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了一聲,杜如墨慢慢地掙開眼,但刺目的強光令她皺了皺眉,眼前是一片模糊。


    她隱約是躺在一棵樹下,身上蓋著一件大氅,身旁亮晃晃的應該是火堆,而手上傳來的痛楚,令她不禁舉起手來細看,手上的傷口被抹上草藥,又用布條包緊妥當了……


    發生了什麽事?混亂的腦袋拚命回想。手上的傷、雪地上的血、白衣人的追殺……


    “爺兒!”想起來的同時,她不由得驚叫出聲,慌忙坐起,四下逡巡李初的身影,眼中的影物也漸漸清晰起來。


    “不必那麽緊張,我還沒死。”李初的聲音悠悠地由大樹後傳來。“我千辛萬苦地將你運離仲山雪地,才找到這舒適地方,可沒那麽容易死。”


    杜如墨急忙掙紮起身,繞到樹後,然而見到的景象令她張大了嘴,久久無法回神。


    眼前是一處溫泉池,還冒著煙,而她擔心不已的人正好整以暇地全身赤裸泡在裏頭,對著她展露一個明明迷人卻莫名令她發毛的微笑。


    “你……你沒穿衣服!”她倒抽一口氣,驚慌得連稱呼都變成你。


    李初倒是不甚在意,雲淡風輕的道:“你看過有誰泡澡還穿著衣服的嗎?”


    “可是……可是男女……”她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但猛然想到自己的偽裝,硬生生改口,“我是說,荒郊野外赤身裸體不成體統,不應該……”


    他搖搖頭,“杜墨,你太不知變通了,出門在外不必計較那麽多!就像我若不就地取用石蠟草幫你包紮,還講究一定要用血參之類珍貴藥材的話,你早就流血過多而死了!”


    杜如墨呆呆地望著手上的傷口,腦海裏赫然浮現起一幅幅畫麵。她曾和爹經曆過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那時隻要受了傷,爹總是找來石蠟草,嚼爛了替她敷在傷口上……


    “爺兒怎麽知道要用這種藥草?”她不禁喃喃問起,有些失神。


    “你以為我書都是讀假的?”像是在試探什麽,他狀似不經意的問:“而且你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嗎?”


    “你怎麽知道我知道?”她有些訝異。


    “我怎麽知道你知道?我隻是猜你會知道,結果你真的知道,你可以讓我知道你怎麽知道的嗎?”像是繞口令似的,李初半是逗弄半是玩笑地反問。


    “我……”腦子都被他給弄混了,杜如墨愣了好半晌,才訥訥的回答,“我不知道……”


    “罷了,早知道你說不出個所以然。”李初也不追問,從這三言兩語裏,他得到的訊息已經夠多了。“在你昏迷的時候,我抓到了一隻野兔,就在那火堆旁。你既然醒了,就去將兔子料理一下,咱們烤熟了吃。”


    料理一下?杜如墨微露驚恐。意思是要她把兔子剝了皮、去內髒,然後洗淨插上樹枝,放在火上烤嗎?


    “爺兒,”想到那血淋淋的景象,她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敢……”


    “這倒奇了,你不是獵戶的孩子?怎麽不敢殺兔子?”


    “我、我……”她又結巴了。因為她爹根本就不是獵戶啊!“我爹他沒教我這個……”


    “唉,算了,我來吧。”李初再次搖頭,冷不防由溫泉裏站起來。


    杜如墨一聲尖叫,徒地搗住眼睛轉過身去,臉上的潮紅一路爬到耳根上,連隻能看到她背影的李初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這個笨書僮!怎麽像個娘兒們一樣?我還想叫你下來跟我一起泡呢!”他哈哈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她背對著他拚命搖頭,心下是又羞又疑惑。怎麽從她轉醒後,她總覺得,世子一直話中有話、做的事也無一不是逗著她玩。


    不能再繼續下去,還是她幹脆再昏倒一次算了,免得平安回到寧王府後,她就要被問罪了。


    背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猜想是李初在著裝了,但在那聲音停後便是好一陣沉默,終於她沉不住氣,悄悄地回頭,從搗著眼的指縫裏一望——


    “不必偷看了!剛才給你機會你不看,現在本世子已經穿好衣服了。”李初穿回衣服,玉樹臨風地立在那兒,卻是一臉壞笑。


    杜如墨這才鬆了口氣,卻也被他挪揄的發窘,敢怒不敢言的瞪著他。


    “好吧!杜墨,別說我對你不好。”李初指著溫泉,“換你下去泡泡,記得別弄濕手上傷口。”


    “真的?”其實,看到他在泡溫泉時,她心裏就羨慕不已了,他真的願意讓給她?“可那野兔……”


    “你不是不敢處理嗎?隻好我來了。”他一副沒轍的樣子。


    “那我下水嘍!”尷尬地笑了笑,她往溫泉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麽似的回頭,“我到那大石後去泡,你……你不能偷看喔!”


    “你果然像個娘兒們!”他沒好氣地瞪她,直到她心虛地低下頭。“好,為了表示本世子的君子氣度,我保證絕不會多看你一眼,但你也別突然跑出來,屆時若我看到什麽不該看的,可不負責任!”


    杜如墨不禁露出女兒嬌憨地嗔他一眼,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然後急忙抱著他的大髦,跑到溫泉的另一端去了。


    直到聽不到她的聲音,李初才踱步行至林子裏,等他在一塊小空地停下腳步,暗處隨即跳出幾名黑衣人,在他麵前單膝跪下。


    “卑職該死,害世子遇險!”帶頭的黑衣人,正是那日在書房的黑鷹,見李初擺手,才與部下一同起身。


    他一臉恭謹的稟報,“屬下照世子吩咐埋伏在仲山的人馬,也遇上一批殺手,且身手皆不弱,從被製服的幾人身上已查出他們是二皇子派來的人。”


    李初聞言一陣冷笑。“二皇子終於行動了。看來對於支持太子的寧王府,二皇子是不會放過的……”說到這,他突然想到殷家千金,“殷心蘭呢?”


    “啟稟世子,殷小姐在卑職等暗中護送下,已安全回到寧王府。”黑鷹冷笑,否則光憑中書府那群飯桶侍衛,能抵擋幾個殺手?還不如世子身邊的那個小書僮有用!思緒至此,他取出一個小錦囊,遞給李初。“世子要我們調查杜墨的背景,這是我們查出的結果。”


    李初接過錦囊,打開一看,眉頭不由得一揚,“我就知道是如此……好了,剩下的計劃回府再進行吧!杜墨也受夠罪了。”


    說著,腦海裏突然浮現杜墨割腕取血救他的畫麵,心情不免又受到一些影響,“另外……”黑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後才道:“據卑職了解,那錦囊裏的東西的主人並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把東西拿去典當的也是個姑娘。”


    “我早就知道了。”李初往溫泉的方向看了一眼,話說的隱晦,“而且是我親自確認過的。”


    黑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再聽了他的話,忍不住一驚,順口道:“世子難道偷窺?這等不光明正大的事……”


    “你在想什麽?看來,上回你主子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居然敢在我麵前胡言亂語!”李初斥道:“我是會做那種卑劣之事的人嗎?”


    “世子見諒!卑職是聽到世子說您親自確認過……”


    “怎麽確認不重要,總之我知道了便是。”他故作冷靜地揮揮手,“你們可以走了,我怕杜墨泡好尋過來會撞見。”


    黑鷹等人一揖,便往樹林暗處一躍,匿跡而去。


    倒是李初難得有些心虛——他確實沒有偷窺杜墨,他隻是早就親自‘動手’確認過而已。


    在大批尋來的王府侍衛保護下,兩人回到寧王府,在大病一場,又昏睡三天三夜後,杜如墨發現自己儼然成為世子的心腹。


    因為這些日子,李初散步時帶著她、讀書時帶著她,甚至連吃飯都帶著她。


    他每餐吃的山珍海味,她都能分一杯羹;他讀書時,會讓好讀書的她自己在書房挑本書在旁邊看;甚至走在院子裏,他都會不厭其煩地向她介紹王府裏一草一木的典故。


    兩人一起經曆過生死交關,他好像良心發現了,開始對她很不錯——應該說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麽好,讓她在看著他時,心裏慢慢會開始悸動;聽他說話時,眼神總離不開他翩翩的風采。


    她知道自己可能對他動心了,但她得強自壓抑下來,不敢多想,不僅現在的她不僅身份不符,也沒有資格妄想這等兒女私情。


    何況……目光不由得望向手上托盤裏一大堆的手絹、請柬、花箋,杜如墨不禁歎息。


    顧小姐铩羽而歸後,其他大臣的千金不但不見退卻,反而前赴後繼湧來,紛紛要她這小書僮送東西給世子,弄得她不勝其擾,幾乎不想替她們送這些東西,偏偏求媳心切的王妃,一天到晚逼著她,讓她不得不送。


    書房裏,倚在軟榻上的李初聽見聲音,懶洋洋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你來了?手裏拿的是什麽?”


    杜如墨皺眉盯著托盤回答,“這些是邀爺兒過府參與宴會的請柬,有京兆府伊的千金開了琴宴,鎮遠侯府的千金及笄之禮……”


    “托盤上的東西,惹你心煩了?否則,你怎麽愁眉苦臉的?”李初索性放下了手裏的書,饒富興味地望著她。


    “我……怎麽會呢?爺兒才貌過人,受到眾家千金青睞是自然的。”杜如墨笑得有些勉強,就算再怎麽直率的個性,也不能老實說她看著這些請柬,心裏頭忍不住泛酸吧?


    尤其她現在還是個男子!


    聽到她這麽說,李初坐直了身子。“喔?你認為我是個迷人的男子嗎?”


    “當然。”她可不是拍馬屁,是誠心這麽想的。


    “那如果你今天是女兒身……可會被我迷住?”他看來總是漫不經心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杜如墨的心重重一跳,帶著些許心虛地看向李初,然而對上他一如往常平靜的眸,她暗自舒了口氣,心想應該是自己想太多了。不過要回答他這個問題,即使隻是假設,也讓她的臉不受控製的微紅。


    “或……或許會吧?”她極力保持鎮定,但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還是不由的別過頭去。


    “如果你是女兒身,我這麽做……”他突然起身,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已來到她眼前,伸手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你可會感到羞澀緊張?”


    “會吧……”她頭一次被爹以外的男人觸碰,又緊張又羞怯,聲音都不受控製的發抖。


    “那這樣呢?”他摟住她的腰,臉靠的她極近。“如果你是女兒身,男女授受不親,可會覺得我逾矩?”


    “會會會……”她不隻說話抖,連整個嬌軀都微顫起來,她相信他要是再靠近一點,自己一定會窒息。“爺兒……您……您逾矩了。”


    “你是女兒身嗎?”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如果不是的話,我這麽做隻是表現出對你的疼愛,哪裏逾矩了?”


    杜如墨頓時僵住,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這要她怎麽答?


    “杜墨,我發現你有很多事瞞著我。”他想知道的事已經有答案了,照理他不該再這麽逼問她,不過摟她在懷裏的感覺挺不錯,讓他想再逗逗她。“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要不要向我坦白?”


    “坦白……什麽?”她吞了口口水,“小的對爺兒一片忠心,毫無欺瞞。”


    “是嗎?”他盯著她許久,內心幾種情緒不停交戰著,最後他放開她,微微搖了搖頭。“看來我還是太心軟了啊……這樣吧,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他轉身至一排書櫃旁,毫不掩藏地在她麵前開啟了機關,櫃子頓時往旁邊移動,他從暗格取出一卷畫軸,在她麵前攤了開來。


    畫上是一位威武的將軍,揮刀騎在一匹駿馬上,奔騰躍動的姿態,仿佛正在陣前殺敵似的,令杜如墨瞧得眼前一亮。


    “這是金戈鐵馬圖!”看到自己擅長的東西,她忍不住侃侃而談,“這應是先皇禦筆,親賜給當今聖上的名畫。二十年前突厥犯邊,身為皇子的聖上親自領軍鎮壓,先皇為鼓舞士氣,便譴人送了這幅畫到石嶺關給聖上,果然大戰告捷。五年前突厥再起,則是寧王領軍,聖上感念先皇恩賜,仿效其行將這幅畫送到榆關,賜給了王爺,可是……”談到這裏,她突然柳眉一蹙,欲言又止。


    “可是什麽?”李初等著她的下文。


    “可是這幅畫是贗品!”杜如墨鼓起勇氣將自己的判斷說出,卻又不禁疑問:“為什麽王府裏會有贗品?”


    “你怎麽會說這是贗品?”他不答反問。


    她指著畫上其中一匹馬的尾巴。“先皇所用禦筆多為兔毛短鋒,短鋒筆蓄墨少而易幹,較為費工夫,剛中帶柔,因此我大膽猜測,繪此贗品的人必是貪圖方便,用了長鋒兔毛筆,馬的尾巴才會呈現這種形象,雖然很像,但氣勢便弱了些。”


    李初沉默了半晌,突然長歎一聲。


    “你懂得真多,卻都不是你該懂的。”他目光熠熠的盯著她,“我要的伴讀隻需略通文墨、手腳伶俐即可,可是你不僅吟詩作對信手拈來,甚至對書畫的鑒賞也十分有心得,你說你父親隻是名獵戶,究竟是哪門子的獵戶,教出來的子弟連殺兔子都不會,卻如此才學出眾?”


    “我……”杜如墨臉色大變。該死,一講到擅長的事物,她便降低戒心滔滔不絕的,這下該如何圓回來?


    “還有,身為涇陽人的你,涇陽不熟、仲山不熟,對於逃難卻似乎很拿手,不但能反應快速地偽裝逃過敵人耳目,而山中應急的草藥,你也似乎十分熟悉,看來我若非運氣太好收了一個好書僮,就是運氣不好遇見個騙子了,你說是嗎?”


    杜如墨又後退了一大步。她似乎……踏入某個陷阱之中了。


    “杜墨,我來告訴你,這幅金戈鐵馬圖,為什麽是贗品。”


    一幅圖似乎就把她逼到死角了,但李初卻嫌不夠似的,再下一劑猛藥。“這幅圖的真跡,在五年前那場戰火中已被突厥人毀壞了。當初我爹寧王為了安定軍心,沒有宣揚,但在戰勝後,天下皆稱是此圖賜予我軍勝利,再也不能承認圖毀了。此圖坊間仿作甚多,我們探訪許久,找到這幅最像的,再謊稱圖仍在寧王府。”


    “這……是欺君之罪啊!”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要告訴她呢?杜如墨心頭一沉,有了不祥預感。


    “沒錯,而且這欺君的罪責,恐怕很快就要落到寧王府頭上了。”李初一點也不避諱地向她道出皇室秘辛,一方麵是想套她的話,另一方麵,他相信她不會泄露半句,因為她的身份,跟這場鬥爭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全因太子和二皇子的儲位之爭而起。”


    他神色凝重,又說:“二皇子和太子勢同水火,是眾所皆知的,而我們寧王府一向是支持太子的。年初突厥再度犯邊,傾向二皇子的大臣們,便慫恿聖上,讓太子仿效當年聖上親征,此舉果然博得聖上歡心。殊不知二皇子早已不知從何得知了金戈鐵馬圖已毀的消息,便打蛇隨棍上地建議聖上,讓寧王府在朝會時獻圖給太子,鼓舞士氣。”


    他進一步地挑明道:“獻出贗品,二皇子勢必會命人檢驗,一被查知,這欺君之罪是逃不了;打擊寧王府無異於打擊太子,二皇子絕對會窮追猛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連我們此次仲山遇襲,都和二皇子脫不了關係!”


    杜如墨聽得臉色大變。“那怎麽辦?”


    寧王和王妃都是明理人,治下雖嚴卻賞罰有度,是出了名的好主子;世子也是待人隨和,除了對她有恩,更重要的是,她心裏對他有種說不出的依戀,故而她極不願看到有任何禍事降臨到寧王府裏。


    不過,對於寧王府的禍事,李初似乎已有解決之法,並不那麽擔心,反倒是她的反應方為他關注的重點。因此他接下來要說的,才是他取出金戈鐵馬圖贗品的真正目的。


    “聽說民間有位臨摹妙手杜玉山,學貫天人,閱曆豐富,因此仿造出來的書畫惟妙惟肖,即是原作者也分不出真假,若能尋到此人,寧王府此劫或許可消弭。”


    他由懷裏拿出一個錦囊,倒出一隻玉印,擺在她麵前。


    “這是杜玉山的玉印,每一幅他仿造的書畫,都會用某種手法蓋上他人看不到的專屬印記,然而我追尋他許久,卻隻尋到這一枚玉印,人是怎麽也找不到……”


    杜如墨心裏的震驚難以言喻。這是她當掉籌措盤纏的玉印,是她在家裏唯一能找到比較有價值的東西。她知道這枚印對爹意義重大,但爹病危、家中斷糧,就算留著這東西,命都沒了有什麽用?所以她才會瞞著爹當了它,請個人代為照顧爹,再用剩下的錢上京謀差事。


    是的,她爹就是杜玉山,化名帶她離鄉避禍,爹過去做過什麽她也一清二楚,可為什麽這枚玉印會被世子給找出來?


    李初看出她的驚慌與無助,心中竟有些不忍,可一思及全府上下的性命,他橫下心繼續說道:“杜玉山雖製仿作,卻堅持以助人為目的,所以他的作品極少,但他的畫技高超,有些甚至被拿來取代真跡。然而他曾說過,真品是獨一無二的,他做的再肖似,終究是贗品,自然不能掠美,故每個作品都刻意留下一個看不到的破綻——就是這個玉印。”


    “是啊……他的確是這種人……”杜如墨不自覺的喃喃自語。


    “你認識他?”他捉住她的語病。


    “我……”警覺地住了口,她突然發覺李初已經明白所有事,他隻是要她自己承認罷了。


    “經查,這枚玉印,是你拿到當鋪當掉的。”他給了她最重的一擊。


    杜如墨跌坐在椅子上,麵色蒼白如紙。證據確鑿,豈容她狡辯,然而她能老實招了嗎?當年離開家鄉是為避禍,所以在進寧王府前,她事先買通那對涇陽山上的夫妻,偽裝成她父母,就是不想讓人知道爹的下落。就怕萬一她泄露了爹的行蹤,給他引來禍事怎麽辦?


    內心掙紮的垂下眼睫,最後她祈求的目光望向李初。


    “爺兒,能不能讓杜墨說個故事?”算是求情吧,如果這回無法過關,她寧可把自己的命撂在這,也不會出賣爹。


    李初默許,等著她的自白。


    深吸了口氣,她才娓娓道來,“杜墨原不是涇陽人,當年我爹被人栽贓引來殺身之禍,才帶我逃離故鄉。當時我們眼見家園被毀,娘不幸被敵人殺害,我們卻不得不先逃,連屍首都是事後才偷偷回去找……因為那人勢力太大,我和我爹隻能一直逃、一直逃……”


    她看著李初的眼突然布滿憂傷,盈眶的淚水像要落下。“爺兒,您知道我為什麽總認不得路嗎?”


    吸了口氣,她鼓起勇氣把話說下去,“我還記得老家那,有一大片竹林,小時候我最喜歡在那玩耍,掘荀子回家吃。我爹帶著我離開那天,我很舍不得,頻頻回頭張望,即使那竹林已燒毀一半。”


    那種離情和悲痛仿佛還壓在胸口,令她忍不住捂著胸,聲音不禁哽咽了。“爹告訴我,別再看了,忘了所有的路吧!以後什麽路都別記了,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故鄉,也沒有前途了。如今,那片竹林已成家母的墳地。”


    愁苦中她淡淡地笑了,笑裏卻又說不出的痛,感染了聽她述說的那人的心緒。


    “所以從此以後……或許是成了習慣,我總是記不住路,因為那種回憶,太傷人、太殘酷了。爺兒,杜墨的來曆確實是杜撰的,但求的隻不過是圖個溫飽,別無他意。您要治我的罪也可以,杜墨一人承受,求爺兒勿要遷怒他人。”她眼中滿是悲情與懇求。


    李初聽得有些動容。這麽平鋪直述的語氣,他卻仿佛能體會到她心裏的苦楚。她沒有提到杜玉山,但他確定杜玉山就是她爹,為了大局,他該逼她老實托出她爹的下落,但依她的個性,怕是死,也不願意透露隻字片語吧……


    他深深地睨視著他,直至她的淚落下,他不禁幽幽長歎了口氣。“你贏了,我不會再問你了,除非你願意說。我對任何人都硬的下心,唯獨你,總是讓我一再讓步……”


    “別燒我們的房子……”


    “墨兒,別去!他們會殺了你!”


    “可娘被殺了啊……”


    “都是爹惹得禍端,百年之後我會補償她的,如今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守護你平安,墨兒,你要活下來……”


    杜如墨由惡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衣衫。她又夢到了,那是她和爹離鄉的那一天,她眼睜睜地看著惡人毀了家園,殺了娘親,卻隻能流著淚逃跑。


    低低歎了口氣,她望了望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她連忙起身梳洗,準備到李初的房裏,伺候他起床。


    要換成其他人,從她的房間走一刻鍾就可以到達世子寢房。隻有她,總要提早一個時辰,為自己的迷路爭取時間,免得讓世子等煩了。


    唉,她也想改掉自己這個毛病,然而那就像被下了暗示一樣,她這輩子怕是當定了路癡。


    那天之後,世子沒有再問她爹的事,可這事卻沉甸甸地擱在她心頭。除了自己的身世已被他知道,她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沒有坦誠。一是她的女兒身,這事他可能已經知道,而另一件,就是爹的一身技藝早已傳授給她,因此世子要找爹協助寧王府做的事,其實她便可代勞。


    可爹和她好不容易逃出政治陰謀的死亡威脅,若是她這回幫了寧王府,無疑是將自己和爹再一次卷入太子與二皇子的權力鬥爭,萬一爹因此出了意外,她承受得了這後果嗎?


    她的心拉扯著,陷入天人交戰。


    世子不問,不代表她的良心過得去。要是她選擇保全爹,便是看整個寧王府於危難不顧,無論是當年的慘劇,抑或是仲山裏的暗殺,二皇子的手段有多狠辣,她是親眼見識過的,寧王府於她有恩,她於世子有情,這之間究竟該如何取舍,她已失了頭緒。


    天初亮的王府裏,還是和以往相同,有些奴仆已經起床灑掃或煮食,她踏著沉重的腳步出房門,猶豫該往東還是往西時,忽然發現西邊假山旁的桑樹上,係了條紅布。


    她好奇地走了過去,摸了摸紅布。昨夜睡前還沒有看到這東西,代表它是新係上的,這究竟代表著什麽?


    納悶間,她又發現假山後的小橋,對麵的一株榆樹上,也綁著同樣的紅布。她不假思索地舉步過去,恰恰好來到花園門口,她往裏一瞧,湖畔一整排的楊柳全綁上了紅布。


    深冬的冷冽寒風凍得她腦袋頓時清明,她突然想起以往前去世子寢房時,不管怎麽迷路,到最後似乎都會經過假山,越過橋,然後通過花園的湖……


    難道這排綁在樹上的紅布是在指引她前往世子的房間?


    激動又難以置信的,她小跑步地經過一排楊柳樹,當她跑到湖的另一端,抬起頭,果然看到世子院落的門口,王府裏那唯一的梧桐樹上也有條隨風搖曳的紅布。


    杜如墨整顆心都撼動了。這分明是特別為她準備的,否則怎會由她房門口連到世子的院落門口?是誰在晚上偷偷做了這些,讓她能不再迷路、不再鬧笑話?


    會是……世子嗎?


    胸口盈滿感動,她徑自跑進院落,忍不住衝動地想推開李初的房門,卻在門前躊躇了。


    她隻是個書僮,就這麽衝進去未免太失禮,且她也不能確定是他,他堂堂一個世子,何須為她做這些事,她未免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何況她騙了他,甚至不願幫他,他應該恨她才是,可是除了他,還有誰對她這麽好?


    在她猶豫不已時,房門突然由內打開,李初站在門後,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會。他臉上一如往常淡淡地沒啥表情,但注視著她的目光卻多了些溫柔。


    “站在外頭吹風做什麽?還不快點進來?”說完,他轉身就要回房,卻被她叫住。


    “爺兒!”她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指著院外的梧桐樹問:“由小的房門到您的院落,沿路的樹都綁了紅布,這是……”


    “是我綁的。”他淡淡一笑,“你這傻子每天找到我房門要花一個時辰,現在我綁了紅布,以後你隻要沿著走就行,在這大冷天的不必那麽早起,可以多睡一會兒。”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直接又強烈的關懷卻衝擊著她。她不過是個下人,還是個不老實的下人,他不僅不計較,甚至事事為她著想,紆尊降貴的替她綁布條……


    心中的悸動再也無法壓抑,她一個箭步衝進他懷裏,埋首在他胸前道:“謝謝您,爺兒,我何德何能讓您對我這麽好……”


    李初沒料到她會這麽激動,不過也沒有推開她。他不能說為她做的事沒有使心機的成份,可對她的那種憐惜,卻也是真心實意的。


    從一開始她入府,他不過對她施了點小恩惠,便換得她願意舍身相救,及後,她雖然瞞著他許多事,待他卻是真誠的,事事為他著想,以他為先,願意為他奉獻犧牲。他沒有見過這麽矛盾的人,內心卻慢慢被她所感動,腦海裏她的形象也越來越鮮明,讓他想忽視也沒辦法。


    他真的被她打動了,所以寧可用整個寧王府的安危和她賭一把也不逼她。


    “你既然忘了所有的路,那麽由我替你找路好不好?此後,你也不必再四處亂闖,凡事有我就是。”他是真心說這句話。


    杜如墨聽得鼻酸起來。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她不是不想記路,而是不敢記,認路這事像把利刃插在她的傷口上,而他,願意幫她療傷。


    “謝謝爺兒……可萬一,杜墨不是到爺兒您房裏呢?您總不能在整個王府裏都綁上布條吧?”她抬頭看他,眼中有著淚光。


    “這……”李初思索片刻,不禁勾起笑,“這麽著吧,以後你若找不到路,就往自己心意相反的方向走,八成能走對!”


    怎麽聽起來很笨呢?杜如墨被他逗得笑了,埋在他的胸口低低的笑開。


    嗅著她頭頂的清香,李初也漸漸地從這種相偎中,清楚了自己舍不得放開的原因,似乎這麽摟著,彼此間曖昧流動的情感就會漸漸明朗。不知過了多久,天都大亮了,院落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兩人直覺的看去,目光和一個眼神驚慌的婢女對上,對方尖叫後,急急提起裙擺跑開,杜如墨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男兒身’,忙不迭的推開李初,退後一步。


    隻是太遲了!李初望著她苦笑道:“看來明兒個起,寧王世子有斷袖之癖的傳聞,大概會傳遍王府了。”


    “不、不會的。”像是下定什麽決心,杜如墨定定地看著他,話中有話地說:“因為杜玉山沒有兒子,隻有一個獨生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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