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婚姻?即兩性間為繁殖和撫養後代而訂立的一份長時間互相廝守的契約。婚姻並非人類的專利,自然界許多種類的動物中也存在原始的婚姻形態。例如生活在熱帶雨林裏的雙角犀鳥,發育成熟後,在春暖花開的季節,年輕的雌鳥和雄鳥便會聚集在密林深處的一棵大樹上,或婉轉鳴唱展示嘹亮的歌喉,或扇翅抖尾展示亮麗的羽毛,互相試探互相吸引互相心儀,就好像人類社會舉辦未婚青年聯誼會。彼此中意了,雄鳥和雌鳥便會漸漸靠近,物理距離和心理距離同時縮短,並悄悄飛往樹梢某個隱秘的角落,或彼此獻歌獻舞,或彼此啄理羽毛,喁喁私語,就好像青年男女進入了熱戀階段。接下來,在雄鳥彬彬有禮的一再邀請下,雌鳥會麵帶羞怯半推半就地鑽進雄鳥早就搭建好的鳥巢,由戀愛階段步入婚姻的殿堂。從此以後,這兩隻雙角犀鳥便夫唱婦隨形影不離,共同覓食謀生,共同養育後代,比翼雙飛,白頭偕老,隻有死亡才能把它們拆散。假如遭遇不幸,比如雄鳥在覓食途中遭獵槍射殺,或雌鳥在抱窩時被毒蛇吞噬,剩下的那隻絕不會寡婦再醮或鰥夫再娶,也沒有第二春、黃昏戀、夕陽紅之類的浪漫情懷,一定會在望穿秋水的等待和刻骨銘心的思念中抑鬱而亡。這種對愛情金石般的堅貞,讓人類也望塵莫及。因此,人類也把雙角犀鳥稱為愛情鳥。


    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帶的雪豹,也實行一夫一妻製。不同的是,雪豹的愛情遠沒有雙角犀鳥那麽純粹,也遠沒有雙角犀鳥那般堅貞。雄雪豹與雌雪豹喜結良緣後,假如順水順風,命運不出現大的波折,也有可能會共同養育後代直至白頭偕老。但萬一命運出現波折,或雄雪豹誤走黃泉路,或雌雪豹踏上奈何橋,剩下的那隻雖然也會悲傷也會思念,但到了發情期,免不了會寡婦再醮或鰥夫再娶。在這個問題上,雪豹比雙角犀鳥要開放得多。


    就跟絕大多數做了寡婦的雌雪豹一樣,阿燦霞雖然很愛日食生,但它並沒有沉湎於喪偶的悲痛不能自拔。作為野生雪豹,生活在弱肉強食的大自然裏,阿燦霞經常與死神擦肩而過,對死亡早就習以為常。人死不能複生,豹死也不能複生,讓過去的成為記憶,要緊的是如何養活膝下的四隻幼豹。無論如何,活著的要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在人類社會,對那些喪偶的女性有專門的稱謂,通俗叫法是寡婦,文雅點兒就叫遺孀,還有一種怪異的稱呼是未亡人。對照人類社會的習俗,阿燦霞就是寡婦豹、遺孀豹、未亡豹。


    做雌豹難,做寡婦豹更難,做帶崽的寡婦豹更是難上加難。


    生活失去了靠山,精神失去了依傍。民以食為天,吃飯成了最難解決的問題。


    雪豹屬於貓科動物,凡貓科動物都擅長用奇襲的方法捕捉獵物。日食生在世時,夫妻並肩狩獵,遠遠發現獵物的蹤跡,隻要彼此遞個眼色便心領神會,或者從南北兩個方向向獵物潛行靠近,到達最佳攻擊位置後,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獵物,形成鉗形夾擊之勢,獵物往往顧此失彼暈頭轉向從而束手就擒;或者在發現獵物後,日食生悄悄埋伏在獵物可能逃竄的方向,阿燦霞吼叫著撲向獵物,將獵物往日食生埋伏處驅趕,當獵物進入埋伏圈後,日食生幽靈般地跳將出來,獵物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成了爪下的冤鬼。今年冬天,雖然氣候惡劣,暴風雪一場接著一場,獵物越來越稀少,但由於夫妻攜手、配合默契,還是收獲頗多,狩獵的成功率保持在50%左右。平均出獵兩次便有一次收獲,這對在冰天雪地中捕獵的雪豹來說,已經是很高的成功率了。可以自豪地說,在這個嚴寒的冬天,阿燦霞和它的四個小寶寶,基本上沒有餓過肚子。


    如今,好日子結束了。


    一隻單身母雪豹,不但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膝下四個兒女,其艱辛可想而知。


    獵食是最大的困難。


    遠遠發現幾隻岩羊,阿燦霞借著掛滿冰淩的衰草的掩護,躡手躡腳靠攏過去。今年是個多雪的冬天,雪線降到了穀底,大地鋪著厚厚的積雪,豹爪上雖然有一層肉墊,走在泥土或岩石上悄無聲息,但踩在積雪上,腳爪與雪花摩擦,免不了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還沒到達最佳位置,腳步聲就傳到了聽覺異常靈敏的岩羊的耳朵裏。雪豹捕獵的絕招就是突然襲擊,其最佳出擊位置是與目標相距50米至100米的範圍內。換句話說,倘若雪豹能在獵物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潛行到最佳出擊位置,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撲上去,狩獵就有成功的可能;倘若在有效距離外就讓獵物覺察到了自己的企圖,襲擊多半就會流產。有好幾次,阿燦霞在200米開外就被獵物察覺到了,機敏的岩羊立刻掉頭就跑,它不得不將奇襲改為強攻,打起精神窮追猛攆。岩羊在懸崖峭壁上的跳躍和奔跑速度一點兒也不比雪豹差,繞過一道山梁,雙方的距離就已經越拉越遠,阿燦霞累得氣喘籲籲,不得不放棄徒勞的追逐,眼睜睜看著獵物逃之夭夭。


    不僅沒獲得食物,反而消耗掉寶貴的體力。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啊。


    對雪豹來講,多雪的冬天覓食不易。


    昨天下午,阿燦霞翻過雪山埡口時,看見一隻岩羊躺在半山腰的雪坡上曬太陽。那麵山坡上,突兀的岩石星羅棋布,十分有利於隱蔽。它耐心地一點兒一點兒向前爬動,花費了大半個小時,好不容易到達距離目標約50米的一棵大樹背後。這是雪豹向目標發起突然襲擊的最佳位置。它憋足了勁,狂飆似的躥躍出去,撲向罔然無知的獵物。這次出擊非常成功,當那隻岩羊發覺危險站起來想逃命時,阿燦霞已撲到岩羊背上。這是隻身強力壯的公岩羊,不甘心束手就擒,拚命蹦撻。阿燦霞前爪摟住羊腰,整個身體壓在羊背上,想把岩羊壓趴下來。但公岩羊的筋骨似乎特別強健,像蹦迪斯科似的狂蹦亂跳。阿燦霞已經兩天沒吃到食物,體虛力弱,經不住如此激烈的顛簸,一不留神從羊背上滑落下來。那短命的公岩羊,又冷不防尥了個蹶子,羊蹄正好踢中豹鼻,踢得阿燦霞眼冒金星,鼻血直流,威風頓挫,公岩羊趁機躍上絕壁,憑著高超的攀岩本領,一溜煙逃走了。阿燦霞隻咬到一嘴羊毛,卻賠了許多鼻血,羊肉沒吃到反惹了一身羊膻。唉,倘若日食生還活著,夫妻並肩出擊,這隻公岩羊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逃生的。


    獨木難撐大廈,一隻單身母雪豹很難支撐起一個家庭。


    由於狩獵成功率直線下降,阿燦霞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變得枯澀雜亂,豐腴的身體變得消瘦,肚皮經常空癟癟的,處於饑餓狀態。更讓它憂慮的是,由於營養不良,它腹部原本飽滿如香柚的**,也萎癟得像曬幹的豬尿脬,豐沛如泉湧的乳汁幾乎幹涸了。四隻幼豹經常餓得小眼珠發綠,狠命地吮吸,實在吸不出奶就胡啃亂咬,四隻幼豹牙床上都已長出白芝麻似的乳牙,把阿燦霞的**啃得血跡斑斑。


    四隻小家夥原先都長得胖嘟嘟的,煞是可愛,但日食生罹難還不到半個月,它們便瘦得皮包骨頭了。


    人類雖然也有雙胞胎、四胞胎甚至六胞胎的,但人類母親產嬰時多胞胎的比例極小,人類基本上屬於單胞胎動物。雪豹就不一樣了,屬於多胞胎動物,母雪豹產崽至少一胎雙胞,一胎六胞也不算罕見。阿燦霞一胎產下四隻幼豹,按落地的先後順序排列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兩雄兩雌,堪稱黃金性別比例。老大和老二是雄性,老三和老四是雌性。老大渾身雪白,身上沒有雜色斑點,名字就叫白老大;老二體毛呈銀灰色,鑲有淺褐色的長條暗紋一名字就叫銀老二;老三白色的體毛兩側布滿淺黑和淺棕圓點,名字就叫花老三;老四白色的體毛間就像撒了一把芝麻似的分布許多小黑點兒,名字就叫麻老四。


    這幾日,老天爺又鋪天蓋地下了一場大雪,食物更難尋覓了。因為饑餓的緣故,小家夥們的生命力在急劇消失。麻老四本來活潑好動,整天打打鬧鬧的,現在變得特別文靜,長時間蜷縮在樹洞深處,目光呆滯,不聲不響。阿燦霞心裏明白,這是一個危險信號,假如再不給麻老四喂足夠的奶,頂多再有三四天時間,小家夥就會變成一具雪地餓殍。


    阿燦霞還是第一次做母親,在四隻幼豹身上投注了濃濃的愛,看著心肝寶貝的生命在一點兒一點兒衰竭,它的心快要碎了。


    事實證明,沒有雄雪豹的鼎立相助,單親雪豹家庭,幼豹夭折的幾率是很大的。


    阿燦霞萌生出一個念頭:找隻雄雪豹來共同支撐這個快要被生存壓力碾碎的家庭。換句話說,就是招贅一隻雄雪豹進門,給四隻嗷嗷待哺的小雪豹找一個後爸。


    日食生亡故還不到半個月,按人類的說法,還屬於屍骨未寒的新喪階段,阿燦霞這麽快就動了再婚的念頭,似乎有悖道德倫理。君在日日說君恩,君死又隨人去了,是會遭唾棄的卑劣行徑。但阿燦霞是一隻雪豹,它的行為不受人類道德的約束。雖然喪夫的痛楚仍鬱結在心中,但理智告訴它,感情是依附於生命的,生命終結了,感情也就完結了,為了虛無縹緲的愛情去守節,高尚倒是高尚了,偉大倒是偉大了,卻於事無補,不僅喚不醒被埋在雪堆下的日食生,反而會白白葬送四個小寶貝。


    這四隻幼豹是日食生的親骨肉,設法讓它們活下去,從本質上說,就是延續日食生的生命和血脈,就是對九泉之下的日食生最好的懷念和祭奠。


    要將四隻幼豹平平安安撫養長大,唯有拋出愛的紅繡球。要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最大的障礙,是雪豹特有的生理規律。雌雪豹的發情是有周期性的,正常情況下,雌雪豹交配受孕後,便不再與雄雪豹親近,做了母親的雌雪豹,會一門心思撫養自己的後代,一直等到幼豹長大能獨立生活了,雌雪豹才會進入下一輪生殖周期。幼豹從出生到獨立生活,大約需要兩年時間。直截了當地說,做了母親的雌雪豹在兩年的育幼期裏,是不會與雄雪豹行雲雨之歡的。在這期間,即使理想中的白馬王子來到它麵前,雌雪豹也絕不會動容、動情和動心的。阿燦霞剛剛產下一窩幼豹,也就是說,招贅進門的雄雪豹,必須耐心等待兩年,必須忍受兩年的煎熬,必須度過兩年的候補期,才能轉為正式夫婿,才能享受異性的親密,才能真正步入婚姻的殿堂。


    雪豹的壽命約20歲,具有繁殖能力的黃金時期,最多是12年,對雄雪豹來說,兩年的等待,確實是太漫長了。因此,在育幼期的雌雪豹,一旦喪偶,是不敢指望會有哪隻雄雪豹伸出援助之手的,通常都隻能獨自挑起家庭的重擔。


    雖然雪豹世界中還從來沒有過候補夫婿這種角色,也從來沒有過雄雪豹撫養無血緣幼豹的先例,但阿燦霞決心創造一個奇跡,為四隻嗷嗷待哺的小寶貝找到一個合適的後爸。


    阿燦霞之所以敢異想天開,是基於一種超常的自信。它不胖不瘦,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五官端正,紫色的嘴吻如玉石般溫潤透明,兩隻豹眼就像高原湖泊,波光粼粼,稱得上是美目流眄。自從它由幼豹長成少女豹後,就一直處於異性包圍和追逐中,經常有雄雪豹為它爭風吃醋、打架鬥毆。有一次,它到日曲卡雪山腳下那片野花盛開的草甸子喝鹽堿水,就遇到兩隻兄弟雄豹,哥哥豹黏在它尾巴後麵嗚嚕嗚嚕大唱豹式情歌,弟弟豹也不甘落後,逮了隻野兔叼到它麵前大獻殷勤。哥哥豹勃然大怒,翻臉不認手足之情,撲上去一巴掌摑裂了弟弟豹的左耳廓,弟弟豹也不甘示弱,一口咬破了哥哥豹的肩胛,草甸子上展開了一場兩雄爭偶的惡鬥。最終,哥哥豹將弟弟豹咬得鮮血淋漓,弟弟豹將哥哥豹打得遍體鱗傷。嘖噴,一個娘胎裏生出來的親兄弟,就為了能贏得它回眸一笑,竟不惜兄弟鬩牆,大動幹戈,這足以說明它天生具有不可抵擋的雌性魅力。


    它相信,隻要它施展雌性魅力,一定能使某隻雄雪豹改變不願陪伴育幼期雌雪豹的陋習,擔當起繼父豹的角色,為它膝下的四隻小寶寶做兩年義務爸爸。


    它相信,愛情是能夠創造奇跡的。


    可惜你遲來了一步,愛情有時候也講先來後到,我的心已經有了歸宿,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被你出色的表現所感動,把終身托付給你的。麵對花月亮的熱烈追求,阿燦霞曾經在心裏對花月亮這般說。


    如今要招贅夫婿,花月亮無疑是最佳人選。


    主意既定,阿燦霞立刻采取行動。


    要找到花月亮並不困難。許多雄性哺乳動物都有領地意識,雄雪豹也不例外,每一隻成年雪豹都有相對固定的狩獵領地。花月亮的狩獵領地就在日曲卡雪山西麓那片長著許多大樹杜鵑的丘陵地帶。


    那天清晨,阿燦霞翻山越嶺前往那片丘陵地帶。大雪初霽,蔚藍的天空上懸掛著一輪紅豔豔的太陽,這是隆冬季節難得的好天氣。好天氣帶來好心情,但願能催開彼此心頭的愛情之花。阿燦霞這樣企盼著。


    太陽當頂時,阿燦霞到達了目的地。它聳動鼻翼仔細嗅聞,好幾株大樹杜鵑的樹幹上,都散發著一股雄雪豹特有的尿騷味。這是許多哺乳動物固有的領域標記行為——用自己的尿布置氣味疆域、劃定勢力範圍。對雪豹來說,尿的氣味蘊含著豐富的信息。阿燦霞很快就聞出來了,大樹杜鵑樹千上的尿味很新鮮,證明花月亮仍居住在這片丘陵內;尿味濃烈刺鼻,證明花月亮生命力旺盛、精力充沛;樹幹上僅有花月亮的尿味,聞不到其他雌雪豹的尿味,證明花月亮目前還是個單身貴族。


    好極了,這是一個理想的結果,對阿燦霞來說。


    阿燦霞在丘陵邊緣一棵醒目的大樹杜鵑下淋了幾滴尿,就像遞上了一張刻有芳名並留有聯係方式的名片,含蓄地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假如你聞到我的氣味後,還能喚起沉睡的記憶,還能激起心上的漣漪,那就來找我好了,或許你有機會獲得一段美滿姻緣。


    人類社會有句俗話: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層紙。這條愛情遊戲規則也同樣適用於雪豹社會。雄想雌隔座山,雌想雄隔層葉。不說隔層紙而說隔層葉,是因為雪豹沒有紙的概念,葉也很薄,一捅就穿的。阿燦霞想主動接近花月亮,吸引花月亮,當然就像捅破一層窗戶紙,不不,就像捅穿一層樹葉那麽容易。


    當天下午,阿燦霞正在一道荒山溝裏覓食,花月亮就追蹤著氣味找到它了。不費吹灰之力,魚兒就來咬鉤了,這讓阿燦霞心花怒放。它的目的本來就很明確,也不用藏藏掖掖玩什麽感情遊戲了,爽爽快快,簡捷明了,直奔主題吧。它柔順地趴在裸岩上,轉動那雙大眼,直露地拋飛豹式媚眼,優雅地揮甩那根美麗的豹尾。在雪豹社會,當一隻雄豹靠近—隻雌豹時,雌豹沒有回避,而是毫不設防地趴在原地不動並搖甩尾巴,就表明歡迎對方來追求自己。阿燦霞注意觀察花月亮的反應。花月亮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像放電似的變得賊亮,原先蓬鬆的皮毛驟然間變得緊繃,就像用一支無形的畫筆重新塗抹了一遍顏色一樣,皮毛的色澤也在刹那間變得濃豔。阿燦霞暗自得意,種種跡象表明,花月亮對它的愛慕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逝或淡薄,而是壓抑在心底,一見到它,感情的閘門便自動打開,愛的潮水便洶湧而至。更讓阿燦霞喜出望外的是,花月亮嘴裏還叼著一隻長耳兔,它殷勤地將長耳兔送到阿燦霞跟前。毫無疑問,這是求愛的禮物,是永結同心的物化語言。


    向異性贈送禮物,在人類社會司空見慣。求愛時送漂亮的衣服,情人節送鮮豔的玫瑰,訂婚時送昂貴的鑽戒,還有名目繁多、五花八門的聘禮等等。對追求者來說,禮物其實是甜言蜜語的一種強化,也是表達心意的一種物質方式。情侶間贈送禮物,並非人類專有,動物界也不乏這種溫情脈脈的浪漫行為。西雙版納羅梭江畔有一種名叫黑頭鸕鶿的鳥,發情時節,雄鳥會在碧波蕩漾的江麵上久久徘徊,竭盡全力捕捉一條緬瓜魚,送到雌鳥麵前。要是沒有緬瓜魚做聘禮,雄黑頭鸕鶿的求愛一定會失敗。雄鳥捕捉的緬瓜魚越大,求愛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原來,緬瓜魚肉質肥嫩,是黑頭鸕鶿最鍾愛的美食,但緬瓜魚好吃卻不好抓,通常都在江底潛泳遊弋,且生性機敏,遊速很快,水麵稍有光影掠過,便會迅速潛到江底的鵝卵石間藏匿,很難捕捉。能否抓到緬瓜魚,是對雄黑頭鸕鶿的一種考驗。捕捉到大緬瓜魚,證明這隻雄黑頭鸕鶿潛泳技藝高超,且在水底視力極佳,覓食能力出類撥萃,自然容易贏得雌鳥的芳心。


    花月亮在重逢始初就帶隻長耳兔送給它,證明花月亮求偶心切,根本不用它費心去撒情網,稍稍給個暗示,對方就迫不及待地想鑽到它的情網裏來了。它肚子正有點兒餓呢,送到嘴邊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它津津有味地享用長耳兔,兔肉鮮美爽口,在享用美食的同時,還能品嚐到異性滾燙的愛意,真是妙不可言啊。


    吃完長耳兔,阿燦霞伸了個懶腰。勾引已經成功,目的已經達到,那就把愛情俘虜押解回巢穴去吧。它沒有時間卿卿我我、磨磨蹭蹭地戀愛。時間對它來說太寶貴了,早點兒找妥繼父豹,它的四個小寶貝就早點兒有生存保障。把戀愛過程壓縮得越短越好,它可浪費不起寶貴的時間。


    歐歐,它眨巴著美麗的眼睛,朝花月亮送了幾個秋波,又曖昧地輕吼數聲,便扭頭朝山腰巉岩間那棵千年老杉樹小步跑去。這是很明顯的動作示意:跟我回家吧,那兒有溫暖的香巢。花月亮本來就對阿燦霞垂涎三尺,當然樂不可支地跟在阿燦霞後麵,滿懷憧憬地讓阿燦霞把自己引領進婚房去。


    越過一條山澗,轉過兩道山灣,便到了那棵千年老杉樹跟前。雖然地處冰天雪地,但老杉樹卻枝繁葉茂,頑強地展示著蒼翠的針狀葉子。在巉岩間繞了個s型後,阿燦霞便一頭鑽進扇形樹洞。花月亮本來是黏在阿燦霞尾巴後麵行進的,可在跨進扇形樹洞的一瞬間,它就像撞著一堵無形的牆似的,戛然止步,背部的豹毛刹那問恣張開來,豹眼圓睜,豹鼻有節奏地聳動,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阿燦霞當然明白花月亮為何神色大變。雪豹屬於哺乳類動物,哺乳動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花月亮肯定是聞到了扇形樹洞中散發出的陌生雪豹的氣味,出於本能的警覺才停下來的。阿燦霞優雅地將長長的豹尾甩出一串花結,側身向花月亮投去迎候的目光。進來吧,親愛的,這裏沒有天敵,沒有陷阱,沒有競爭對手,更沒有陰謀詭計,這裏是安全的港灣,是你我溫馨的家!


    花月亮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跨進扇形樹洞來,心裏似乎仍保持著警惕,兩隻豹眼骨碌碌轉動,目光緊張地在樹洞裏搜索。雪豹沒有近視眼,它很快就發現了蜷縮在一堆樹葉間的四隻幼豹。嗚!它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彎曲四肢弓起脊背,擺開撲咬的架勢。


    啪啪,阿燦霞用柔軟的尾尖在花月亮的臉上輕掃了兩下。你瘋啦,它們是眼睛才剛剛睜開的幼豹,嫩得就像水豆腐,對你構不成任何威脅,你幹嗎那麽緊張嘛!讓它感覺不爽的是,花月亮並沒因為它的解釋而收斂攻擊姿態,仍情緒激昂,如臨大敵,躍躍欲撲。阿燦霞索性側躺下來,用尾巴將四隻幼豹歸攏到自己懷裏,小家夥們正餓得慌,急忙尋找**吮吸乳汁。它並非是要表演哺乳技巧給花月亮看,它這麽做的目的就是要讓花月亮明白,樹洞裏的四隻可愛的幼豹,是它阿燦霞的親骨肉。哦,你不是非常愛我嗎?愛屋及烏,也請你愛我的心肝寶貝吧。


    它注意花月亮的反應,這家夥原本弓聳的脊背平緩下來,恣張的胡須也如含羞草似的閉謝下來,攻擊姿勢總算收斂起來了,可是,花月亮仍然緊皺眉眼,煩躁地一會兒躥出樹洞,一會兒又鑽進洞來,還發出一聲聲委屈的低吼。阿燦霞抖動那條美麗的尾巴,嘴裏發出柔和的呼喚:冤家啊,你安靜點兒不行嗎,你跑來跑去都嚇著我的小寶貝了呀!它還將身體挪了挪,騰出一塊空地來:來吧,躺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欣賞這四個小家夥,它們是我生命的傑作;來吧,伸出你的舌尖輕輕舔舔它們的額頭,瞧它們長得多可愛啊,絨毛柔軟得就像金絲草,眼睛亮得就像黑寶石,我相信你一定會像我一樣喜歡它們的。


    可惱的是,花月亮好像突然間變成了瞎子和聾子,對它的熱情邀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仍像患了多動症似的在樹洞內外胡躥亂鑽。阿燦霞不得不站起來,貼到花月亮身邊,伸出舌頭熱烈舔吻花月亮的胡須和臉頰,喉嚨裏發出柔和的叫聲,表達這樣的心聲:我曉得,讓你陪伴在一隻哺乳期的雌豹身邊,做四隻與你毫無血緣關係的幼豹的繼父,確實有點兒委屈你了,也不符合豹之常情;可你是愛我的是嗎?你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的是嗎?你願意為我做一切事情的是嗎?那就請你為我創造一個豹間奇跡,做我小寶貝的後爸吧!哦,兩年時間雖然有點兒漫長,卻也不是遙遙無期的,也就是春夏秋冬兩個輪回嘛,白駒過隙,光陰荏苒,彈指一揮間,兩年很快就會過去的。等到四個小家夥長大成人,我們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豹夫妻,我決不會忘記你曾經為我作出的奉獻,我發誓,我會盡我所能來加倍補償你,我會用我的溫柔、體貼、嫵媚和嬌美,做一個世界上最稱職的雪豹太太,為你生下一大堆可愛的兒女,讓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雄豹。哦,答應我的懇求吧,我現在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你,我知道你是個寬容、仁愛且富有犧牲精神的雄豹,你一定會留在我身邊幫我的是嗎?哦,你若能答應我的懇求,就躺臥下來甩甩尾巴,讓我這顆懸吊著的心放下來吧。


    可恨的是,花月亮非但沒躺臥下來,還用身體抵著它,用力將它推搡出樹洞。出了樹洞後,仍抵撞著它的腰,粗魯地強迫它往山野走去。一開始,阿燦霞還以為花月亮是要帶它去尋找更適合養育幼豹的新巢穴,但它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花月亮帶著它越過一座山包趟過一條冰河,離那棵千年老杉樹起碼有兩三公裏遠了,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阿燦霞不願離四個小寶貝太遠,便掙脫花月亮的抵撞停了下來。呦歐,你是想把我帶到哪裏去呀?阿燦霞發出疑問的叫聲。花月亮朝遙遠的風雪埡口連吼數聲。風雪埡口,就是兩座雪峰問的一道隘口,形如馬鞍,是進出日曲卡雪山的門戶。花月亮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要帶著阿燦霞翻越風雪埡口,遠走它鄉。


    玩的是同一個愛情遊戲,目的卻南轅北轍。


    阿燦霞總算明白了,花月亮抵撞它的腰強迫它離開千年老杉樹,是想帶它私奔,不,不不,不是私奔,是要挾持它棄家出走。如果它順從花月亮的意誌,就意味著要拋棄自己的親骨肉,將四隻幼豹送給兀鷲做美餐。它不會這麽做的。


    ——假如沒有牽掛,我願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可現在要養育四隻幼豹,是不可能跟你離開日曲卡山麓的。


    花月亮的豹尾搖出一個個美麗的圓,它溫柔地貼近阿燦霞,伸出靈巧的舌頭,舔吻阿燦霞的額頭、眼皮、臉頰、脖頸、脊背、四肢。對雪豹來講,用舌頭舔吻對方的身體是最高形式的求愛,是最優美動聽的心曲,表達了無限的情愫和濃濃的愛意。花月亮一麵用舌頭深情地舔吻,一麵用身體輕輕地頂撞,試圖推著阿燦霞往前走,方向仍是風雪埡口。阿燦霞明白,這是一種情感訛詐。花月亮施展雄性的魅力,百般挑逗,百般誘惑,想讓它心旌搖曳、意亂情迷、神魂顛倒。哦,我很可愛;哦,我值得你愛;哦,你很愛我;哦,你不願失去我;哦,為了我你甘願赴湯蹈火的;哦,那就順從我的意願跟我走吧!你如果違背我的意願,後果很嚴重哦,那就是會失去我。


    阿燦霞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它是母親,在雪豹世界,一隻做了媽媽的母雪豹,在兒女未能自立前,是絕不會為了愛情而放棄養育責任的。在動物界,愛情的砝碼比不過幼崽的砝碼。雄豹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為了下一代,一切皆可拋。對已經做了母親的雌雪豹來說,異性的情感訛詐是起不到什麽作用的。


    花月亮突然間變臉了,情意綿綿的眼中驟然射出兩道凶悍的光,豹臉上溫柔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蠻不講理的霸氣。它齜牙咧嘴,衝著阿燦霞歐歐咆哮。哦,這家夥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發現自己情感訛詐失效了,便轉換方式,企圖用暴力逼迫它就範。


    阿燦霞也立刻張牙舞爪擺開躍躍欲撲的架勢:我可不是泥捏的玩具豹,你想讓我圓我就得圓,你想讓我方我就得方,我不想做的事情誰也甭想強迫我做,你用情感訛詐得不到的東西,靠暴力也絕對得不到,你要撒野,我泰陪到底!


    花月亮或許是被阿燦霞反抗到底的強硬態度震懾了,或許隻是想威脅一下阿燦霞,並沒有真正想傷害它的意思,總之,花月亮悻悻地甩了甩尾巴,收斂起攻擊姿勢,垂頭喪氣地獨自往風雪埡口走去。它走得很慢,走出不遠便回頭張望一下,看看阿燦霞是否有回心轉意的表示。它當然隻有失望和遺憾。


    走到半途一棵枯死的思茅鬆下時,花月亮停了下來,側轉身,“歐嗚——歐嗚——”連續叫了數聲,聲音嘶啞,還帶著絲絲顫音,透出內心無盡的沮喪和憤懣。然後,它一路小跑再也沒有回頭。潔白的雪地裏,延伸出一條孤獨的足跡。


    阿燦霞站在雪地裏,目送花月亮遠去,美麗的豹臉蒙上一層濃濃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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