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僧定意識到這很不正常。


    原本他以為這裏隻是華山上某塊氣候反常的台地,所以他向北出發,嚐試找到台地的邊緣,然後走了小半個時辰後,他發現四周依舊依舊是一望無垠的白色,別說邊緣,連些許地形上的起伏崎嶇都沒有,這地方平坦得不合邏輯,幾乎就是一塊走不到底的鏡麵。


    腳下的積雪深達數寸,幾乎完全沒過了腳踝,抬頭隻見晴空萬裏和一輪耀眼的太陽,卻看不到半隻飛鳥。劉僧定繼續向前,現在調轉方向顯然不會是好主意,不管這片雪原的盡頭在何處,他肯定正在靠近靠近那裏。


    冷風像鞭子一樣,一刻不停地抽打在劉僧定身上,他那件單衫太薄了,幾乎就跟披了一張紙沒什麽區別。和尚覺得自己漆黑的皮膚下,連血帶肉都一絲熱氣也不剩了。然而,他的腳步一點都沒有放緩,鐵皮和尚並沒有鐵皮,他有的隻是鋼鐵般的意誌,這股意誌把感受和行動完全區分開來,讓他成為一尊銅鑄鐵打,不知痛苦的羅漢。這根周問鶴正好相反,當鐵鶴道人落到這副田地時,他會狂躁得像是一頭野獸,忘掉所有的思考,讓動物本能帶領自己衝出困境,但是劉僧定,至始至終都很冷靜,從蘇醒到現在,他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處境做客觀的全盤考量,麵對世間的險惡,如果你沒辦法真正生出一副銅皮鐵骨,那麽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為自己準備一副鐵石心腸。


    劉僧定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雪原,除了身後這串腳印,他看不到任何變化的風景,他就像是浸在了一片純白的海洋中,他甚至都快要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別的顏色。不知走了多久,劉和尚腳下忽然像是踩到了什麽東西,他精神一振,急忙附身用雙手扒開積雪,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十指傳來的觸感又冷又硬,簡直像是在扒幹泥。劉僧定強壓著內心的焦慮,在這天寒地凍的世界裏,他竟然微微有些額頭冒汗。一炷香時間後,表層的積雪終於被掃清幹淨,一副穿戴整齊的人骨出現在了和尚麵前。


    當時,除了充斥在天地間的風聲,劉僧定什麽都聽不見,但他耳畔卻分明響起了陰森的怪笑。他自己都不知掉自己有沒有感到害怕,畢竟他已經冷透了,不可能再遍體生寒了。此刻的的劉僧定站在一個自己剛挖出的大坑前,坑裏則躺著一具枯骨,整個白色的世界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這具骷髏中等身材,套在一件北周時代的官服裏,頭骨呈現蠟黃色,顯然埋在此處已經有些年頭,它的兩排牙齒上染滿了黑漬,不知是不是死於中毒,它渾身的皮肉都已經爛光了,隻有些許筋還在骨頭之間連著。劉僧定細細翻找了一下死者的衣服,最後在它的懷中摸到了一截指骨長短的東西,堅硬非常。他把此物掏了出來,發現它一頭刻著幾個篆文,原來是一枚印章。


    【大雄寶殿】


    這枚印章此刻正捏在一個老僧的手中,老僧幹癟的手指像是被歲月吮盡了所有的生命力。他微微伸長皺紋堆疊的頭頸,睜大了渾濁的雙眼,借著燭光努力辨認印章上的字跡。


    “蒲州冷月……蒲州冷月”,他的臉色忽然變了,“蒲州冷月!這是北周武帝的閑章啊!可是,宇文邕的手下,為什麽會死在那裏呢?”


    另一個老僧緩緩開口:“坊間傳說,宇文邕曾經暗中聯係過在華山修行的焦道廣。”


    “這就奇了,宇文邕一向是不近僧道,他為什麽會去找一個野居的出家人呢?”


    “有一些來曆不明的傳聞,”第二個老僧的眼中忽然泛起寒芒,他的表情像是嘲笑,也像是不屑,“傳聞說,宇文邕次女義陽公主十二歲時,曾與人私通,生下了一個畸形兒。那個孩子後來被道士焦曠帶到了華山,秘密養大。”


    第一個老僧又問:“師兄,我還是不明白,皇家誕下私生子,殺了不就完了,為什麽要叫一個外人帶走?”


    “那個畸形兒似乎有些非同一般,宇文邕不敢動他,另外焦道廣帶孩子來華山,恐怕也是包藏私心,他搜羅那些古籍,或許就是想搞清楚那個孩子身上的秘密。而宇文邕派出這麽一個使者,恐怕也跟那個謎一般的孩子,脫不了幹係。”他說到這裏,撇了撇幹癟的嘴,仿佛在品嚐著什麽滋味,“不為人知的私生子,身負皇命的隱士忽然失蹤,還有雪原上那具屍骨,北周時候華山一定發生過什麽駭人聽聞的事。”


    “那麽是誰殺了信使?是焦道廣嗎?他的屍體又為什麽會在雪原上?”


    第二個老僧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始終覺得,那個道士對宇文邕瞞著什麽事。”然後他頓了頓,囑咐年輕人說,“僧定,你說下去。”


    【雪原上】


    劉僧定掩埋了那具屍骨,繼續艱難向前,此時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不祥的念頭:“這裏會不會是幽州古原?”


    據說從幽州台往北走,會走上一片不見盡頭的茫茫原野,隻有零星的荒草點綴在荒土之上,那裏白天不見太陽,晚上沒有月亮,滿天繁星沿著其它地方從未見過的軌跡移動。荒原上從沒有人煙,卻總是有淒愴的哭聲與梁父古吟隨風飄來。若走在荒郊野地,偶爾會看到孤墳亂葬,路邊骸骨,全都不知主人姓名,無數的磷火浮在晦暗的半空,窪地中積滿了腐敗的臭水。據說遠古的那些賢王們,至今還駕著車在古原上漫無目的地遊蕩,想要找到出來的路。


    漸漸地,劉僧定發現自己的雙眼正在流淚,一陣陣刺痛感傳入的腦中。“雪盲症。”他心想,心裏多少有些懊惱,他應該早點料到的。劉僧定跪了下來,用雙手掬起一捧冰冷的雪敷在了雙眼上,疼痛頓時更強烈了,仿佛有上千根牛毛針紮進眼球,和尚放空大腦,靜待疼痛過去,大約十來次呼吸後,雙眼的痛楚終於有所緩解,隻剩下了徹骨之寒。和尚閉著眼睛又重新從地上攏起一捧雪如法炮製,融化的雪水混合淚水劃過麻木的麵頰,有一些流進了他的嘴裏,味道又腥又澀。說也奇怪,和尚的雙眼雖然緊閉,他的眼前卻並不是完全對的漆黑,而是湧動著一片暗紅,就像是盯著一個深不見底的血池。


    大約過了一頓飯功夫,劉僧定才微微睜開眼睛,雖然隻張開了一條縫,灼目的白光還是像刀鋒一樣割裂著他的神經。和尚從單衣上撕下了一片麻布,折疊了兩次後蒙在了眼睛上。強光減弱了不少,麻布上纖維的空隙可以讓和尚勉強看到一些東西,這樣的防護對雪盲症隻是聊勝於無,但他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被撕壞的單衣灌入了更多的冷風,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體溫還能不能再降,好消息是,他沒有覺得溫暖,他知道,當他有那種感覺的時候,就是離死不遠了。


    不知何時,原本身後的山崖現在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側,也許是他不知不覺中偏離了方向,也許是山脈自己轉了向,劉僧定朝山崖那裏看了一眼,白茫茫的雪地上方隻有一個朦朧的黑色輪廓,或許他應該朝那個方向走,在山腳下找一個山洞等大風過去。他想到這裏,停下了腳步,有道是望山跑死馬,他沒法估算出與那片群山真正的距離,如果運氣好,他可以在凍死之前到達那裏。


    就在劉僧定打算修正他的路線時,忽然發現席卷過來的風聲裏夾雜進了其他聲音,和尚狐疑地側耳傾聽,他首先要確定這是不是自己在絕境中的幻覺。乍聽之下,那跟普通的呼嘯沒有區別,但是仔細分辨後,他聽到了某種尖銳的哨聲。哨聲清亮而綿長,幾乎不曾斷絕,和尚無法想象一個人類怎麽會有這麽長的氣息,而那個人又為什麽要在狂風中吹哨。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風吹來的方向確實有人。


    劉僧定不再遲疑,頂著大風快步朝那個方向走去。寒冷和眼睛的痛楚時不時會出來折磨他一下,疲勞也漸漸在他的全身肆虐起來,這時他如果倒下,哪怕隻有一會兒,都不會再有站起來的機會。就這樣,他又走了一刻鍾,直到他看到了哨聲的源頭。


    【大雄寶殿】


    “三位師兄。”劉僧定皺著眉頭問,“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少林木人巷那些木人,是依靠什麽行動的?”


    老僧們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年輕人提這問題是何用意。“有一部分,是火工和尚在後麵用機關操縱。”一個老僧說,“另一些則用上了流水之力,一行大師曾經為我們設計了一套水車來給木人提供動力,當然,也需要火工和尚操作管理。”


    “那麽,師兄,世界上有沒有完全無須用人管理,可以永無止盡地自己行動的裝置呢?就像……活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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