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是今天上午來到老店廢墟的。他到達苦峪城的時候騎著一匹馬,但是他把馬留在了那裏,步行來到萬人坪,隨身隻帶了鋪蓋和少許必要的物品。老店的破敗的狀況比他預想的要好上一些。他在二樓找到了幾間尚算完整的客房。搗毀了一個蝙蝠窩和兩個鼠窩。接著他找來了一些木板,把四壁上大一點的縫隙統統釘了起來,隻要不是太挑剔的話,那樣就能夠睡人了。不過中年男人最後還是決定睡在大堂裏。那裏有幾張勉強可以立著的方桌,拚湊一下就能做出一張床來。


    等中年男人忙碌完畢,已經是深夜了,他手持油燈又在老店二樓轉了一圈,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把可憐的許葫蘆嚇了個半死。當一切準備停當,他走到廢墟的門外,現在這個季節,瓜州的夜晚不太好熬過去,裏麵太悶,外麵風又太大。他清理出一小塊空地,又撿了一些枯柴摞在上麵,從懷裏拿出火鐮,又打開火鐮袋裏取出幾片艾葉鋪在石頭上。在黑燈瞎火中用火鐮捶打艾葉是一件苦差事,他提醒自己下記得帶上火折子。


    反複嚐試了幾次後,火堆終於被點燃了。火焰在風中狂野地亂舞起來。中年人心滿意足地坐在地上,取出冷酒和醃牛肉,一口一口吃喝了起來。茅橋老店,他人已經到了此處,這裏有許多謎題需要他一一解開。


    就在這時,一股危險的電流忽然掠過他的大腦。有人,兩個,武功都不弱。


    中年人默不作聲,繼續一口酒,一口肉,一邊偷眼留意著四周的動靜。狂風肆虐的高崗上,除了這一團跳躍著的明黃,一切都仿佛溶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稠墨中,中年人甚至有點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人間,還是已經坐在了地獄的入口。


    不久,一道人影出現在火光的照耀範圍之內,那是一個年輕的道士,腳上穿著一雙滑稽的紅靴子,一臉風塵樸樸的樣子,火光在他臉上投下幾率倦怠的金黃。


    “勞駕,”他問,“這裏就是茅橋老店嗎?”


    中年男子裝模作樣地回頭看了一眼,那漆黑一團的廢墟依舊森然地伏在自己身後。“沒錯。”他說。


    “那麽我能在裏麵洗澡嗎?”道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中年人指了指西麵:“那是葫蘆河,要洗澡你可以去那裏,不過哪兒水流太急,我建議你天亮再去。”


    道人掩飾不住心裏的失望,不由自主地輕歎了一聲,中年人則微笑著遞過去手裏的酒和牛肉:“新鮮的牛肉,還有燒刀子。”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謝謝,我剛吃完,而且這輩子都不想再喝酒了。”那道人一本正經地說,看他說話的樣子,像是不久前剛吃過宿醉的苦頭。


    這時,另一個人也緊跟著出現了,他是一個魁梧的漢子,一襲白衣,飄逸出塵三綹長髯,眼神中說不盡的風雅與寂寞。白衣漢子和中年男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吃驚。然後中年男人一拱手:“王穀主好。”那白衣漢子也一拱手:“謝盟主好。”再然後便是漫長而尷尬的沉默,隻有火舌焦躁地舔著四周的黑暗,野地的狂風在三人之間流竄,惶恐地拉扯著白衣男子和中年人的衣袂。最後浩氣盟盟主謝淵打破了僵持,他說:“外麵風太大,進去說話吧。”


    三個人默不作聲地清理了火堆,緩步走進茅橋老店。廢棄的木屋內還是那麽悶熱,空氣裏彌漫著朽木和老鼠尿的氣味。惡人穀穀主王遺風用火折子點上了油燈,他把油燈舉高,四下望了望,顯然他也對這棟房子的狀況頗為滿意。大堂裏已經沒有桌子可以拚床了,不過他們兩個還能睡到樓上的房間去,耗子,蝙蝠甚至蛇的威脅依然存在,但總比誰在外麵好得多。


    “謝盟主為什麽會在這裏?”王遺風忽然冷笑著問。


    “應該和你來這裏的原因一樣吧。”謝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茅橋老店命案中,有兩個死者是昆侖山上下來的藥販子”謝淵說到這裏抬起頭,一雙潭水般沉靜的眸子逼視著惡人穀主,“他們是惡人穀中出來的人吧?”


    “那麽你也是為那兩個人來的?”王遺風不答反問。


    “在下隻是想要確認一下,惡人穀的人死在瓜州,這是有預謀的呢,還是僅僅是一次意外。”


    “那麽我們可以一起確認這一點。”王遺風說,“這都是王某入穀以前發生的事了,前些日子肖藥兒告知王某這件事,而他則是聽沈老丐說的。”


    “那你呢?”謝淵忽然轉向那個道士。


    “我……”那個道士頗為為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到這兒。”


    王遺風笑了,他指指道人:“純陽派的周問鶴,於睿真人的高徒,我表弟。”


    謝淵點點頭:“原來是鐵鶴道爺,失敬失敬。”


    然後王遺風又指指謝淵:“我的舊相識,浩氣盟主謝淵。”


    周問鶴忙不迭伸出三指,口念慈悲,其實在門外的時候,道人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實在是沒想到,這兩個死對頭會在這樣一種場合見麵,江湖上這些年,浩氣盟和惡人穀已經殺得天昏地暗,要是那些死去好漢們看到眼前的光景,不知作何感想。


    “有一件事或許你們應該知道,”謝淵忽然說,“到這裏之前,我在瓜州聽說了一些有趣的事:林金秤並沒有像其他死囚一樣葬在苦峪城中,她的屍體被埋在了沙漠深處。”


    林金秤死後,屍體由官衙收斂,結果當天晚上就發生了怪事。有人聲稱聽到殮房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反反複複在喊著“林金秤冤枉。”也有人說在城外看到一個小孩,耷拉著縫上去的腦袋走在苦峪城到茅橋老店之間的路上,當初逮捕林金秤的兩個捕快,一個失蹤了,另一個發了瘋。各種荒誕的流言像是傷口上的膿一樣擴散開來。最後又發生了一件讓人作嘔的天大的奇事,終於讓縣令胡伯忍無可忍,在大約五天後的一個夜晚,他帶著四個人連夜離開了苦峪城,並帶走了林金秤的屍體。


    他們把屍體用粗布裹著,放在一輛馬車裏,連夜來到了苦峪城和玉門關之間的沙漠某處。五個人中,兩個衙役蘇袞和王老六負責挖坑和掩埋屍體。另外還有三個見證者,分別是縣令胡伯,縣委曹秋和縣丞路乾風。埋葬的具體位置,也隻有這五個人知道。


    “後來,胡伯因為是姚崇一黨,被貶死在南蠻,曹秋於五年後死於一場大病,路乾風因為和嫂子私通,於天寶元年被問斬,兩個差人中,王老六跟隨朋友去了西域,不知下落,但是蘇袞還活著。”說到這裏,謝淵頓了頓,“他說他還記得當初埋葬林金秤的地方。”


    周問鶴忍不住插口:“那你去找過了嗎?”


    謝淵搖搖頭:“說是記得,其實在大沙漠中找一個地方談何容易,沙丘每時每刻都在變,可能今天沙暴搬來了一座沙山壓在她身上,明天卻又把她從山下吹了出來,連人帶沙丘刮去別處。我根本無從找起。”


    王遺風點點頭,他又問:“你剛才說,又發生了一件天大的奇事讓胡老爺忍無可忍,究竟是什麽事?”


    謝淵的表情變得有些為難,像是要開口說一個非常難以讓人相信的故事:“就是林家林家長女,林金秤的屍體……”


    剛說到這裏,隻聽得樓上傳來“噗通”一聲。三個人不由同時握緊了兵刃,這聲音太大了,絕不可能是老鼠發出的,謝淵和王遺風對望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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