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僧定眼前聳立著三座小殿,它們排列成品字形,在當中圍出了一小片磚石鋪就的天井,天井中央立著一座鏽蝕嚴重的香爐,香爐整體歪向一邊,一隻爐腳幾乎就要被徹底壓斷了。無論是小殿還是香爐,都已經破舊不堪,粗略估計,至少已經廢棄了有五十年。


    天井的石磚上落滿了厚厚一層腐葉,空氣中滿是枯朽敗臭的氣味,一棵疏於修剪的梧桐立在天井一側,枝葉蓬亂得就像是一個邋遢的乞丐。


    小殿內的年久失修程度也一樣觸目驚心,不但神像上的彩漆掉落殆盡,好幾根梁木也已也被蛀噬得千瘡百孔,目測用不了幾年,這些房屋就要徹底塌成一堆瓦礫了。小殿內部隻能容下四五個人,屋簷下空空如也,並不見匾額,殿內沒有多餘擺設,隻是各供奉著一尊神像。再看這些神像,無不做工粗糙,麵目模糊,身體比例完全失調,乍一看去就像是有半截身子埋進了神壇中。很難想像,這竟會擺進純陽群殿中。


    神像上方也一樣沒有匾額,劉僧定完全看不出這三間小殿供奉的是誰,他湊到一尊神像前,想要找出一些線索來判斷這泥胎的身份,無奈,那張泥臉飽受潮氣侵蝕,五官早已一層層發酥剝落,現在隻剩眼鼻處有些微輪廓依稀可以辨認,卻完全看不出相貌了。望著這張空空如也的臉,劉僧定覺得背後有些發毛,當古早這個地方尚有香火之時,那些善男信女在這裏拜祭的究竟是誰呢?難道,本來這裏供奉的就是三個無名無麵之人嗎?


    怪異的感覺還不僅僅來自神像,這三間小殿也很有問題,它們建造得異常敷衍,仿佛建造者根本不希望有人前來參拜。它們被孤立在一座險峰上,從純陽主殿出發幾乎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到達這裏,這個地方,是完全脫離了純陽宮體係的存在。


    【大雄寶殿】


    “等一下,師弟。”一個老僧厲聲製止了年輕和尚繼續說下去,“你剛才不是在說,你在玉女峰石龕一側發現了一道暗門嗎?怎麽忽然之間說到這三間無名小廟了?”


    劉僧定皺起眉頭,最後嚐試著思索了一下,然而過了片刻他就徹底放棄了。黑麵和尚朝老僧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三個老僧麵麵相覷,滄桑的臉上全是困惑。


    “剛才我說,我是發現石龕被人打開過,之後我就到了三座小殿前。我不是在撒謊,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小殿門口調查了。我的腦子一點都沒有混亂,我清楚記得上一刻,我也是在調查小殿,更上一刻,我還在此處調查。這是一條連貫的記憶,我至少在那個地方呆了半個時辰有餘,其中所有的事情我都記得,但是,我卻不記得這段記憶之前與石龕打開之後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師兄,我的記憶一定發生了斷裂,可我卻找不出斷在哪兒。當時我在三座殿裏進進出出,隻為了查出神像的身份,我完全忘記了石龕的事,也忘了聶定,直到仿佛靈光一閃,所有被忽略的回憶都浮現了出來,就像是我忽然大夢初醒,意識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行為有多荒誕。”


    “師弟啊,你又不老,你怎麽也糊塗啦?”另一個老僧揶揄地說,他似乎是想緩和一下氣氛,但臉上卻全無笑意。刹那間,劉僧定隻覺得有千斤重擔壓在了自己身上,但是從他臉上卻依舊看不出絲毫的動搖,他終究是少林寺千錘萬打出來的鐵皮和尚,哪怕是刀山加身,也一樣心如止水。


    “後來,又怎麽樣了?”


    “當時我抬頭看天色,似乎已經快要破曉,而聶定則蹤跡全無,我沿著山頂唯一一條小道朝山下走,誰料那條小道在半山腰就徹底斷了——”


    【華山】


    沒有下山的路,一條都沒有了。劉僧定站在小道盡頭的峭壁前,估算了一下所處高度。情況很糟糕,他幾乎看不到地麵,眼前所見隻有雨水衝刷出來的陡峭絕壁,還有嵌入其中的嶙峋亂石。從這裏往下跳,恐怕要五六個呼吸後才能落地吧,就算下麵是一個深潭,這麽高掉下來砸在水麵上也是難逃一死。如果運氣好,他或許能在下落途中被一棵斜伸出來的枯樹接住,可是……劉僧定自己都笑了,他的運氣怎麽可能好呢?


    天空已經微微泛白,現在峭壁看得更清楚了,沒有可以攀爬的地方,連可供抓手的地方都沒有。這簡直像是一個笑話,劉僧定心想,不過,他早已學會不去怨天尤人,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集中精神找出一條路下去。


    理論上講,確實還有一條下去的路,這條路幾乎等同於自殺,但並非完全不能走。劉僧定仔細觀察了一下亂石的位置,然後又把劉給給那種蜻蜓點水的輕功在腦子裏過了幾遍。劉給給是個天才,黑和尚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短時間內掌握那種輕功的訣竅,但是不試試誰又知道呢。他不奢望能夠一路跳到崖底,他隻需要跳到一個相對較低的位置,讓他不至於直接摔死就可以。這就是他的全部計劃了,就像以前一樣,當老天爺沒有給他活路時,他要學會自己開一條出來。


    接下來就是生死存亡的一躍,萬幸的是劉僧定隻穿了一件單衣,身法不會受到滯礙,他閉起眼睛最後回憶了一遍劉給給的動作和發力竅門,他提醒自己,他們都是少林出身,都是在木樁陣打下的輕功底子,相互揣摩要領想必不會很難。他最後吸了一口氣,然後一躍而下,直到躍出懸崖的那一刻,他心裏依舊波瀾不驚。


    這計劃一開始就不順利,下落的速度大大超出了劉僧定的預料,一開始他還能根據亂石的距離調整姿勢力道,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方寸大亂,全憑本能在瞬息萬變中見縫插針。他在應接不暇中跳上一塊石頭,之後又一塊,然後又是一塊。偶爾會有樹枝老藤讓他找回一點平衡,但是在緊隨而來的下墜麵前完全是杯水車薪。大腦已經來不及估算遠近方位了,事已至此,和尚隻能徹底放空思緒,把一切都交給了直覺。


    天已經徹底亮了,絕壁在晨曦中一覽無遺,如果此刻有人從崖底看過來,他會看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一路墜落,就像是一隻醉醺醺的老猴攀不住岩壁。你會眼看著他越來越失去控製,越來越手足無措,用不了多久,他距離徹底字麵上的掉落就隻剩下了最後那一腳踩空。


    而那一腳踩空很快就到來了,在最終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劉僧定覺得時間忽然變得很慢,慢到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在下墜,他在半空中最後看了一眼地麵。“這個高度似乎可以賭一下。”他心裏這樣想著,運起了少林鍛骨訣,然後他就團起了身子,像隻瓦盆一樣翻滾著衝向了崖底。


    滾落的時間簡直無窮無盡,他磕到了好幾處石頭,壓斷了無數的灌木,他的手臂和兩肋不知遭到了多少下重擊,簡直像是一頭紮進了木人巷的齒輪叢中。


    當劉僧定終於從昏迷中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柔軟的灌木叢裏,他嚐試著移動了一下四肢,萬幸的是手腳都沒有折斷。但是也有壞消息,他覺得暈眩異常,渾身上下的瘀傷也在隱隱作痛。即使是鐵皮和尚,此刻也不得不安靜躺著略作調息。他祭出易筋經,艱難地引導著真氣運行周天,一盞茶時間後,丹田總算漸漸感覺到了溫暖。但是暈眩還在繼續,不僅僅是因為翻滾,剛才下落時他的頭可能也遭到了撞擊。現在暈眩已經超越了疼痛,讓他渾身發冷,止不住地打顫。劉僧定不得不再次默念易筋經,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門百年來最好的療傷心法上。幾個周天後,暈眩果然減輕了許多,但是遍體的寒意卻沒有減退多少。和尚心中奇怪,他意識到這股寒意並不是身體不適造成的,他是真的冷。劉僧定勉強坐了起來,這動作似乎並沒有加重傷勢,他大受鼓舞,索性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灌木叢。


    【大雄寶殿內】


    “我當時徹底驚呆了,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東西。”劉僧定對他三位師兄說,他已經完全從當日的震撼中走了出來,如今回想過往,就像是在說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我當時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滿目蒼茫看不到盡頭,天地間狂風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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