰斷但還沒死絕的野山羊。剛剛張嘴欲啃,北鬥母豹旋風般地撲了過來,雪妖躲閃不及,被撲翻在地。北鬥母豹照準雪妖的脖子咬下去。它尖利的犬牙已經銜住雪妖的頸皮和頸毛,上下顎顛正要用力閉闔,突然,它聞到了一股隱藏在毛叢深處特殊氣味,既陌生又熟悉,既遙遠又貼近,既荒疏又親密,有效刺激了它中樞神經上的情感穴位。刹那間,它冷酷如凍土捏成的心像被溫暖的陽光穿透了,湧起熱泉般的柔情,殺氣騰騰的豹牙和豹爪也似乎在瞬間擺脫了它意誌的控製,變得像食草獸爪和牙般綿軟溫宛,靈魂裏有個神秘的聲音在急促地提醒它:禁止撕抓,禁止噬咬,禁止殺戮!對任何生命都一樣,靈魂是至高無上的,肢體與五官服從心靈的調度。北鬥母豹不由自主地鬆開嘴,鬆開豹爪,負傷般地號叫著,從雪妖身上跳下來,往後退出好幾步遠,怔怔地望著雪妖發呆。對動物來說,氣味是身份證,氣味是戶口簿,氣味是打開記憶的鑰匙。北鬥母豹腦子裏浮現出一年前丟失幼豹那段悲慘的往事。


    那是一個灰色的下午,天空布滿鉛一樣沉重的陰霾,狂風卷起密密的沙塵籠罩高黎貢山,一隻灰色鷂鷹在高空盤旋,一群土灰色野狗在石灰岩山坡上鑽頭覓縫找尋可以充饑的食物。北鬥母豹的巢穴設在半坡一個臨風的岩洞裏,岩洞很淺,洞口也太大,強勁的山風夾帶著沙塵直往岩洞裏灌,吹得四隻還不滿半歲齡的幼豹睜不開眼。它是隻有經驗的母豹,從越聚越厚的雲層和昏天黑地的風沙中得知,一場罕見的倒春寒暴風雪即將來臨。不難判斷,鵝毛雪片一定會順風刮進岩洞,用不了半天,這個又淺又小的岩洞就會被雪花塞滿,變成雪塚,把它的四隻幼豹活活埋葬。要躲開這場天災,唯一的辦法就是搬家,搬到山灣背風的石洞裏去。


    四隻幼豹不足半歲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搬家很費勁。要是幼豹再小一些,北鬥母豹便會使出貓科動物的絕技,用又長又尖的犬牙將小家夥輕輕鉤釣起來,銜在唇齒間,就像一個高效穩妥的搬運工,一次一個很快就能將一窩幼豹運送到新家去;要是幼豹再大些,已有足夠的力量能自己在山坡奔跑,北鬥母豹倒也省心了,隻消在前麵開路,注意警戒別讓其他食肉獸靠近,也就能平安迅速完成搬家過程。它們現在的模樣,重約二十來斤。體大如靈貓,已無法再將它們銜在唇齒間奔走,而它們自己筋骨稚嫩腿力不濟,在平地上尚能平穩行走。崎嶇的山道就會磕磕絆絆,走不快也走不遠,挺麻煩的,再麻煩也得搬家,這是無法選擇的,也是不能猶豫的。


    北鬥母豹領著四隻幼豹在高原雪坡艱難行走。它一會兒躥到前麵,在灌木和矮樹叢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幼豹蹚出一條安全通道;一會兒奔到後麵,在碎石和積雪鋪就的羊腸小徑將跌倒的幼豹扶起來。才走了一半路程,便遇到了麻煩,那隻灰色鷂鷹從高空俯衝下來,不懷好意地在幼豹頭頂盤桓,那群土灰色野狗也來湊熱鬧,隔著百米左右的距離汪汪吠叫,攪得北鬥母豹心煩意亂。風刮得更緊,夾帶著細細的雪塵,預示著暴風雪即將拉開序幕。它不斷用尾巴拍打,用嘴吻推搡,用叫聲牽引,催促幼豹快走。在路上多耽誤一秒鍾,就多一份危險,隻有趕快去到新家,安全才有保障。


    就在這時,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隻最小的雌幼豹,哦,就是現在我們想方設法要放生野化的雪妖,體力不支,走著走著走不動了,蹲在一棵樹樁旁喘息。北鬥母豹帶著其餘三隻幼豹已朝前走出二三十米,可憐的雪妖成了孤零零的落單者。灰色鷂鷹翅膀偏仄像片枯葉一樣無聲滑落下來,伸出犀利的爪子攫抓雪妖的背脊。雪妖驚叫一聲,北鬥母豹掉頭飛也似的奔躥過來,將灰色鷂鷹趕回天空。灰色鷂鷹在空中盤了一圈,又拍扇翅膀瞄準前頭三隻小雪豹試圖俯衝下來。北鬥母豹顧此失彼,情緒未免急躁,一麵衝著天空歐歐咆哮,威脅恫嚇,阻止灰色鷂鷹行凶作惡,一麵用長長的尾巴抽打雪妖的屁股,催促它快走。或許是北鬥母豹心急火燎尾巴抽打得太重太猛,或許是雪妖剛才被灰色鷂鷹的攻擊嚇得腿兒發顫心兒發抖,或許是北鬥母豹尾巴鉤住了雪妖的脖子使雪妖閃了個趔趄,或許是雪妖踩在一塊冰輪上滑了一跤,總之,雪妖踩上獵人挖掘的捕獸陷阱,訇的一聲響,蓋在陷阱上薄薄的草皮塌落了,雪妖跌進三米多深的土坑。


    災難就此形成,野生動物遭遇天災人禍,那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雪妖掉落陷阱的響動,把灰色鷂鷹嚇了一大跳,扇動長翼逃之夭夭了。


    塵埃落定,雪妖抖掉身上的沙土草屑,不幸中的萬幸,身體完好無損,四肢也沒有受傷。它想爬出陷阱,但坑壁筆陡,無法攀爬,它想跳出土坑,但土坑有三米多深。它試了試,連一半的高度都還達不到,它隻能嗚歐嗚歐哀叫,呼喚北鬥母豹來相救。


    話說北鬥母豹,眼瞅著雪妖變魔術似的從地麵消失了,訇的一聲響過之後,地上出現一個大洞,揚起一團灰塵,著實嚇了一大跳,本能地跳躥出去,奔到前頭三隻幼豹身邊,將小家夥罩在自己的懷裏,瞪起兩隻驚恐不安的眼睛,注視那塊將雪妖吞噬的魔幻地麵。一會兒,傳來雪妖悶聲悶氣的呼救聲。它帶著三隻幼豹爬到土坑邊一看,雪妖在坑底急得團團轉。看到北鬥母豹的臉出現在坑沿,雪妖像盼到了救星,嗚歐嗚歐叫得更傷心更急切,恨不得媽媽立刻跳到土坑裏來把它給救出去。


    北鬥母豹幾次試探著伸出前爪想跳進陷阱去,猶豫了一陣,又把前爪縮了回來,它是隻有經驗的母豹,具備分析判斷的能力。土坑狹窄,剛剛能容得下它的身體,無法助跑起跳,它若跳下去後,隻能站在坑底原地躥高。雪豹的原地躥高極限也就是三米半左右,它要叼起一隻二十來斤重的幼豹從這麽深這麽小的陷阱躥跳出來,成功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弄不好不僅不能將雪妖救出來,還有可能連自己也被困在這該死的陷阱裏頭。它若被困在陷阱裏,身邊的另外三隻幼豹必死無疑。它不能做全家同歸於盡的傻事,它不能冒這個險。


    雪妖在坑底撕心裂肺地叫,害怕媽媽不肯下來救它。


    北鬥母豹圍著土坑急遽轉圈,希望能找到一個不用冒太大風險就能把雪妖從陷阱救出來的好辦法。也許,可以用爪子將沙土刨進土坑去,沙土一寸寸填高,雪妖也就一寸寸升高,土坑填滿了,雪妖也就脫險了。它趕緊掉轉頭趴在坑沿四爪拚命扒拉,結果卻令它沮喪,這一帶是砂礫地,已臨近凍土層,土地被冰雪凍得硬邦邦,爪子都磨麻磨禿了,卻隻刨出幾十粒指甲大的碎石,照這樣的速度刨下去,刨到明天指甲刨斷爪掌刨出血,也無法用沙土將陷阱灌滿啊,它不得不放棄這徒勞的努力。也許,可以用釣魚的辦法把雪妖釣出死亡陷阱,釣竿當然就是它那條兩米長的尾巴,將尾尖探進土坑,雪妖躥跳起來咬住它的尾尖,它就能將小家夥從土坑裏拔出來。小家夥的牙齒已經長齊,它賴以在運動中保持平衡並能有效驅趕蚊蠅漂亮的長尾巴可能會被咬傷致殘,這沒什麽,隻要能把心肝寶貝從陷阱裏救出來,它願意做出必要的犧牲。它屁股坐在坑沿,尾巴垂落下去,耐心地試了好幾次,哦,寶貝,能不能獲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跳起來,再跳高一點,咬住,唉,別灰心,再來一次,把我的尾巴當做食草獸的喉嚨,咬住咬準咬狠,千萬別客氣……遺憾的是,小家夥躥高能力實在太差,跳了好幾次,都沒能咬住它的尾尖,而且一次比一次躥得低,沒什麽指望了。


    山風越刮越猛,細密的雪花曼天飛舞,三隻幼豹身上蓋了一層雪,縮成一團,冷得瑟瑟發抖。那群膽大妄為的土灰色野狗漸漸從山坡上逼攏來,綠瑩瑩的眼睛盯著三隻幼豹,怪模怪樣地吠叫。北鬥母豹咆哮著衝向野狗群。野狗四散奔逃,但不一會兒,這些討厭的野犬又聚攏來,就像一群難以驅散的蒼蠅,在三隻幼豹周圍發瘋般地躥跳吠叫。北鬥母豹心裏很明白,土灰色野狗饑寒交迫,極有可能會鋌而走險,倚仗狗多勢眾,圍攻它和三隻幼豹。再繼續待在這裏,危險越來越大,三隻幼豹即使不被貪婪的野狗群吃掉,也免不了要被肆虐的暴風雪凍成冰棍。它不能為了救陷阱裏一隻幼豹,而犧牲另外三隻幼豹。它雖然隻是一隻普通母雪豹,不是什麽數學家,但一小於三、三大於一這個粗淺的數學道理還是懂的。它不是個糊塗的母親,曉得生活是十分嚴酷的,丟卒保車也罷,顧全大局也罷,犧牲局部利益換取整體利益也罷,說的都是一個道理。該忍痛割愛的時候就要忍痛割愛,婆婆媽媽患得患失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隻能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造成更大的危機。趕快離開這裏,趁暴風雪還不是刮得太猛,趁土灰色野狗群還沒有太猖狂,棄陷阱裏的雪妖不顧,帶著三隻幼豹去到新家,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北鬥母豹趴在坑沿,腦袋探進土坑,向困在裏頭的雪妖發出悲涼的吼叫,它心裏明白,這是最後的訣別,它帶著三隻幼豹一走,陷阱裏的雪妖必死無疑了。


    雪妖當時雖然還不滿半歲,但已會察顏觀色,抬頭仰望北鬥母豹淒苦的臉,側耳細聽北鬥母豹悲涼的吼叫,捕捉到這麽一個令它恐懼的信息:媽媽不再設法救它了,媽媽要離它而去了,媽媽要遺棄它了!它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頭頂,恐怖得渾身觳觫,淚汪汪的眼珠死死盯著北鬥母豹,用最傷感的表情最淒涼的聲調,嗚歐嗚歐拚命叫喚。


    出於求生的本能,雪妖當然希望北鬥母豹能繼續設法救它,即使無法將它從深深的土坑裏救出去,也要待在這裏陪伴它,給它一點安慰,給它一份溫暖。


    毫無疑問,雪妖撕心裂肺的叫喚,像一把尖刀在北鬥母豹心裏絞動。它願意代替雪妖去死,如果這樣做能確保雪妖和其餘三隻幼豹都能平安活下來,赴湯蹈火它也在所不惜。遺憾的是它做不到這一點,它一死,全家完蛋,絕不會有另一種結果。它仰天發出一聲錐心泣血的長吼,戀戀不舍最後看了一眼雪妖,咬咬牙,一跺腳,轉身帶著三隻幼豹離開了陷阱。


    北鬥母豹的臉倏地從坑沿消失,坑底下的雪妖呼天搶地哀叫起來,那叫聲倘若有辦法翻譯成人類語言,大意是:


    ——媽媽,求求你,別拋棄我,快來救救我!


    北鬥母豹強忍著悲慟,邁動灌滿鉛一樣沉重的腿,護衛著三隻幼豹,朝山窪新家走去,一麵走一麵發出嗚咽聲:


    ——孩子,原諒媽媽的狠心,不是媽媽鐵石心腸,媽媽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腳步聲漸漸遠去,北鬥母豹的嗚咽聲漸漸遠去,土灰色野狗怪模怪樣的吠叫聲也漸漸遠去了。雪妖最後一線求生的希望也破滅了,發出怨恨的叫聲:


    ——你是沒有愛心的壞媽媽,我恨你!


    就在北鬥母豹帶著三隻小雪豹平安抵達新家,就在雪妖身上覆蓋厚厚雪層快要被凍僵時,陷阱的主人——一對獵人父子正巧路過這兒,將雪妖從陷阱救出來,焐在大皮襖裏抱回了家。


    雪妖獲救過程,北鬥母豹當然是不知道的。


    兩天後,雪霽春回,大地一派明媚的春光,北鬥母豹外出獵食,路過陷阱,哦,雪已經將土坑填滿,它在陷阱上嗅聞,已聞不到雪妖的氣味。它想,積雪埋葬了雪妖的身體,也埋葬了雪妖的氣味。可憐的孩子,苦命的孩子。雖然它是被迫拋棄雪妖的,雖然它的抉擇完全正確,但它仍然覺得愧疚痛心。它是母豹,它有責任保護幼豹的安全,幼豹小小年紀不幸夭折,它難辭其咎啊。麵對埋葬在土坑白雪下的幼小亡靈,北鬥母豹有一種深深的歉意,不管怎麽說,拋棄親生兒女,即使有一千個理由,也難逃良心的譴責。它蹲在陷阱邊默默憑吊了好一陣,這才懷著一顆苦痛破碎的心,動身前往尕瑪爾草原追捕獵物。


    畢竟,活著的比死去的更重要。


    過了好幾個月,北鬥母豹才慢慢淡忘這段悲慘的往事,心靈的創傷也才慢慢愈合。


    突然間,掉落陷阱的幼豹活生生地出現在麵前,對毫無思想準備的北鬥母豹來說,猶如看見一棵樹會走路一塊石頭會開口吼叫一樣,受到極大震驚。做夢耶?幻覺耶?它咬咬自己的尾巴,疼得驚心,證明不是在做夢;它閉緊眼睛,滋潤眼球,再睜眼看去,雪妖和那隻野山羊都還在幾步外的地方,證明不是什麽幻覺。


    它瞪起疑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雪妖,與一年半前掉落陷阱時相比,形貌已變得認不出來了。它還清晰地記得雪妖當時的模樣,身長不足半米,體毛蓬鬆蕪雜,尾巴上絨毛還沒長齊,光溜溜像根老鼠尾巴,還是隻沒有斷奶的豹崽子;如今站在它麵前的,卻是身長超過一米半皮毛光亮尾巴又粗又長即將成年的雌雪豹了,與它記憶中的形象差距甚大。哦,從雪妖飽滿的前額、藍色的眼珠和輪廓分明的嘴吻間,依稀還能看出它幼時的影子,婀娜身姿和華麗皮毛有點像是它的遺傳優點,那條優美絕倫的長尾巴則像是繼承了與它交配的名叫大冰山的公雪豹的優秀基因。再辨識聲音吧,聲音也是一種形象。它衝著雪妖叫了兩聲,雪妖也回敬了兩聲。聲音也變得很陌生了啊。記得那時候,雪妖在四隻幼豹中排名老四,最晚出生,身體最小,叫聲也最弱,不知道是嗓門太細還是中氣不足,叫起來奶聲奶氣。快半歲了,其他三隻幼豹都已經開始變音,圓潤的童聲中透出粗獷,顯示食肉獸威猛的韻味,就這個小家夥還是清純的童嗓子,叫聲清脆悅耳,就像一隻大鳥在唱歌。現在聽聽吼叫聲,已徹底變了樣,尖銳粗獷,完全是成年雪豹的嗓門和風格,隻是在尾聲中,仍保留著一星半點婉轉童聲嫋嫋餘音。雖然雪妖的形貌和聲音都變得讓它無法準確辨認,但北鬥母豹仍確信,雪妖就是自己分離了一年的親骨肉,因為,它在雪妖身上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容貌易改,聲音多變,但氣味恒久;容貌可以喬裝打扮,聲音可以模仿偽造,唯獨氣味是很難做假隱瞞的。


    眼睛會騙它,耳朵會騙它,但鼻子永遠不會騙它。


    有一句名言,哺乳動物是靠鼻子思想的,可見氣味在動物生活中具有特殊重要意義。


    迎麵刮來一股山風,北鬥母豹聳動鼻翼仔細嗅聞,它又聞到了那股讓它心醉的氣息。這是一種自己心肝寶貝身上特有的氣味,聞一聞,心曠神怡,聞兩聞,煩惱盡消,聞三聞,柔情似水,它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


    雖然雪妖被人類抱養近一年半,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人類社會難聞的怪味,但它在母體由胚胎發育成嬰孩,血液裏浸透著與母親一脈傳承的共同氣味,它出生後,又在北鬥母豹身邊生活了將近半年,日日夜夜,北鬥母豹無數次用舌頭舔吻梳理它的身體,就像一個勤奮的油漆匠在一遍又一遍給一件珍貴的器皿刷漆。母豹唾液中所含的特殊體味,浸染幼豹每一根毫毛,滲透幼豹身上每一個細胞,這是氣味的底色,隨著時間推移,這層由母親用心血塗抹的氣味或許會淡化會褪色會稀釋,但不會消失得一幹二淨。


    鼻子這個反應靈敏的嗅覺器官準確無誤地告訴北鬥母豹,眼前的雪妖就是一年半前掉落陷阱那隻幼豹。


    卻說雪妖,也從北鬥母豹身上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氣味,雖然那時候它還不滿半歲齡,懵懵懂懂很幼稚,但天天鑽在母親肚皮下吃奶,夜夜枕在母親懷裏取暖,母親身上所特有的母性甜美的氣息鐫刻在它心上,是不會忘記的。再說,一年來北鬥母豹容貌變化不大,叫聲也與一年前沒什麽兩樣,視覺與聽覺也都幫它認出眼前這隻利用野山羊做誘餌差點咬傷它的母雪豹就是分離一年多的親媽媽。


    於是,這對闊別一載的母女雪豹在高黎貢山雪線附近草甸子裏正式相認,隔開一段距離,彼此衝著對方吼叫,用雪豹的特殊語匯,訴說離別的思念,表達重逢的驚喜。


    ——女兒啊,真的是你嗎?你真的還活著?


    ——你是我的媽媽,我不會認錯,我天天做夢都夢見你!


    ——女兒啊,媽媽想死你了,快到媽媽身邊來,讓媽媽好好親吻你!


    ——不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狠心拋棄了我,我不想再認你這個壞媽媽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和強巴聽到兩隻雪豹的吼聲,從怒江邊趕到它們邂逅相遇的現場,親眼目睹了以後所發生的事情。


    以上這一大段情節,雖然是我憑想象杜撰的,但我認為與事實相差不會太大,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雪妖用尾巴重重摑了北鬥母豹一個耳光,北鬥母豹沒有生氣,為什麽雪妖會張嘴咬住北鬥母豹的肩胛,而北鬥母豹沒有以牙還牙予以反擊,為什麽麵對早已過了哺乳期的雪妖,北鬥母豹還要敞開懷讓它吃奶。


    邏輯推理使這一係列看似反常的行為變得合情合理。


    可以肯定,當認出眼前的雪妖就是一年前離散的心肝寶貝,北鬥母豹既為骨肉團聚感到驚喜激動,同時心裏也覺得羞慚難當。往事曆曆在目,可以說每一個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雪妖在土坑裏哭泣哀求,而它卻硬著心腸帶著三隻幼豹揚長而去。是的,它已經盡力了,當時形勢嚴峻情形危急,它唯有丟一保三這步棋可走。但不管怎麽說,小家夥還活著,在陷阱裏撕心裂肺地呼喊媽媽,它這麽做無疑是一種殘忍的遺棄。麵對奇跡般死而複生的小寶貝,它心裏充滿了難以訴說的內疚感。


    可以肯定,當認出眼前這頭母豹就是生它養它的親生母親,雪妖既為母女巧遇感到無比高興,同時在心底埋藏一年多的委屈與怨恨也發酵般地膨脹開來。它心裏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媽媽,一個是慈祥的媽媽,疼它愛它,餓了喂它奶吃,困了摟著它睡覺,不厭其煩地用舌頭舔理擦洗它的皮毛,無微不至照顧它;另一個是冷酷的媽媽,在它掉進陷阱後,在它苦苦哀求聲中,頭也不回地棄它而去,毫不憐惜地將它留給孤獨、絕望和死亡。假如是和第一個媽媽久別重逢,它應當一頭紮進媽媽的懷抱,忘情地撒歡撒嬌;假如是和第二個媽媽邂逅相遇,它應當報以白眼和咒罵,躲避瘟神似的掉頭就走。讓它無所適從的是,這兩個媽媽其實就是一個媽媽。它心裏矛盾極了,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北鬥母豹叼著那隻野山羊往雪妖身邊拖拽,用意很明顯,是把美味可口的野山羊當做禮物送給女兒,它已經看出雪妖肚皮空癟癟的正處於饑餓狀態,此時饋贈食物,好比雪中送炭,既能解決女兒的實際問題,又能表達自己的一片愛心。


    當雪妖掄起尾巴重重摑了北鬥母豹一個耳光,北鬥母豹沒有發作,它已從雪妖不悅的神態怨恨的叫聲中得知,女兒還在為一年前陷阱邊發生的事生它的氣。女兒用尾巴摑媽媽的耳光雖然屬於小輩動手打長輩的忤逆行為,但隻要能使女兒消氣,能消除母女間的隔閡與芥蒂,它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懲罰。


    當雪妖咬住北鬥母豹的肩胛,北鬥母豹沒有掙紮反抗,它曉得自己的遺棄行為在女兒心靈留下了巨大創傷,它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女兒要咬那就咬吧,它願意用血來治療女兒心靈的創傷,它願意用血來彌補自己的罪過。


    畢竟是生它養它的親媽媽,雪妖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噬咬。北鬥母豹讓雪妖吮吸自己芬芳的乳汁,中斷了一年多的母女關係因喂奶和吃奶這個哺乳過程重新粘接上了。


    我看過一份有關雪豹生活形態的野外調查報告,母雪豹有嚴格的生育周期,一般都在幼豹兩歲左右離家出走後,再度發情交配,生育下一胎幼豹,從時間上分析,雪妖現在兩歲出頭了,北鬥母豹生產第二茬幼豹,是符合生育規律的。


    我們為雪妖的野化問題絞盡腦汁,結果卻收效甚微。就在我們焦頭爛額之際,雪妖的親媽媽北鬥母豹出現了,我相信,放生雪妖的工作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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