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蠶經》”第二部分)


    “道長,我們現在……”


    “我們現在慢慢走出去,運氣好的話沒人會注意到我們。”周問鶴的至少表麵上看並沒有驚慌失措,這讓大食人心裏安穩了許多,甚至生出了許多希望:


    “經卷不會有危險吧?”


    “經卷你帶不走。”道人這句話回答得雲淡風輕,胖子卻險些兩眼一黑。


    “不行,這是我的命……”


    “什麽東西都沒有命要緊!”周問鶴雖然還是一臉的波瀾不驚,但這句話卻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薄羅圭是讀書人,讀的雖然不是孔孟之道,但他和天下所有讀書人一樣固執。所幸,他的知識並沒有多到不怕死,隻用了兩個呼吸時間,求生欲就讓胖子認清了事實,隻是在這兩個呼吸中他感覺自己浸滿肥油的五髒被反反覆覆掏空了好幾次。


    而與此同時,周問鶴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內疚,明知當下凶險萬狀,明知對方正在天人交戰,但自己的目光還是沒法從胖子唇邊那兩撇胡子上移開,他從沒想過普普通通一對胡子可以顫抖得如此梨花帶雨。


    這時,從樓上客房裏猛然傳出一聲驚雷也似的悶哼,把兩人定在了原地。即使是傻子也聽得出,那絕不會是人類。樓上複又陷入沉寂,角落裏的老嫗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竊笑,然後整個大堂鴉雀無聲,仿佛是災難前的萬馬齊喑。


    “這是……”


    “別慌,現在聽我說。”周問鶴一麵安撫六神無主的胖子,一麵朝樓上瞟了一眼,看到兩個吐蕃人站在樓梯口,顯然是在監視他們。吐蕃人一臉的凶悍,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隱藏自己的意圖,而他們身後的牆壁上,不時還映出人影晃動,看來,樓上一定埋伏了不少人。


    “薄先生,如果想活命,從現在起你要完全按我說的做。”


    大食人點點頭,肥頭大耳的腦袋已經被冷汗浸透。


    “現在,放下你手中的經卷,動作要慢……再慢……”


    薄羅圭依言而行,他的胖手勉強還能保持穩當,而他的眼神已經從慌亂中恢複了過來,道人也不由對他生出敬佩。


    經卷碰在桌麵上隻發出了很輕的敲擊聲,但聽在周問鶴與大食人耳裏卻不啻洪鍾,好在樓上跟老嫗反應都還算平靜,兩人這才算鬆了一口氣。


    “下麵,跟我站起來,慢……慢……來,希望他們注意不到我們……”薄羅圭臉上表情是十足的哭笑不得,三雙眼睛直勾勾地釘在他們身上,誰還會注意不到他們?


    他們倆緩緩站起,小心翼翼的樣子好似身上掛了十七八樣瓷器,《蠶經》還平攤在桌麵上,道人發現薄羅圭正竭力想要把視線從經卷上移開。


    “流傳千年的知識,全人類的無價之寶啊……”大食人喃喃自語著,道人可以肯定,幾乎每一次呼吸這胖子心中都會升起一次與《蠶經》同生共死的豪邁氣魄,還好,這些氣魄還未噴湧而出,就在那團肥肉裏自己散去了,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年,這個書呆子才能同今天的自己和解。


    “薄先生,你做得很好……別看了……把東西留在這兒讓他們火並……叫你別看了!”周問鶴最後五個字把胖子嚇得渾身肥肉都顫了一下,他們終於在眾目睽睽下站直了身體,處境好了那麽一點點。


    “現在跟著我,慢慢轉身,然後從門口走出去。”周問鶴希望自己的聲音可以給大食人一點鼓勵,但是好像沒什麽用,薄羅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家客棧的大門與樓梯口是相對的,按道人剛才所說,不但要把自己的後背完全暴露在吐蕃人麵前,還必須徑直走向門口的老嫗,大食人又朝老太太臉上看了一眼,確定他從來沒見過比這還陰毒的笑臉。


    兩人開始朝門口挪出蟻步,背後傳來吐蕃人肆無忌憚的竊竊私語,至於前方的年邁婦人,則歪著幹癟的腦袋,仿佛在好整以暇地歡迎兩個笨蛋羊入虎口。


    與老嫗的距離越來越短了,一開始是兩丈,之後是一丈五,然後是八尺,當兩人挪到五尺的時候,周問鶴跟薄羅圭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他們告訴自己需要停下喘口氣,但很快兩人就沮喪地發現真相:事實是,他們倆鼓不出勇氣再往前邁步了。


    背後的竊竊私語已經明顯飽含著殺意,然而吐蕃人並沒有急著下樓,看來他們也在忌憚麵前這個詭異莫名的老婦人。周問鶴閉上眼在心中罵了自己十幾遍,自己真是瘋了才會主動走進她五尺之內。


    婦人的笑容更深了,五官都埋進了層層疊疊的皺紋中。她的嘴裏發出一些類似於“嗯?”的聲音,混濁的眼珠裏射出的視線竟有一種灼痛人靈魂的熱量。


    周問鶴在老嫗的眼中看到了徹底的毀滅,無論時間還是空間,都在她掛滿皺褶的麵前崩解消散,天地宇宙散成不可見的微粒,然後又是更小的微粒,崩解的過程仿佛無窮無盡,他看到了微粒中那振動的細弦,但是弦又斷裂成微粒,他知道一切的最後必然是通向絕對的無,但是這條通向無的道路仿佛永無盡頭。


    然後不知何時,一切又開始組合了,由微塵化為世界,世界化為宇宙,千千萬萬的宇宙不斷向過去和未來膨脹。


    道人自己的身軀在滄海桑田中中被崩解整合了無數次,生命不過是一次次打散重組間隙的短暫停留,是七巧板在在隨意拚接時展現的無意義的圖案。


    就在一連串的心念電轉中,客房裏忽然爆出足可撕魂裂魄的嚎叫,吐蕃人慌亂起來,隨即,客房傳來木門被撞開的聲音,整個客棧仿佛都沸騰了起來。


    有那麽一刹那,周問鶴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想,就是愣愣地站著,須臾後,他才罵了一句髒話,懊惱地喃喃自語:“就差一點!”


    接著他朝薄羅圭高喊一聲:“走窗戶。”後者如遭當頭棒喝,肥腰一扭直往窗口竄去。周問鶴還留在原地,他必須在胖子安全之前擋住眼前的老嫗,說實話,當時他的腦子裏就這一個念頭,根本沒想清楚拿什麽擋。


    所幸,老嫗隻是坐在那裏看周問鶴戰戰發抖,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意。那邊廂薄羅圭側身急竄兩步,身體一蜷,肉球也似撞破窗口而出。道人心下沒了顧慮,此地更是一刻也留不得,登時身形急晃,人已如利箭射向窗口。


    眼看逃脫在即,他側目掃了一下樓梯,吐蕃人已經在樓上亂作一團,其中有誰高喊了一聲“昌格……”話音未落從牆後忽地伸過一條既長且柔的異物將此人攔腰一卷,電光火石間此人已被拉到了牆後。


    周問鶴不敢再看,身形已經穿窗而出。“快走,快!”他招呼胖子一聲,兩人甩開膀子,沒頭蒼蠅似地在荒野裏狂跑一氣。


    就這樣跑了一柱香時間,確定沒有追兵後,他們倆終於癱在地上大口喘起氣來。


    “剛才那些……是什麽人?”薄羅圭問。


    “樓上那些人,是跟著客房裏那個東西來的。客房那個東西原本被克製住,但是看到老太太後就不規矩了。”


    “那東西是什麽?”


    “反正不是討人喜歡的東西,不過不用擔心,他們都是為了《蠶經》來的,老太太會收拾它。”


    “老太太……又是誰?”


    周問鶴搖搖頭,艱難地調整著呼吸,看起來他仍然心有餘悸:“我不敢猜,真的,不敢猜……希望這次,他別再把自己名字泄露出去了。”


    (“回憶,《蠶經》”第二部分結束。)


    路昂死了,但是趙登兒還是下令全速前進,沒有人反對,甚至連原本不合作的大翁有齡都回到了工作崗位,求生欲驅使他們重新擰成一股繩,回頭看一眼就能發現,那團海霧正在撲過來。


    “現在的水手數量,夠我們滿帆航行嗎?”周問鶴小聲問哥舒雅。


    “足夠了,”突厥人語氣裏帶著自暴自棄的戲謔,“隻要我們不怕翻船。”


    綱首獨孤元應重新變成了攤在甲板上的一堆零碎,但是仍然沒有死,趙登兒手起斧落,把他沿腰部剁成兩截,然後下令把綱首下半身扔出船舷,把上半身高懸在桅杆之頂,決意要讓太陽曬幹他。


    獨孤元應並沒有表現得如何憤怒,他從桅杆頂上投下輕蔑的視線,就如同神明睥睨著芸芸眾生。


    這時,薛團從綱首的艙房中跑了出來,驚慌失措地躲到周問鶴身後,道人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從自己身邊溜走的,這人就像小孩一樣看不住。


    兩個水手氣勢洶洶地走上來要周問鶴交出矮個子,因為他是獨孤元應的親信,道人隻是輕笑兩聲,摸了摸劍柄就讓他們知難而退了。那些人走前甩了幾句狠話,周問鶴跟哥舒雅都知道這事不會就這麽結束。薄羅圭走到趙登兒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新上任的趙火長,你不說兩句嗎?”


    趙登兒嫌惡地白了大食人一眼,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水手們草草地把供奉“佛像”的房間堵住,關於裏麵那些被做成佛像姿勢的死屍,恐怕會在水手間引發很多荒謬的傳言,不過就如獨孤元應所言,它們確實沒有爬出來。堵上房間的水手們臉上隻有厭惡,相信以後船上不會什麽朝拜活動了。


    此時帆已然掛滿,“墨舟”如烈馬一般在海上狂奔起來,道人從沒想到一艘船可以跑得這麽快


    “太快了!”他忍不住讚歎一句。


    “確實太快了,他們在發瘋,現在如果想急停和轉舵都是自殺。”哥舒雅道。


    “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薄羅圭看著遠處那團霧,“咱們可是在逃命。”


    趙登兒回到自己房間時,重新取出海圖。霧比他預料得還快,他知道“墨舟”跑不掉,但是他不在乎。海圖上,佛祖所指的那個地點已經近在咫尺,隻要撐到明天,明天……


    趙登兒躬身而立,雙手合十:“佛祖,我就要,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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