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燦霞星夜馳騁,朝日曲卡雪山疾行。


    它從人類魔掌下脫逃的地點離家並不十分遙遠,天邊高聳入雲的日曲卡雪山就是最顯眼的路標,不用擔心會迷失方向。


    第三天黃昏,它渡過古納河,穿過尕瑪爾草原,哦,它日夜思念的家就在眼前了。落日的餘輝照耀著日曲卡山麓,皚皚白雪像抹了胭脂,色彩濃豔而瑰麗。那棵枝如虯龍、蒼勁挺拔的千年老杉樹仍屹立在山腰,用生命的綠意點綴著荒涼的山野。照理說,望見自己的家了,阿燦霞應該無比歡欣,應該興奮地大叫一聲,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去。在被人類囚禁的那段日子裏,它最想念的就是千年老杉樹下那個溫馨的巢穴,最牽掛的就是窩裏的三隻幼豹,它做夢也想回家舔吻自己的心肝寶貝。可是,眼看家已經近在咫尺,它卻突然間猶豫、遲疑、動搖了。


    山野靜悄悄的,它側耳細聽,隻有微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它呆呆地立在山坡上,凝望山溝對麵那棵千年老杉樹,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它已被人類囚禁了差不多一個月,雖然三十天時間並不算特別漫長,但對不滿一歲的幼豹來說,卻是一種無法承受的煎熬。像雪豹這樣的哺乳動物,幼崽是離不開親獸的,別說跟媽媽分離三十天了,即使分別三天,也將麵臨巨大的生存風險。一歲齡的幼豹還無法自立,既沒能力捕捉獵物,也不懂如何躲避災禍。不錯,它是為小家夥找了個泥雪滾做後爸,但它明白,泥雪滾與三隻幼豹沒有血緣關係,做幼豹的後爸,這在雪豹社會也堪稱空前絕後、絕無僅有。一個月前,泥雪滾親眼目睹它被關進狹小的木籠。雪豹都曉得,一旦落到獵人手裏,要麽被射殺後剝去豹皮做成裘皮大衣,要麽被送到動物園做終生囚徒,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換句話說,隨著它被人類捕獲,曾經許諾給對方的婚約期票也就不存在了。除此之外,在雪豹社會,雄性的家庭觀念比雌性要淡得多,雄豹一般不會單獨撫養幼豹。所以,即便是親生父豹,在母豹遭遇不幸後,也大多會拋棄兒女、不辭而別。也就是說,母豹是家庭的核心和靈魂,有母豹在就有家庭在,母豹不在了,家庭就解體了,親情就消亡了。更何況泥雪滾隻是隻繼父豹。在它被人類捉走三十天後,它沒有任何理由指望泥雪滾還會繼續擔當後爸的角色。能性絕對是零。那麽,失去成年豹照料和庇護的三隻幼豹的生存幾率也是零。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沒爹沒媽的孩子隻能夭折。


    阿燦霞這樣想著,從人類魔掌下僥幸脫逃的喜悅刹那間煙消雲散,它沉浸在極度的空虛和傷感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它頹喪地甩了甩尾巴,準備轉身離去。三隻幼豹已經不在了,它回家還有什麽意義呢?千年老杉樹諾大的扇形樹洞裏,有了幼豹活潑的身影,那就是溫馨美滿的家,沒有了幼豹活潑的身影,那就是黑暗死寂的墳墓。回到千年老杉樹,隻能勾起它痛苦的回憶,隻能增加它的憂傷和悲涼。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離開這裏,離開這塊給它帶來太多苦難的土地,遠走他鄉,另覓一處合適的巢穴,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徹底忘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別了,千年老杉樹;別了,曾經有過的幸福甜美的生活。


    阿燦霞轉身拐進一條通往梅裏雪山的羊腸小路,一顆破碎的心絕望地顫抖。


    就在它即將跨出山溝時,突然,“呦歐——”山風裏傳來幼豹的叫聲,聲音很輕,若有似無。它的心尖一陣顫動,急忙轉過身來凝神諦聽,那叫聲又沒有了。哦,一定是自己悲傷過度、神思恍惚而產生了幻聽,它想。它想甩頭走開,可心裏卻悄悄萌生出一種難以割舍的期待,一種想要去看個究竟的衝動。即使千年老杉樹下躺著三具幼豹的屍體,它也應該去看一看。它應當麵對現實,而不是消極地逃避,這麽一想,它振作起精神,踏著碎步往千年老杉樹小跑而去。


    走到離樹洞還有四十米時,它靈敏地嗅聞到一股十分熟悉而親切的氣味:那是三隻幼豹身上散發出來的特有的氣息!它聳動鼻翼使勁嗅聞,沒有聞到死屍的腐臭,撲鼻而來的全是新鮮靈動的生命氣息!刹那間,它的心狂跳不已,急躥幾步,嗖地鑽進樹洞。老天有眼,它看到了令它萬分驚喜的場麵:泥雪滾躺臥在樹洞外側,三隻幼豹擠成一團躺臥在樹洞內側。聽到動靜,泥雪滾和三隻幼豹抬起頭驚愕地望著它。阿燦霞倏地從泥雪滾身上跳躍過去,一頭紮到三隻幼豹跟前,呦歐呦歐,激動得聲音都嘶啞了,摟摟這個,抱抱那個,舔舔這個,吻吻那個。三隻幼豹很快認出阿燦霞來,眼中的驚愕變成了驚喜,爭先恐後地撲進阿燦霞的懷抱,呦呦嗚嗚訴說著思念與期盼:


    ——媽媽,你怎麽才回來呀,我們一直盼著你回家,白天想,夜裏想,夢裏也想,我們想得好苦哇。


    ——寶貝,媽媽也想你們,望著太陽想,望著月亮想,望著星星也想,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你們身邊。


    ——媽媽,我們好多次跑到你被關進木籠的地方等你,我們拚命叫喚,嗓子都叫啞了,你聽到我們叫你了嗎?


    ——寶貝,媽媽聽到了,媽媽不是用耳朵聽到的,媽媽去的地方很遠很遠,耳朵是聽不到的,媽媽是用心聽到的,媽媽還在心裏幹遍萬遍地回應你們。


    ——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是根草,你不在,我們經常要餓肚子的。


    阿燦霞仔細看看,三隻幼豹確實消瘦,兩側的肋骨突凸出來,都可以在上麵彈琵琶了,用皮包骨頭四個字來形容再恰當不過。它用舌尖觸摸它們的肚皮,裏頭空癟癟的,似乎沒什麽食物殘留;或許是由於營養不夠吧,三個小家夥毛色都有點兒暗淡,灰撲撲的,缺少光澤,身體似乎也比其他同齡幼豹要小半圈。


    ——哦,都怪媽媽不好,誤中了獵人的圈套,讓你們吃苦了。


    ——媽媽,你還會離開我們嗎?我們不許你再離開了!


    ——寶貝,媽媽答應你們,媽媽再也不會離開你們了。


    ……


    “歐嗚歐嗚”,旁邊傳來成年雪豹混濁的低吼聲。哦,是泥雪滾在叫。阿燦霞這才發現,它們母子四個沉浸在劫後餘生、久別重逢的巨大喜悅中,竟然忘了還有泥雪滾的存在。瞧泥雪滾,比一個月前又衰老了許多,身體愈發瘦削了,唇吻上的胡須都焦黃卷曲了,或許是因為太辛苦,它臉色憔悴,眼角長滿眵目糊,連吼叫聲都變得混濁而嘶啞。


    阿燦霞趕緊從三隻幼豹中抽出身來,跨到泥雪滾麵前,就像一個真正的雪豹妻子一樣,柔順地依偎上去,將自己的腦袋伸進對方的頸窩,輕輕摩挲了幾下,以表達內心的感激。雖然三隻幼豹因饑餓而瘦弱,但它們都平安地活著,沒少胳膊少腿,這是最最重要的。


    阿燦霞心裏再清楚不過了,一隻生存技能本來就偏弱的公豹,要獨自養活三隻幼豹,談何容易啊,能活下來已經是磕頭碰著天的大幸運了。不用問它也知道,泥雪滾沒法天天給三隻幼豹提供足量的鮮肉,隻好去撿食腐屍,或者去爭搶野狗或狗獾捕到的食物,額頭那三道蚯蚓狀傷疤,肯定就是在與野狗或狗獾爭食時留下的。它沒想到,在它失蹤的整整一個月裏,泥雪滾竟然沒有遺棄三隻幼豹,在根本不知道它能不能回來的情況下,仍堅守父豹崗位。這是一件令它多麽感動的事啊。它感激泥雪滾的忠誠,它感謝泥雪滾的善良。自然界中,並非隻有人類才懂得感恩,雪豹也懂得感恩。它依偎在泥雪滾身旁,用自己的臉摩挲泥雪滾的頸窩,除了表達感激之情外,也是用形體語言向泥雪滾做出莊嚴的承諾:我會記住你的大恩大德,等到三個小家夥長大後,我一定會做一個最溫柔賢惠的妻子,與你締結一段美滿的姻緣。


    有點兒煞風景的是,泥雪滾身上的氣味不大好聞,腐酸中夾著黴臭,尤其是頸窩下,散發出一股異味,熏得它不敢呼吸。但此時此刻,感激之情壓倒了一切,它又轉動腦袋在泥雪滾的頸窩摩挲了幾下。


    不管怎麽說,泥雪滾是值得它愛的,阿燦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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