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緊跟著堂倌離開了廚房,剛回到大堂,就聽見有人在高聲吆喝:“來了您哪,道爺,裏麵請啊。”周問鶴一愣,還以為堂倌是在招呼自己,轉頭看門外才發現,有一個身材瘦削的遊方道士站在門口。


    那個道士穿著一身髒兮兮的道袍,袖口和衣領早已褪成了灰色,十來塊大大小小的補丁點綴其間,衣服下擺上滿是泥土,道靴也早已看不清顏色。他的臉及其消瘦,臉頰上幾乎沒有一點肉,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顴骨,整個腦袋好像一個木匠盡最大的努力在一塊材料捉襟見肘的圓木上刻出來的。那老道自顧自走到兩個藏人身後的一張桌子旁,一屁股坐下,不知是不是他習慣這樣了,一張嘴抿成了“門”字型。


    堂倌急忙過來招呼,在走出廚房的一刹那,他已經抹淨了臉上的壞笑,又換成了之前那個精明,勤快,惹人喜愛的店小二。


    周問鶴也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兩張桌子外的道士。忽然,他發現道士的神色有些異常,一隻手正伸在懷中摩挲著什麽。周問鶴不由得伸長脖子,好看得仔細一點。道人懷中藏的,一定是一把兵刃,因為他摩挲的時候,望向兩個藏人後背的目光也變得如同兵刃一樣的鋒利。


    周問鶴忍不住站了起來,一邊張望一邊向道士緩緩走去。沒錯,那是殺人的眼神,就好像潛伏在水麵下的鱷魚,靜靜審視著岸上那些渾然不覺的溫熱血肉。周問鶴繼續向那個道士靠近,他幾乎可以數出那張焦黃的臉上皺紋的數目,那陰沉而渾濁的眼神,下巴上淩亂的胡茬,還有那張像是永遠都合不攏的漏風的嘴,這些仿佛都在向周問鶴提示著某個名字,某個他應該知道的名字。


    周問鶴同那個道人幾乎是麵對麵了,他的視線從上方掠過對方的衣襟開口處,出乎他意料,衣襟裏藏著的東西並不像是兵刃,它看上去是青綠色的,似乎還有一些藍色的鏽斑。周問鶴不由得又湊近了幾步,依稀辨認出那好像是一尊手掌大的佛像,青銅材質,似乎已經有些年頭了。


    周問鶴正打算細看,天地忽然為之一暗,麵前的老道,身後的堂倌,包括門外斜照入內的夕陽以及廚房飄散出來的白霧統統如一縷青煙般從他的眼前消散了,青煙的後麵,閃著星點的寒光,似乎是一件鐵片點綴的衣服。朽壞的木桌,倒臥的橫梁,傾斜的樓梯夾雜著朦朧的夜色,在猝不及防之下,迎頭撞在了他的視網膜上,空氣中饅頭的香味,耳邊熙熙攘攘的人聲也一並從他已經熟悉的環境中被抽走。


    黑暗中,他發現自己正朝著那件鐵衣湊過去,還未等他回過神站定,一隻強有力的手已經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扶住了。接著,他聽到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周道爺,大半夜的你下樓來幹什麽呀?”


    道人有些尷尬地抬起頭,看見謝淵正低頭盯著自己,眼神中充滿了戒備。


    “我……呃……我……夢遊了。”道人聽到自己囁嚅般地說。這時他身後響起了開門聲,他轉過頭,看見“表哥”已經走到了二樓的走廊上,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兩個。因為距離太遠,道人實在辨認不出王遺風此刻的表情,隻有他那一襲白衣在黑暗中映著淡淡的月光,像是某個早已被世間遺忘的鬼魅。謝淵轉頭看了惡人穀主一眼,剛毅的臉上閃過一絲慍怒,周問鶴忽然感到,眼前這個人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殺氣像是電流從他腳底下直竄頭頂,仿佛片刻間,他隨時都能對任何人給出巔峰狀態的一擊。


    但是那殺氣隻維持了一個彈指的世間,接著浩氣盟主的全身忽然都放鬆了下來,他笑著拍了拍道人的肩膀:“夢遊可能是你太疲勞了,再回去睡吧。”


    道人如聞大赦,伸出三指輕念了一聲無量,就逃命一般地回了二樓。王遺風還站在門口,默默地與謝淵四目相對,一動不動,挺拔得如同一塊白色的石碑。周問鶴路過他身邊,他隻是輕聲說了句:“快進屋去!”


    道人雖然很想幫忙,但還是知趣地進了客房,走廊和大堂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人覺得幾乎空氣都要被崩斷了,隔壁無漏和尚住的房間卻傳來了打雷般的鼾聲。“他真的睡著了?”周問鶴問自己,但是眼前形勢容不得他分心尋思這些,鐵鶴道人一手按上劍柄,一棵老鬆般靜靜候在房內。


    不久後,王遺風不疾不徐地回到屋中。他看到周問鶴,隻是淡淡說了一句:“表弟,你的輕功不賴啊。你離開房間的時候,我這個做哥哥的一點也沒發覺。”


    道人想要辯解兩句,但是嘴張開半晌都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能尷尬地笑笑。王遺風倒像是一幅全然不往心裏去的神情,他一躍坐上了用木板支起來的臨時床,倒頭睡了,舉手投足看起來還頗為愉快。


    周問鶴也坐到床沿邊,表情就像是無意中吃到了一隻很苦的杏仁。莫名其妙就招惹上了謝淵這號人,他心裏十分的不是滋味。吧唧了幾聲嘴後,他也隻有無可奈何地吹熄了床頭的油燈。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了。道人還是坐在床沿邊,像是丟了魂似的一動不動。那個在廚房中動手動腳的堂倌,顯然就是沈推子。半路衝進來的矮胖男人一定是袁坤六,至於那個邋遢的老道……周問鶴在黑暗中鎖緊了眉頭,那老道是誰?他懷裏的佛像又是怎麽回事?道人將腦內一團團的亂麻捋了又捋,仔細翻找著那個名字,但是他什麽也沒想起來。也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屋子裏的第三個人。


    那個人站在屋子中央,兩手無力地垂在兩側,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道人心中就湧起了一種奇怪的荒誕感覺。這個人太蒼白,這蒼白不僅僅是說皮膚;他的頭發,他的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仿佛在水裏漂洗了無數次,從頭到腳都失去了顏色。


    此刻的屋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這個人渾身被一團蒼白失真的光團包圍,遊離在這片漆黑之外。道人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直覺,這不是人,這是一個影子,是一個打在這片黑暗中的白色影子。


    然後,道人認出了他是誰,他是那三個關中布商中的一個,確切地說,是最年輕的那個。那個人木然地看著道人,眼神空洞得像是一尊泥塑。他有一張俊俏的臉龐,直挺挺的鼻梁,線條柔和的下巴,兩頰微微有些肉,一副涉世未深的樣子。然而現在,他的臉罩上了一層死屍般的白色。五官看上去僵硬得如同在濕牛皮上雕刻出來的一般,他站在那裏,讓人聯想到某個綁在刑具上任人宰割的死囚。


    忽然,他臉上的肌肉牽動了一下,接著嘴角神經質地翹了起來,但是他不是在笑,因為兩行泛著白光的水痕迅速淌過了他的麵頰。他是在哭,道人心想,然而什麽人會有這樣的哭相呢?是恐懼?是哀傷?還是憤怒?都有,但好像又都不是主要的。那張臉在白光裏迅速地扭曲了起來,五官糾結成一團,就好像皮質的麵具在開水裏泡得變了形。然後,他忽然抬起了右手,手上拿了一把同樣不真實的匕首,像是體內的瘋狂徹底決堤一般,他猛地向周問鶴撲去。


    道人驚慌之下伸手格擋,但是那個白色的影子隻是穿過了他的身體,在他眼前消失了。周問鶴定了定神,環顧四周。他還是坐在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裏,破敗,但是真實。他“表哥”躺在他對麵,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道人自己都不知道該不該鬆一口氣,他決定把所有的問題都扔給明天的自己,當下他隻想躺下來睡覺。


    但是那個白色的人又出現了,就在周問鶴打算躺下的前一刹那,他的臉幾乎就要貼到周問鶴臉上,在這樣近的距離看一張臉,原本就是會失真的,何況又是這麽一張扭曲到極致的臉,周問鶴覺得那張臉皮幾乎要從當中被崩開來了。


    那個人右手高高舉著,匕首上滴下的鮮血一樣是那麽蒼白。周問鶴忽然明白了,自己躺的地方以前就是一張床,那個人把躺在床上的人殺了!可是為什麽?道人還來不及細想,那個人忽然左右手交叉伸向床頭,似乎在做一件很費力的事,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雙手,眼珠子像是要滴出血來,雙肩胸膛劇烈起伏,好像隨時要炸開。道人沒有動,是恐懼,還是好奇,他自己也說不清,他隻是坐在那裏,靜靜看著白光中那個人瘋狂的動作。


    十來次喘息後,那人忽然直起身,右手拿手匕首,左手提著一樣東西。他得意洋洋,把那樣東西舉到眼前仔細端詳——那是一顆剛割下來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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