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清晨,曇閣籠罩在輕霜薄霧之間,巍峨莊嚴仿若仙山樓閣。


    今日的霧氣與平日有些不同,直到初心將楞嚴經、大悲咒、心經全都念完兩遍,霧氣還是沒有散去。他來到院中,霧氣便立刻爬滿全身,為他的僧袍披上一層輕紗,他打了個寒顫,覺得山下的百姓其實也沒說錯。雲山高聳,曇閣立於雲山頂峰本就與世相隔,加之屋宇連綿磅礴,殿閣年久失修,許多院落雜草叢生,今日再由這霧氣一襯,可不就有幾分陰森古怪嗎,難怪被人認作妖精的地盤。好在他並不常下山,偶爾去置辦個東西,也早已經習慣了山下百姓對他“妖和尚”的稱呼。


    今日這天氣,尚需再加件衣衫,初心正要回屋,忽然聽到背後傳來寒鴉嘶啞的嘯叫,像一把利刃劃破夢境的一角。他轉頭,看到山寺大門不知何時竟然開了,一半門扉搖搖欲墜。他走過去,扶起那半扇損壞的木門,合計著左右無事,不如將常用的幾處殿宇整修一遍,一邊想著一邊動手將門重新合上。就在這時,他看到崎嶇的山路上,一個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往這邊跑來,那身影時不時回頭張望,像怕什麽人追上來。待走得近了,初心方看清來人是位妙齡女子,她一張小臉蒼白憔悴,滿頭青絲飄散開來,額前碎發被山霧沾濕認命地貼在臉上,顯得整個人更加瘦弱可憐,穿一身雪白的紗衣,層層疊疊的裙擺已被刮得七零八落,在風裏仿佛盛放的雪蓮,腳上絲鞋沾滿泥土,早已分不清顏色,原該狼狽不堪的畫麵,不知為何在這薄霧裏竟美得像一幅仙山水墨。


    初心有一瞬間愣神,十幾年了還從沒有人敢上曇閣來,這名女子是誰?她是如何一路攀上這連精壯男子都望而卻步的雲山頂峰?莫不是山妖精怪作祟?


    女子很快便來到初心麵前,撲通一聲向他跪下,乞求道:“師父救命!”那聲音清脆幹淨,像泉水擊打山石叮咚作響,甚是好聽,雖是求救卻不卑不亢,與書裏講的那起妖孽似有不同。


    打量著重重霧靄中突然出現的陌生女子,初心猶疑著是否上前,一時之間難以抉擇。救她,或許她是個心思狡詐的妖孽。不救,或許她真個隻是落難的女子。思忖片刻,初心想明白了:人與妖皆是眾生,又因何要差別對待?且聽聽看這女子要他怎麽個救法。


    女子眉眼低垂跪在初心麵前,地上輕霜未消,女子衣裳單薄。她原想像她這麽個嬌滴滴的落難美人兒跪在他麵前,冰雕的人也該融化了,沒想到他居然視若無睹。於是她賭氣般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死活不肯起身,倒要看看這和尚能堅持多久!


    不善言辭的和尚在等女子提出要求,自負美貌的女子在等和尚憐香惜玉。兩人僵持半晌不動。


    女子跪得實在久了,終於有些受不住,暗自挪動雙膝,見麵前初心的一雙腳還沒有半分移動的意思,仿佛化成了霧氣裏一尊石佛,可以站到滄海桑田。她心裏齜牙咧嘴地咆哮道:“傻和尚,你倒是說句話啊!本姑娘萬金之軀,此刻可是卸了全身靈力跪在這裏呢!就算你沒有佛性,好歹有點人性吧!”


    初心見麵前這個生人長跪不起,竟不知如何是好,霧氣已經完全沾濕衣裳,他打了個寒顫,見那女子竟還一動不動。她究竟想幹什麽?於是他隻好說道:“不知施主為何長跪於此?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進去了。”


    女子聞言,抬頭看他,滿眼驚愕。待見初心真的舉步要走她才急切說道:“師父且慢!師父如不相救,小女命不久矣!”見初心仍站在原地,她趕緊補充到:“小女子從南邊小城來,原是一富戶家裏的婢女,不想家主年屆耳順之年卻欲強我作妾,我雖為奴卻也不願攀附,此生隻願得一心人相伴,因此千方百計出逃至此。現今身無長物也再沒有力氣逃下去,隻望師父憐憫留我在此處。”


    初心這才看清她的眼睛,仿佛落滿周天的星辰,蘊含無盡的情誼,靈動澄澈,欲語還休,此刻聚集著瑩瑩水光,倔強著不肯掉落。他相信,能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必然有一副幹淨的靈魂。他從小不曾接觸紅塵,對世俗男女教條並不知曉,且在他心裏,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男子也好女子也罷,不過皮相而已,到了來皆是塵歸塵土歸土,重要的是靈魂。於是他說“你可知道這是哪裏?”


    “我隻聽說這裏是妖怪的地盤,沒有人敢上來,除了。。。”說到這裏,女子看向初心。


    “除了‘妖和尚’,沒錯,我就是‘妖和尚’,所以你是去是留自己決定吧。”說完初心便轉身回寺。


    女子連忙趕上去說:“我留下!反正我左右都是死路一條,與其被帶回去糟蹋,不如死在這裏幹淨,如果真有妖怪吃了我填飽肚子,也算我一番功德。”


    “喂飽了妖怪也能算功德?”初心對她的想法很是無語。


    “這裏的妖怪並不曾作惡。”女子小聲辯駁。


    “你今日才來,怎知妖怪不曾作惡?”


    “山下聽說的。”女子慌忙解釋到,見初心不再追問,偷偷鬆了一口氣,再不敢言語。


    “那你隨我進來吧”,雲曇這才準備起身,哪知在沒有靈力加持的長跪中,雙腿早已麻木,身體一個趔趄,差點歪道在地,看著麵前這個和尚已經轉身像寺廟深處走去,她急忙雙手撐地,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心中暗暗咒罵到:“這死和尚也太冷漠了吧,讓我跪這麽久不說,居然都不上來扶我一把。”


    隱藏著心中的不快,雲曇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前麵的和尚,初心帶著女子在寺裏七拐八拐,終於在一處院落前停住。


    “留心院?”女子仰頭看見門匾上的字。初心並不答話,直接推門進去,女子也跟了進去。這個院子很空,入眼是一片青石板的空地,打掃地十分幹淨,空地正中有一個蓮池,左右兩側各有一排房屋。她見到進門處有一棵巨大的樹,在這個季節裏花葉已經落盡,隻餘一樹寞落的枝丫,顯得尤為孤寂。她知道這是一棵梨樹,三月裏會開出一片花海,亭亭若蓋,美不勝收,這裏她早來了無數回,隻是傻和尚不知道罷了。想到這裏,她望著空落落的枝丫笑了。初心回頭正看到這一幕,陌生的女子站在梨樹下微微一笑,仿佛將時光拉回到繁花似錦的三月裏,草長鶯飛,落英繽紛。


    初心沒有見過,甚至沒有想過有人身上會有點亮世界的光芒。女子回過神來,見初心站著不動,眼睛看著她。她以為是怪自己走得太慢,於是快步走到初心身邊。


    “走吧。”初心也回過神來,領著她進了他的禪房。說是禪房,實則不像,這件房子極大,足有普通房子三倍大,外間列著兩列座椅,上首是兩個主人座,看樣子是會客用的。往裏走擺著一個金絲楠木根雕茶台並幾坐茶椅,台麵上的陶瓷茶具一看就價值不菲。最裏間看不見,她猜想應該是睡的地方。她也不好十分張望,略看看便收了眼光。心想著都說曇閣有妖精,卻不知曇閣是個多麽奢華的所在,處處雕梁畫棟不算,連裏麵的陳設亦是精致齊全。不過也幸好曇閣既偏遠名聲又不好,不然怎麽可能便宜了這個傻和尚。


    “曇閣隻我和師父二人,並沒有多打掃出住處,你且坐坐,我去給你收拾間院落。”


    “師父,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女子扭捏道。


    “說吧。”


    “我可否就住師父對麵的那件屋子?”女子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初心,見初心一臉嚴肅,又補充道:“這裏太大,院裏外麵多是荒草叢生之地,我有些害怕。”


    “好。”雖然初心覺得好像哪裏有些不妥,但一時卻又找不出理由反駁,便悶聲出去了。看初心從青石板庭院經過,繞過蓮池一步步走向對麵,女子的眼神變得幽深,她覺得濕漉漉的青石板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帶著初心穿過陳舊的時光走向未知的記憶。她心裏突然就有些著慌,好像有什麽需要抓住,但又不知道該抓住什麽。


    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子就是雲曇,她想了幾日,又偷偷聽了好幾回說書,才為自己定下一個身份,編出一段故事。為了讓這個故事更加逼真,她真的在山裏跑了一整夜,沒有用任何靈力。從今天起,她就要以“人”的身份陪在初心身邊,她願許他一世光陰,即便最終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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