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木屋的窗口望出去,泥潭已經恢複了平靜,乍一看之下,跟平常鄉野並沒有多大區別。在泥潭的中心,三三兩兩聳立著幾個墳包,依稀都有些年頭了,墳包本身很普通,並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師凝與高鎮注視著窗外久久不語,他們現在終於能夠看清翻泥塘的真麵目,整個沼澤下麵,似是有一張巨大的臉在微微抽動,做著各種遲鈍的表情表情。不用交流他們也知道對方在考慮跟自己一樣的問題:一會兒怎麽回去。


    薄羅圭正在盡全力同木屋主人溝通,試圖從一大堆雞同鴨講中問出他們的水源所在。三個三佛齊人因為幫不上忙,隻好與蹭房上船的船客呆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那個房客一般被稱為唐棄,不過如今,我們還是直接叫他周問鶴好了。


    高鎮回頭看了一眼斜倚在榻傷的魚一貫。“好點了沒?”他冷冰冰地問。後者很努力地轉動眼珠,開合雙唇,想要把警告傳遞出去,但是從捕頭這裏看來,爛賭棍隻是在跟麵部神經殊死搏鬥,不良人漠不關心地轉過頭去,把魚一貫留在了絕望中。


    “你有沒有聽說過禹王島的來曆?”師凝忽然開口問。


    “沒有……我甚至都不知道這個地方。”捕頭苦笑道,但他的回答也許並不正確,他的父親曾經跟他講過無數個與海中地獄有關的傳說,他實在是不可能把它們全部記住。


    “我曾祖母曾經對我說過。”師凝秀眉微蹙,語氣裏透著一股懷念。高鎮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白衣女子出海後說話最多的一次,“禹王治水時,把天下不善的土壤全部搬出九州,在海外堆成了禹王島,禹王死後,他的屍體就埋在這裏,以圖永世鎮住惡壤。可惜的是,他雖然能壓服島上盤踞的邪祟,卻不能阻止海中的不淨之物朝島上靠攏過來,捕爺,也許你我腳下這座禹王島,已經成一隻大蠱了。”


    “能說出這些話,你們家老太太真不是普通人啊。”高鎮道,這話的絕大部分隻是在奉承,高捕頭在海洋噩夢的圍繞下長大,對於這種傳說,先不提信不信,他第一反應就是抗拒。


    “確實不是普通人,”白衣女子歎了口氣,“她一生都不是。哪怕現在她隻剩下被絲絮包裹的一疊衣冠,誰都不能把她當做普通人。”


    高鎮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何以神色忽然如此哀傷,他隻能岔開話頭:“但是,這島恐怕跟禹王沒關。海上那兩尊巨像都是秦朝打扮,我跟你打賭,其中有一個是始皇。如果你要我猜,我會說這島更有可能與始皇求仙有關。”


    “你說,我們是要去博山的,結果無意中跑到了蓬萊?”師霜城臉上的揶揄神色稍縱即逝,這也許就是她最大程度的幽默感了。


    “根據家父講的故事,如果蓬萊仙人真是外麵泥裏那副樣子,我一點都不驚訝。”


    “反正,有一點毫無疑問,如果這裏是蠱,那我們上島可就完全不冤枉。”這時薄羅圭走到兩人中間,胡子嘲諷地抖動了兩下,“你我這樣的人在世間,不是邪祟又能是什麽?”


    “怎麽樣,問出水源了嗎?”


    “房屋後麵有一口活泉,”大食人瞟了一眼房中殷勤的男女主人:“我建議我們一起過去。”高鎮點點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對此地的男女主人不抱提防之心那就是徹底瘋了。


    這時周問鶴也手提鐵鶴劍靠了過來:“怎麽樣?”


    “拿到水就走。”高鎮回答,盡量讓自己不動聲色。然後他示意薄羅圭把計劃告訴三佛齊人,如果事情不順利,他們最後可能需要破門而出。


    薄羅圭與三個水手交談了幾句,他們的表情忽然變得極不情願,這當然逃不過大食人的眼睛,胖子神色一變,顯然是說了什麽威脅的話。察覺到氣氛異樣的幾人立刻圍了上來,但是他們誰都不敢出言打攪,魚一貫眼看著女主人帶著僵死的微笑一步步走向師凝背後,他想要尖叫,但是空氣通過喉頭卻變成了粗重的喘息聲。


    “怎麽了?”聽出異樣的周問鶴走到魚一貫麵前,“不舒服?”賭鬼如果此刻能說話,一定會破口大罵,不但是因為女主人隨著鐵鶴道人一同走了過來,還因為那蠢牛鼻子竟然俯下身,把整個後背暴露在女主人麵前。


    另一邊,薄羅圭的審問已經結束,他還沒開口,師凝跟高鎮就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他們從來沒見過大食人的兩撇胡子耷拉成這副樣子。


    “諸位,”薄羅圭收起平時書呆子一樣的表情,音調也低沉了許多,“我建議我們忘掉水源的事,即刻返程,龐菩薩策反了一群獨孤元應的水手,他們今晚要嘩變。”


    魚一貫看著愁眉深鎖的道人和笑吟吟的女主人,重新調整了一下呼吸,好消息是,他終於可以勉強做出一些口型了,壞消息是,那真的是很“勉強”的口型。而更壞的消息則是,不管他要說什麽,女主人都會和道人一同看見,後者至於前者幾乎是俎上魚肉。爛賭鬼決定再賭一把,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嘴唇上,祈禱蠢牛鼻子千萬不要看漏掉,眼前的情況他很可能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周問鶴確實注意到了魚一貫嘴巴的一張一合,他暗中慶幸師父很早以前就訓練過他讀唇。


    但是接下來的事卻把鐵鶴道人徹底難住了,因為爛賭鬼隻做了三個口型,三個看上去沒有意義的字:“青,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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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一天都沒什麽太陽,到了傍晚更是如此。沒了太陽曬的“白倌兒”一臉的精神萎靡,除了躺在虎裘客臂彎裏打哈欠什麽都不願意做。


    虎裘客揣著貓站在船頭,像是夕陽下傲世百獸的臥虎。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裏有多著急焦急,已經過了酉時,不他知道那群人趕不趕得上回來。


    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他曾經聽過的聲音,這讓虎裘客有些迷惑,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這聲響絕沒有理由找上他,那是木腿敲擊甲板的“咯咯”聲。


    木腿聲在虎裘客背後忽然停住了,後者隱隱然有了一種大難臨頭之感,他用餘光掃視左右,才發現不知何時,甲板上的船員全都沒了蹤跡。


    “尹三爺。”又是那種尖銳刺耳的聲音,虎裘客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他第一次看到了船上的綱首。


    這是虎裘客見過最怪異的人,不提他被刨花了一樣的皮膚,以及木製的假腿,單說他那顆青灰色,而且大小明顯不合適的浮腫腦袋吧,那很明顯是被人砍下來之後又縫上去的。


    虎裘客並沒有慌張,至少表麵上,他說話的語調還是平穩如常:“獨孤老大,找某家什麽事?”


    獨孤元應喉嚨裏發出一陣讓人牙根發揚的尖銳喘氣聲,但是因為他的麵部皮膚早已壞死,所以虎裘客並不知曉對方是不是在笑。


    綱首抬起右手走近了一步,好讓對方看清自己手上的東西,那是一撮白色的貓毛。


    “我早就聽說,長安尹落鵬有一隻白狸子,是稀世名品,沒有一絲雜色。”


    虎裘客沒有回答,他像是下意識地輕撫著“白倌兒”,希望沒人能發現自己心髒在狂跳。


    “但是閣下懷中這隻……”獨孤元應冷笑著鬆開手指,白毛隨風而散,“毛是染的吧?”


    虎裘客在心中遺憾地歎了口氣,然後,他猛然吊起虎目,渾身散發出無上威嚴,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壓為齏粉。尋常的人看到這變故,縱然沒有跌坐在地,也會嚇得手足無措,然而這位綱首,甚至都沒有給出絲毫反應。


    “你這招,”過了半晌,那張死灰色的嘴才僵硬地翕張開,“嚇退過不少人吧……”


    虎裘客那迫得人不能近身的威懾力頓時煙消雲散了,那一刻虎裘中所裹的,隻剩下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人。他重重歎了口氣,撫弄“白倌兒”的手上暗暗使上勁,他還有最後一招,上船前他專門訓過這隻狸子,隻要他按在狸背上的手先緊後鬆,狸子就會箭一樣射向前方人的麵孔。


    “就是現在了,”他喃喃自語,然後手猛地一抬,“見識一下你白大爺問!”話音未落,那狸子果然暴起,猶如一道白虹貫在甲板上,然後順著虎裘客的腳邊溜走了。


    看著白色身影一閃而逝,虎裘客反而有一種“一切正常”的欣慰,“我就知道不該信魏老四……”他心中這樣想著,被獨孤元應單手提了起來。


    “你是誰……”綱首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人,現在虎皮已退,這人像是貓一樣可憐兮兮地被他抓在手裏。虎裘客並沒有回答,他提鼻子嗅了嗅,然後皺起眉頭:


    “焦糊味真重。”


    “什麽?”綱首像是沒反應過來,他死灰色的腦袋歪到了一旁。


    “這就是焦糊味的源頭,你,跟這艘船,都早就成一堆炭肉了。”


    “你眼光真好。”獨孤僵硬的臉上露出讚許之色,“但是你說得不準確,船一半是焦的,一半是新的,我……”他別過頭,讓虎裘客看到自己脖頸處的縫合線,“也是。”


    “這個頭……不是你的……”虎裘客話未說完,已被獨孤元應重重摔在一堆木桶上,他甩了甩七葷八素的腦袋,徒勞地想要把漫天金星搖散。他知道不會有人來救自己,今晚,綱首大人要親自審問他的犯人。


    木腿的聲音由遠及近,聽起來獨孤並不著急,眼前的虎裘客手上有多少斤兩,他已經了然於胸。


    “我和貓八字不合,和海也八字不合,”虎裘客沮喪地心道,“見了鬼了我要接這份差事。”想到這裏,他猛一咬牙,踹翻了腳邊疊著的兩個大木桶,說實話這一腳踹得綿軟無力,方向也不對,本來不會對獨孤元應造成任何影響,但是從下麵一個木桶裏掉出的東西卻把兩個人都震住了,那是一個身形臃腫,散發著惡臭的死人,他的雙眼圓睜,臉上布滿了血痕,仿佛還在無聲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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