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妖把從豺群口中搶奪食物當做自己的最佳覓食方式。


    初冬明媚陽光鋪滿雪山草地,幾隻紅嘴藍鵲在天空盤旋,一群金絲猴在樹叢跳躍。


    突然,尕瑪爾草原爛泥塘背後,出現幾十個小紅點,我用望遠鏡看去,哦,是一群豺,狩獵歸來,正向一條亂石溝走去。


    豺又叫豺狗,皮毛為土紅色,當地山民又稱其為紅狼,是一種群居性中型猛獸。


    看得出來,這群豺在某個地方獵獲了一頭野豬,好幾匹豺有的嘴裏叼著豬腳,有的嘴裏叼著豬排,還有的叼著豬頭。這隻被豺群大卸八塊的倒黴的野豬,很有可能就是剛才在爛泥塘拖起一串水葫蘆當早餐的小公豬,因為我從望遠鏡裏看見,那隻叼在豺嘴上的豬頭,鼻吻間有塊醒目的白斑,嘴唇兩側還翻卷兩根半尺長的獠牙。唉,這也太可惜了。我不是指小公豬年紀輕輕便斷送了性命而覺得可惜,野豬嘛,處在大自然食物鏈下端,一不留神就會成為食肉獸的美餐,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沒什麽可惜不可惜的。我是為雪妖感到可惜,這隻小公豬本來應該成為它的獵物,現在卻白白便宜了這群豺。


    豺群進食有個習慣,捕捉到獵物後,將大部分獵物當場吃掉,然後將一部分獵物帶回巢穴,喂養留在巢穴的幼豺和看家的老豺。


    “快看,雪妖起來了!”強巴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說。


    我趕緊將望遠鏡移向小山包,剛才還在蒙頭呼呼大睡的雪妖,已經醒了,俯瞰正從小山包下經過的豺群,四肢彎曲,豹尾平舉,擺出一副躍躍欲撲的架勢。


    這家夥八成是害了紅眼病,看見本該屬於自己的小公豬成了豺群的美味佳肴,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來場雪崩把這些豺通通活埋了。


    動物也有嫉妒心,看見別“人”活得很快樂,自己卻活得很倒黴,心裏就不是滋味。


    但我斷定,雪妖不過是擺個樣子發泄心中怨氣嚇唬嚇唬豺群而已,不會真的去襲擊豺群搶奪食物的,理由很簡單,它連送到眼鼻底下的小公豬都放棄捕捉,怎麽可能冒犯“人”多勢眾的豺群呢!


    我很快發現,自己判斷失誤。雪妖一個撲躍,從小山包上躥了下來,盯著一匹腹部吊著一排乳頭的母豺,吼叫著追上去。


    我和強巴麵麵相覷,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高黎貢山上的豺,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不錯,雪豹屬於大型猛獸,豺屬於中型走獸,一隻雪豹體積相當於五匹豺。假如一對一單練的話,雪豹無疑占據絕對優勢,再窩囊再不中用的雪豹也能輕而易舉地打敗最強壯最凶悍的豺。可豺是一種群居性動物,少則十幾匹多則幾十匹生活在一起。豺由於體格相對瘦小,單隻豺力量有限,難與其他食肉獸競爭,因此更注重群體合力。豺本性貪婪,比狼更凶殘,各個都像敢死隊員,餓極了時,碰到什麽攻擊什麽。曾有報道說,一群豺當著母虎的麵,吃掉兩隻剛出生不久的虎崽。身強力壯的狗熊,也常是豺群的攻擊對象。而狼一般來說是不敢襲擊老虎狗熊這類龐然大物的。雪豹雖有高山雪域霸主的美稱,卻很少有雪豹敢招惹豺群的。


    雪妖冒冒失失躥進豺群,隻怕是凶多吉少啊。


    被雪妖追趕的那匹母豺,嘴裏叼著一隻碩大的豬頭,負重奔逃,自然是逃不快的,不一會兒,就被雪妖追上了。


    我和強巴在仙鶴峰觀望,居高臨下,距離不太遠,又有望遠鏡輔助,尕瑪爾草原上所發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雪妖像影子似的粘在那匹母豺後麵,洶洶吼叫,雖然豹爪已經夠得上母豺,隻消腳下生風再搶前一步,便能摑打在母豺背上將其拍翻在地,但它並沒舉爪撕打,而是一味地緊貼在母豺身後奔跑,好像在與母豺進行一場田徑友誼賽。


    據我所知,雪豹是一種沉默寡言的動物,通常隻在求偶或與同類爭奪領地時才會頻繁吼叫,捕食時一般不會發出叫聲,而此時,雪妖卻一麵追攆一麵連續不斷地吼叫,這是很反常的現象。給我的感覺,雪妖是在用吼叫聲向那匹母豺傳遞這麽一個信息:我不想撕抓你,隻要你丟下那隻豬頭,我就放你一馬,絕不傷害你!


    也不曉得是一種威脅呢,還是一種變相哀求。


    當雪妖追攆那匹母豺時,其他豺都停了下來。豺們沒有因為突然出現一隻雪豹而四散潰逃,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慌失措來。當雪妖在追攆過程中與別的豺擦肩而過,那些豺並不躲閃,反而朝雪妖齜牙咧嘴做恫嚇狀。幾匹大公豺挺身而出增援那匹母豺,有的朝雪妖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雪妖發出嘲諷的囂叫,有的朝雪妖怨恨咆哮,有的跑到雪妖麵前來回晃動,幹擾雪妖追攆那匹母豺。


    種種跡象表明,豺群對雪妖並不陌生,好像雪妖的出現早就在它們的意料之中。


    那匹母豺奔逃時,豬頭在草地上拖拽,一隻豬耳朵被草莖樹枝拉扯下來,掉在地上,雪妖大概是餓極了,餓虎撲食般地抓住那隻豬耳朵,迫不及待地吞進嘴裏。


    謎題算是解開了,我們每天投喂三磅肉塊,雪妖之所以能活下來,就是靠這種半掠奪半乞討的方式從豺群中獲得補充食物。


    我想象著雪妖第一次從豺群口中獲得食物的情景。那是八天前,饑腸轆轆的雪妖來到尕瑪爾草原,想捕捉赤斑羚或野豬什麽的飽餐一頓,遺憾的是,它雖然發現了目標,也努力去追逐撲咬,卻屢屢落空,白費了許多力氣。它退而求其次,希冀能交好運,找到一條被凍僵的蛇或找到一隻病死的兔子。茫茫草原,要找到可以充饑的動物屍體,談何容易。不錯,新陳代謝是大自然的規律,高黎貢山上每天都有動物淘汰死亡,但素有殯葬工之稱的兀鷲早就從空中發現死神蹤影,還沒等那些倒斃的動物完全冷卻,就已經將它們啄食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堆白骨了。雪妖在草原兜了一圈,連隻死耗子都沒找到,餓得恨不得啃自己的大腿。


    就在這時候,一群豺獵食歸來,路過這個地方。豺群捕獲一頭藏羚,各個吃得肚兒溜圓,好幾匹豺還叼著吃剩的肉塊。雪妖聞到香甜的血腥味,饞涎欲滴,從草叢望躥出來,吼叫著衝進豺群。豺們毫無心理準備,突然看見一隻威風凜凜的雪豹出現在麵前,著實嚇了一大跳,頓時亂作一團。有一匹豺膽子大概特別小,扔下嘴裏的一大塊藏羚肉倉皇奔逃。雪妖立刻撲到肉塊上,緊緊摟抱住生的希望,大口咀嚼吞咽,不費吹灰之力自得了一頓午餐。豺群剛剛經曆了一場艱苦的狩獵,疲憊不堪,又因為肚子吃得很飽,沒必要為一點吃剩的食物斤斤計較大動幹戈,就算是一次不太心甘情願的讚助吧,老豺酋咽下了這口窩囊氣,帶領豺群離開了。雪妖撿得便宜,舒舒服服就解決了肚子問題。


    過了一天,當饑餓再次襲來時,當捕獵失敗卻又尋覓不到可以充饑的動物屍體,它又一次在尕瑪爾草原與豺群遭遇,豺群仍然是帶著吃剩的食物滿載而歸,它故技重演,從隱蔽的樹叢跳將出來,大吼大叫衝進豺群,從一匹被嚇得暈頭轉向的雌豺口中奪得一塊肉排……


    動物也有總結經驗的能力,兩次得手後,雪妖使把從豺群口中搶奪食物當做自己的最佳覓食方式。它沒有能耐自己捕捉活奔亂跳的草食動物,也很難尋覓到可以裹腹的動物屍體,而從我們野外觀察站隻能獲得少得可憐的三磅肉塊,要想活命,唯有從豺群口中掏食了。


    對雪妖來說,眼下的覓食方式有四個好處:第一,豺群每天都要外出狩獵,捕獲獵物後都會帶一部分回巢穴,這是穩定可靠的食物來源;第二,豺群來回都有固定的路線,它隻消按時守候在這裏,就能得到所需的食物,免除了四處奔波尋找獵物的辛勞;第三,豺群攜帶的食物,都是活宰活殺血淋淋的新鮮肉塊,比腐爛的動物屍體好吃得多,營養也豐富得多;第四,從豺群口中得到的都是立即可以撕食的肉塊,既不需要冒狩獵的風險,也不必對付一頭完整的獵物那樣費勁地去撕扯宰割。可以這麽說,這種覓食方式省心省力,安逸舒適,付出的很少很少,得到的卻非常實惠,稱得上是享受型覓食方式,這麽愉快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動物都是按快樂原則行事的,本質上都願意過不勞而獲的寄生蟲生活。這以後,雪妖就每天按時到尕瑪爾草原等侯豺群出現。


    “沒想到,雪妖是靠攔路搶劫活著的。”強巴搖頭歎息道。


    “它胯部那塊碗口大的傷痕,也許就是在豺群搶奪食物時被豺咬傷的。”我說。


    “快看,草墩上是豺王,它好像要組織進攻了!”強巴叫道。


    我用望遠鏡順著強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匹體毛呈紫銅色的老公豺站在草墩上,嘴吻朝天發出一聲長嘯,刹那間,所有的豺眼睛放光尾巴三十度上翹凶相畢露。這匹紫銅色體毛老公豺個頭較其他豺要大一些,毫無疑問,它是這群豺的首領,要是給它起名的話,叫紫銅老豺酋挺合適。酋,首領頭兒的意思;豺酋,即豺群中地位最高者。不難判斷,紫銅豺酋向屬下發出了準備廝殺的命令。


    衝突在所難免,誰願意自己辛辛苦苦捕獲的食物拱手相讓呢。


    可以肯定,當雪妖一次又一次從豺群搶奪食物,紫銅老豺酋的憤慨便與日俱增。偶爾一兩次,你來占點便宜,勉強還能容忍。大自然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雪豹屬於大型猛獸,豺屬於中型走獸,雪豹以大欺小,像剪徑強盜那樣掠搶豺的食物,也是挺正常的事。但天天如此,頓頓都要到豺群來吃白食,把豺群當傻瓜當奴仆當冤大頭當免費餐廳當運輸大隊長,這也實在太過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每天都要遭受攔路搶劫,弄得豺心惶惶,弄得天怨豺怨,長此以往,還有豺的太平日子過嗎?更讓紫銅老豺酋擔心的是,到了食物短缺的隆冬季節,豺群完全有可能在外奔波一天卻一無所獲,歸途中沒有什麽多餘的食物可供這隻厚臉皮雪豹掠搶,換句話說豺群沒東西可當做買路錢留下來,餓壞了的雪豹完全有可能動歪腦筋攻擊防衛能力極弱的幼豺,對負有保衛豺群安全職責的紫銅老豺酋來說,必須采取斷然措施,防患於未然,這是很正常的反應。


    雪妖還跟在母豺屁股後頭追攆,紫銅豺酋帶著幾匹大公豺向雪妖圍了過來。豺們從側麵和背後進攻,一匹獨耳公豺用腦袋在雪妖後胯猛撞了一家夥,一匹殘尾公豺撲到雪妖屁股上張嘴咬那條豹尾。


    雪妖畢竟是有高山霸主之稱的雪豹,天生尖牙利爪,不會像孱弱的草食動物那般在豺群的攻擊中束手就擒。獨耳公豺撞它後胯,它揚起前爪反擊,獨耳公豺在地上打了個滾逃開去;殘尾公豺撲到它屁股上,它扭頭噬咬,殘尾公豺知趣地跳到地下吱溜斜躥出去。


    我發現,雪妖雖亮出豹爪豹牙抵擋豺的攻擊,卻隻限消極防禦,絲毫沒有趁機反撲邊消極防禦為積極防禦的打算。獨耳公豺撞它後胯被它拍打在地打滾時,它隻消再伸出另一隻豹爪即可將膽大妄為的獨耳公豺攫捉住,可它沒這樣做,白白丟失了反守為攻的好時機;殘尾公豺撲到它屁股上時,它完全可以順勢用豹尾卷住豺腰,然後轉過身來噬咬,不說一口咬斷殘尾公豺的脊梁骨,起碼也能咬得殘尾公豺靈魂出竅,可它卻未認真咬下去,白白喪失了反咬一口的有利戰機。我的望遠鏡移向脖頸被豹爪摑了一掌的獨耳公豺,脖頸上沒有皮開肉綻;望遠鏡又移向背脊被豹嘴啃了一口的殘尾公豺,背脊上不見鮮血淋漓。雪妖雖然初出茅廬,缺乏格鬥廝殺經驗,但怎麽說也是大型食肉猛獸雪豹,豹爪和豹牙不是紙糊的也不是泥捏的,抓一下咬一口,非死即傷,不可能什麽傷痕也不留下的。我猜想,雪妖在摑打獨耳公豺時,沒有將尖利的指爪從爪鞘裏伸出來,隻是用爪掌柔軟的肉墊進行打擊;雪妖在啃咬殘尾公豺時,豹牙並沒有用力闔攏,不過是做了一個啃咬的樣子而已。


    隻有一種解釋,雪妖不願與豺群之間發生流血爭鬥,不願擴大事端激化矛盾,它僅僅是想得到一點豺群吃剩的食物,它絲毫也沒有要和豺群為敵的意思。


    雪妖軟弱的反抗,低質量的消極防禦,反而刺激得豺群更加瘋狂囂張,又有幾匹豺加入戰鬥,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圍攻雪妖。


    起初,雪妖倚仗著自己身高力大,不把豺們放在眼裏,抖擻精神與大公豺們周旋,但它低估了這些身體瘦小的豺。這些豺雖然力量有限,但異常機靈異常勇猛,而且非常團結,互相配合得很好,它顧得了頭顧不了尾,剛剮趕走左邊進攻的豺,右邊又遭到另一隻豺的偷襲。許多豺輪番撲上來,走馬燈似的在它麵前躥躍嘯叫,攪得它頭昏眼花不知該如何應付。十幾個回合下來,它不僅沒占到什麽便宜,還被紫銅老豺酋在腳杆上狠狠咬了一口,皮開肉綻,疼得噝噝倒吸冷氣,雪豹的威風頓時倒地。豺們卻鬥誌昂揚,逼得更緊咬得更凶。


    更讓我目瞪口呆的事發生了,雪妖將撲到身上來的豺驅趕開後,便蜷縮身體側躺下來。扭轉脖子朝紫銅老豺酋呦歐叫喚一聲,叫聲悠揚綿長,似乎有一種諂媚討好的意味,目光淒楚迷茫,似乎有一種訴苦訴難的含義。


    我和強巴都熟悉雪妖這個特別的姿勢,在豢養期間,它調皮搗蛋或耍潑撒野時,我們揚起皮鞭大聲嗬斥,它害怕遭到體罰,便會乖巧地蜷縮身體側躺下來,用悠揚綿長的聲調朝我們呦歐呦歐叫喚,用意很明顯,是在乞求我們寬恕。每每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垂下皮鞭停止嗬斥,原諒它的過錯。


    沒想到,雪妖在豺群麵前也做出這個乞降的姿勢來。


    我設想雪妖這樣做的心理動因:它從小被人類豢養,接受人類的嗟來之食,當然要看人類的臉色行事,稍有差池,主人就要訓斥,弄不好還會不給飯吃用饑餓來懲罰它,久而久之,它得出經驗,提供食物的人類是得罪不起的,要想免遭訓斥鞭笞,要想不餓肚子,隻有降低自己的姿態,做出乞求饒恕的舉動來。豺群雖然不是人類,但同樣提供它必須的食物,也含有被豢養的性質,也可以把豺群的圍攻看成是與人類訓斥鞭笞意義相同的一種懲罰,它想逃避這種懲罰,它想平息豺群的憤怒,於是靈機一動,就做出乞降動作來。這是它自幼養成的習慣,大概已經變成條件反射了。


    紫銅老豺酋愣了愣,被雪妖奇特的舉動嚇了一跳。動物都會對反常現象抱有必要的警覺,對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會謹慎對待多長一個心眼。它往後退了一步,兩隻豺眼珠子骨碌骨碌轉緊張地思索,這隻正在和豺群搏鬥的雪豹為啥突然身體縮成一團躺下來了,這家夥並沒受到致命傷也沒累得口吐白沫呀,葫蘆裏究竟賣的啥子藥喲?


    其他大公豺也都停止噬咬,用驚愕的眼光打量雪妖。


    雪妖趁機跳將起來,拔腿繼續追攆那匹腹部吊著一排乳頭的母豺,那母豺逃得精疲力竭,迫不得已隻好扔下叼在嘴裏的那隻豬頭。雪妖一口叼起豬頭,往鋪著積雪的山坡倉皇逃竄。紫銅老豺酋如夢初醒,率領豺群追趕,但已經遲了,雪妖叼著豬頭狂奔飛跑,已經登上雪坡,銀白色豹皮與白皚皚冰雪融為一色。


    豺群追到雪線,便停了下來。豺雖然也適應高山寒冷的氣候,但豺皮保暖性比豹皮差遠了,豺在冰天雪地待久了會凍僵身體;豺腳掌麵積也比雪豹腳掌要小得多,細細的豺腳杆和小小的豺腳掌容易陷進積雪,在雪坡上行走起來很困難;因此豺群通常都在雪線以下的山穀草原活動,不會越過雪線到終年不化的雪山上去。


    豺群站在雪線外,朝逐漸遠去的雪妖發出嘶啞難聽的長嘯。我雖然聽不懂豺的語言,但從它們厭惡的表情和尖銳的聲調中,不難感覺到,它們是在發狠謾罵和刻毒詛咒。


    ——搶食我們的野豬頭,你會被骨頭卡破喉嚨,什麽東西都咽不下去,活活餓死的!


    ——我們遲早會和你算賬,剝你的皮,抽你的筋,啖你的肉,嚼你的骨!


    老半天,憤怒的豺群才恢複平靜,鑽進一片灌木叢去。


    “雪妖是在玩火,危險的遊戲。”強巴憂心仲忡地說。


    “是啊,”我心情沉重地說,“它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危險的深淵。”


    我和強巴都為雪妖的安危擔心。


    強巴的比喻非常準確,雪妖確實是在玩火,假如我們聽之任之,它逃脫不了玩火者必自焚的悲慘結局。明擺著的,豺群絕不會姑息它的攔路搶劫行為,雖然它的搶劫行為含有某種乞討的成分,但豺絕不會對一隻雪豹產生憐憫同情,對不同物種的動物來說,食物之爭就是生死之爭,水火是不能相容的。這一次,雪妖在關鍵時刻蜷縮身體側躺下來做出乞降的姿勢,靠出乎意料的反常舉動把紫銅老豺酋嚇了一大跳,從而逃脫了豺群的圍攻。但這種辦法隻能奏效一時,不是長久之計。當下一次雪妖仍做出乞降動作試圖為自己解圍,紫銅老豺酋決不會再發愣發傻,讓雪妖得以脫逃;豺是善於總結經驗的動物,紫銅老豺酋不僅不會再被嚇一跳,反而會利用雪妖蜷縮身體側躺在地放棄抵抗鬥誌鬆懈的機會,率領豺群洶湧而與上,狠命噬咬,其結果,雪妖的乞降行為隻能是讓自己吃大虧遭大難。


    那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雪妖葬身豺群的慘烈景象。


    某天中午,雪妖在饑餓的催逼下,同往常一樣來到尕瑪爾草原等待狩獵歸來的豺群。這天豺群打獵運氣不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圍住一頭雄馬鹿,殊不知這頭雄馬鹿脾氣特別暴烈,像個吃了豹子膽的拚命三郎,用鹿角挑翻一匹母豺,用鹿蹄蹬傷一匹公豺,衝出包圍圈逃之夭夭。後來豺群在一塊草坡上地毯式搜尋,總算發現一隻藏在亂石堆裏的穴兔。狡猾的穴兔一會兒鑽進地洞一會兒躲進草叢,豺群追了老半天才將那隻穴兔擒獲。


    就在這時,雪妖從樹林裏躥出來攔截豺群搶奪那隻穴兔。紫銅老豺酋本來就因為狩獵失利窩了一肚子火,看見企圖攔路搶劫的雪妖,更是氣得七竅冒煙。當雪妖將穴兔搶到手時,紫銅老豺酋率領豺群團團將它圍了起來。雪妖又蜷縮身體側躺下來擺出乞降的姿勢,指望能像上次那樣躲過懲罰。紫銅老豺酋鼻吻聳動醜陋的豺臉浮起一絲陰笑,悶聲不響地繞到雪妖背後,突然發出一聲怪嘯。一瞬間,十多匹大公豺旋風般地一起撲躍上來,兩匹一組分成若幹個小組,四個小組分別咬住雪妖四條豹腿,其他小組有的跳到雪妖背上,有的按住雪妖的肚皮,有的抓咬那條長長的豹尾;就在同一瞬間,紫銅老豺酋閃電般躥到雪妖屁股底下。施展豺最惡毒最下流也是最厲害最具殺傷力的格鬥手段——活掏獵物的腸子;雪妖這才幡然猛醒,意識到乞降方法失靈,豺群要對自己下毒手了,想奮起反擊,但已經遲了,四條腿被八匹豺死死咬住,就像被繩子捆綁住了一樣,動彈不得;紫銅老豺酋肮髒的豺爪捅進雪妖的肛門,魚鉤狀尖利的指爪在雪妖肚子裏亂摳亂抓;豺們配合得非常默契,就像一群訓練有素的職業殺手;雪妖肚子一陣絞疼,拚命掙紮,殊死反抗,一口咬住一匹大公豺的脖子;大公豺被咬得雙眼暴突四肢痙攣頸椎斷裂,卻仍死死咬使住它的豹腿不肯鬆嘴;噗的一聲,紫銅老豺酋殘忍地將雪妖熱騰騰的腸子給掏了出來,雪妖像一堆淋了雨的泥巴癱軟下來;豺早已餓得眼睛發綠,蜂擁而上,撕食尚未斷氣的雪妖……


    我被噩夢嚇醒,額頭上濕漉漉的,沁出一層冷汗。


    雖然隻是個噩夢,但我相信,如果我們不設法改變雪妖現在這種覓食模式,不久的將來,我的預示凶兆的噩夢就會變成慘不忍睹的現實,雪妖必定成為豺群裹腹的食物,繼而變成豺排泄出來的臭烘烘的糞便。


    怎麽才能讓雪妖改變現有的覓食模式呢?說服教育顯然是行不通的,和雪豹講道理等於對牛彈琴。它已習慣了攔截狩獵歸來的豺群,獲得必需的食物,隻要產生饑餓感,就必然會重蹈覆轍,除非我們增加喂投的食物,將每天三磅肉塊增加到十磅以上,它在我們這兒能混飽肚子,或許就不會降尊迂貴向豺群去乞討了。可我們的目的是要把雪妖野化成真正的雪豹,好不容易才使它的性格開始向野生動物方向轉化,如果給它增加食物,它又會從野化狀態回到豢養狀態,變成一隻離不開人類的大家貓,我們也就前功盡棄了。


    強巴提議,我們每天在雪妖從雪線附近月牙狀山洞去尕瑪爾草原的路上放置一些食物,讓它撿食。它能輕輕鬆鬆獲得維持生命的食物,就不會冒被惡豺噬咬的風險去攔截豺群了。


    這顯然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做法,在路上放置食物與增加喂投食物,本質上並沒有什麽區別,仍然是一種豢養關係。可我想了半天,也沒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來。既不能增加喂食數量以避免它在野化過程中走回頭路,又不能撒手不管眼睜睜看著它往火坑裏跳——攔路搶劫狩獵歸來的豺群,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兩全之策。比較之下,強巴的這個提議似乎還算是勉強可以行得通的應急辦法。在雪妖經過的路上放置食物,雖然也是喂養關係,但它不知道是我們放置的食物,不會產生依賴心理,同時又能阻止它去攔截危險的豺群,不至於白白送掉性命。我同意按強巴的提議先試一段時間。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得已而為之啊。


    第一天,我們在路邊的小樹上拴了一隻大閹雞,雪妖不費吹灰之力吃了一頓美味雞肉,果然不再去尕瑪爾草原等侯豺群出現了。


    第二天,我們在樹葉下藏了半隻羊羔,雪妖嗅到血腥味扒開樹葉吃得嘴角流油,吃飽後就返回雪線附近的山洞睡覺去了。


    第三天,我們又到數公裏外的集市上割了十公斤牛肉,掛在雪妖往返路線的岩石上,它輕輕一躍就把那坨牛肉給拽下來了……


    一段時間下來,雪妖果然如我們預料的那樣,能混飽肚皮,便不再去尕瑪爾草原攔截豺群。它倒是得救了,但我經濟上的壓力卻越來越大。我的科研經費十分有限,要添置必要的設備、要支付強巴的工資、要維持我和強巴兩個人的日常生活,本來就緊巴巴的有點捉襟見肘,現在天天要給雪妖購買新鮮肉食,一天兩天可以,時間一長,便入不敷出了。總不能為了拯救一隻雪豹而把自己給活活餓死吧。兩個多月下來,我已囊中羞澀,科研經費所剩無幾,最多還能堅持兩三天,便再也買不起雪妖所需的肉食了。我曉得,一旦我們停止在路上放置食物,雪妖饑餓難忍,便又會舊病複發,跑到尕瑪爾草原等候狩獵歸來的豺群,用半是搶奪半是乞討的辦法從豺們口中獲得食物。


    辛苦了半年,野化毫無成效,雪妖滿兩歲了,仍然是依附在我們身上的“特殊家畜”,何年何月它才能成為自食其力的野生雪豹呢?


    這麽下去,該怎麽辦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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