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年三月二十日,發生於雁門縣城外彌勒院中的慶宗事件,一直被研究者認為是種殃事件整體升級前,在民間發酵的最後一起暴亂。


    雁門縣城往南三裏有一座慈賢寺,多年來香火敗落,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寺廟,同時也是出於對競爭對手:雁門縣城往東一裏外彌勒院的嫉妒,慈賢寺中的和尚開始四處散布彌勒院僧人種殃的謠言。一來二去下,縣城很快就被這些空穴來風搞得人心惶惶,不安的人們竊竊私語說,彌勒院山門外那條200步長的石板路,每一塊大石板翻開來都可以看到一個笑容可怖的木頭人偶。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聲稱,院中彌勒像中空的身軀裏,塞滿了寫有各種惡毒詛咒的紙張,以及其它讓人作嘔的不潔之物。


    以雁門農戶慶宗為首的一群暴民於二十日上午衝進彌勒院,他們毆打僧眾,砸爛院內物品,捉住主持拖到院外揚言要把他活埋。這時另一批平時跟彌勒院關係不錯的善男信女聽說後也趕到此處解救主持,雙方在縣城外爆發了自種殃事件發生以來,最嚴重的一起鬥毆。根據後來呈報給都督府的說法,他們從正午一直打到申時三刻,中途又各自叫來了更多的幫手。當一個路過的蒼雲軍士把此事上報,田承業帶著部隊趕過來時,地上已經躺滿了奄奄一息的傷者。事後統計表明,雙方死傷者加到一起不下50人。


    這件事可以算作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忍無可忍的長史終於徹底放棄了姑息的打算。他向燕忘情求助,調來了蒼雲軍隊在縣城內挨家挨戶搜捕謠言散布者,慈賢寺的和尚也被捉拿,與慶宗關押到了一起。當天晚些時候,都督府發布誡文,雁門一郡十縣所有人等嚴禁在任何場合談論種殃,違者杖二十枷一日,裏正連坐。


    黃昏時又刮起了大風,當地人驚恐地看到一隊隊全副武裝的玄甲兵在狂風中開進了縣城,有條不紊地在每個道口駐紮設防,一個又一個同他們朝夕相處的人在他們眼前被士兵帶走。他們隔著門縫,噤若寒蟬地目睹這一切發生,在三月二十日天黑之前,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已經不是他們熟悉的雁門了。


    阮糜冷眼旁觀田承業在暴跳如雷中下達完一連串命令,心想老實人發火真是一件很容易失控的事情。呂蒼頭在後麵拍拍她的肩,朝門外努了努嘴,兩人就扔下了正在承受長史怒火的都府上下一眾官吏,悄悄跑到了正堂外麵。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偌大的雁門縣城被星羅棋布的火炬照得亮如白晝。到處都是正同都督府軍隊交崗的蒼雲軍士。


    “過了今晚,蒼雲軍對於雁門的控製就更進一步了。”呂籍重重歎了口氣,語調中藏著說不盡的悲涼。


    “老爺子,你不是蒼雲出身嗎?我還以為你樂於見到這種局麵。”阮糜轉頭看向老人,頗有些不解。


    老蒼頭無奈地笑了笑:“我這一輩子,半條命許給了燕帥,半條命了留給田公,但是他們兩做的事,我都不是完全認同。”說到這兒,他抬眼遠眺那些星星點點的火光:“而我不希望,我至今任然從內心效忠的玄甲軍變成這個樣子。”


    就在這時,夜色中奔來一匹快馬,騎馬人在都府門前一收韁繩,那健馬立時停下,好似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一個壯年男子從馬上飛身翻下,阮糜眼尖,立刻認出這是燕忘情手下先鋒營統領宋森雪。


    笑麵閻羅昂首走入府門,他的一身黑甲在背後火光的照耀下更加威嚴了。統領臉上依舊掛著幾分謙遜的笑容,就算他心裏真的有得意之情,他也完全沒有把它表現出來。


    “阮姑娘,燕帥有請。”他彬彬有禮地說。


    照道理,現在應該是蒼雲女帥最忙碌的時候,阮糜猜不出燕忘情這當口找自己會有什麽事,她朝老漢點點頭,便隨著宋森雪大步離開了都督府。在走出府門之前,她看到司馬許忠傑正急匆匆趕過來,臉上的表情非常難看,看來,這位屍位素餐的皇子終於也沒辦法泰然高臥了。


    駿馬腳程很快,不到一盞茶時間就載著宋森雪和阮糜橫跨了半個縣城,這當中他們通過了好幾處蒼雲設立的關卡,阮糜自忖要是沒有宋統領陪行,自己恐怕早就被攔下來了。


    “雁門郡從今晚起實行宵禁,”宋森雪在路上告訴她,“一直到蒼雲撤出縣城為止。”


    有唐一朝自太宗皇帝以來,城市夜間都要宵禁。但是自武周起,宵禁令的執行越來越寬鬆,而雁門在田承業的無為而治之下,對於宵禁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好日子終於到頭了。


    宋森雪把馬停在了一座有些破敗的民宅前,看第一眼,阮糜還以為這棟宅子已經荒廢了。門上的油漆早已落光,門檻也隻剩下了一小半,門前兩根柱子都有朽壞的征兆,一塊破破爛爛的匾額掛在雜草叢生的屋簷下,天策女校依稀可以看清匾額上寫的是“康宅”。


    推開因為受潮而開裂的大門,阮姑娘看到一個荒涼的院子,四周的衰草都已經有半人高,一男一女站在院子當中,正是燕忘情和呂無念。阮糜立刻明白過來,這鬼宅似的房子,乃是蒼雲監視雁門縣城的秘密據點,一念及此,天策女校的臉上便有了幾分不以為然。


    女帥像是看穿了阮糜的心思,微微一笑:“這有什麽奇怪的,你以為蒼雲堡中,就沒有都督府安插的人手了?”


    “我是不是應該恭喜燕帥,借種殃流言之便拿下雁門縣城呢?”阮糜冷冷問。


    “你把我們蒼雲軍當成什麽人了!”燕忘情未及答話,她身後的少年已經按捺不住了,“我們隻是在幫田長史維持秩序,等雁門縣城安定下來,我們立刻就走!”


    這話出自少年之口,自然是說得一派慷慨,但是阮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做得到。一旁的燕忘情見女校沉默不語,就朝她招招手:“你過來。”說完她已經轉身推門進了屋內。


    阮糜不知女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跟著也一起進了屋,她發現好幾間屋子的牆壁都已經打通,變成了一間沒有家具的大房。五六張草席並排擺在地上,看外形,似乎每一張草席裏麵都裹著一個人。


    燕忘情走到一張草席錢,示意阮糜也靠過來,然後她掀開了草席,頓時女校胃裏麵一陣翻江倒海,眼前死者的慘狀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他渾身的皮膚都已經破裂,從上千道傷口中鑽出了數不清的殼片,他似乎是被體內無數的蛤狀生物給漲死的。


    “雁門確實有人種殃。”燕忘情隻是淡淡說了一句。她低沉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讓阮糜想到了這些蛤殼在活人皮下的血肉中相互摩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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