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山中至,將腳底枯草吹拂得嘩嘩作響。


    監考校尉沒有注意到自己眉頭緊鎖顯得有些緊張,因為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難以想象,無論謝安石此刻拉弓的模樣有多醜陋,這位在邊塞戰場上浴血十餘載的驍勇軍人,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年輕的壓迫感。


    也許將壓迫用以年輕來形容有些不恰當,不過校尉顯然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情感,特別是對於驕傲的唐人來說,有些人的實力差距是可以通過歲月與鮮血去填補,但那人更強更年輕的時候,這種無力感很容易引發失落。


    軍部校場,很多少年,很多失落。


    ...


    百煉榜上僅納一百位力隕,這是麵向世間所有初始三境修者的榜單,世間力隕境自然不可能隻有榜單上那百位,這代表著能登榜的力隕自然是其中最強的那一批,那麽百煉第三的謝安石當然也是。


    那一刻,謝安石仿佛紮根於大地,筋脈中瘋狂湧動的源氣奔流好似大地脈搏,在空氣中出現一股劇烈源氣共振的時候,枯草伏倒的方向變了。


    山風驟然倒灌逆流,狂暴的氣流自謝安石身體中傾瀉而出,他變成了氣流源點,與周遭恐怖的氣象相比,謝安石沉靜如一塊真正的石頭,巨石巋然而立。


    他眨了眨眼睛,眼睫似剪斷秋風。


    箭矢停止顫動,風靜了。


    監考校尉突然向後退了半步,其腳邊一塊沙石陡然崩裂,破碎的砂礫拍打在他的臉上,留下幾道紅印,但是他仍然沒有偏移視線。


    一道宛如弧光般的實質化氣旋在草案前迸射而出,箭矢被帶飛了出去,它並沒有被弓弦推射而去,因為顫抖的矢尾一直沒能搭上弦筋。


    在眾人眼中,謝安石甚至沒有放開拉弦的手,弓弦仍然弧度不大的繃著,但是箭卻飛了出去,被磅礴源氣捧了出去,像是被大人牽著學步的孩童。


    並不是強大修者將源氣依附在箭矢之中,而是狂躁的源氣將箭矢送了出去,前者講究能蘊藏源氣的箭矢材質,後者更加簡單粗暴,源氣充沛到縱橫三百步至箭靶即可。


    於是半空中殘留下一道亂流,像是冷凝流貫穿而過。


    箭靶碎裂成一堆廢木,謝安石鬆開拉弦的手。


    草案完好無損,


    場間一片死寂。


    ...


    “我覺得這算作弊,他射出去的是源氣。”雲昭一臉認真地指著遠處碎裂的箭靶,又沉吟了片刻,再度看向監考校尉,“而且...這如何確認是否射中靶心?”


    這兩段話看似更像無力的掙紮,不過這是當謝安石挽弓那一刻,雲昭就開始垂首思索的問題,他沒有再觀察任何細節,因為他很確切的感受到那股狂躁源氣的力量,所以他開始嚐試任何一絲扳倒謝安石的可能。


    如果南北在場一定會很欣慰,此人居然開始動腦了,雖然有些生澀,但終歸是樁好事。


    監考校尉笑了笑,並沒有出聲說些什麽,隻是輕輕揉了揉臉上的紅印。


    眾人見此便知曉了結果,射靶是為了正中靶心,正中靶心是為了殺人,當將靶心都射毀的時候,那敵人怎會不死呢。


    這是一件關於事物本質的探究,謝安石是勝利者,毫無疑問。


    謝安石緩緩將弓放回草案,然後淡淡地看向雲昭,眼神中依然不帶任何情緒,並未刻意傳達某種驕傲,或是雲淡風輕中藏伏著冷漠,這種近乎天然的目光很難看出一些情緒的表達。


    如果非要用一些詞句來形容,沒有情緒那便是無所謂。


    哦,


    這就是更為形象一點的解讀。


    ...


    雄鷹俯蟻獸,天穹蔑江流,不是同一個層次的存在,任何一絲一毫的侮辱都會成為一種奢望,謝安石用完美無瑕的做派詮釋了如何羞辱。


    在場邊候考的人群看來,這是最惱人的傲骨,但是當傳達者是百煉第三時,懊惱會被心虛所掩藏,最後化作沉默。


    所以現在很安靜,雲昭搓了搓手,這時候讓他想起了曜賢宴那一晚,在乾欽此出劍前,周圍環境便是如此,他有些生氣地伸出了手。


    眾人屏住呼吸,看著抓住弓弦的少年,自從他站在乾欽此身邊那一刻起,他的履曆檔案被傳遍了所有豪貴府邸的書案,不能修行自然引來無數輕視與歎息,但是更多人知曉了他的另一麵。


    殺人隻砍頭,軍功塞書櫃,草原部落中恐怖故事的主角,他是東軍近二十年間最為傑出的軍卒,他最擅殺人,用各種方式各種角度,砍下頭顱踩於腳下。


    所以當他站上一場關於如何精確殺人的舞台時,所有人都會給他應有的尊重,包括監考校尉也站直了身子,悄然眯起了眼睛。


    雲昭抬起弓弦,神情顯得陰沉不定,不過更深入觀察後,發現有些類似於...不好意思。


    可能是目光全部聚焦在自己身上,從邊軍出身的少年有些不適應,不過場邊的宇文泰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嚴重懷疑雲昭並不存在臉皮這種東西,當然也不會有類似害羞的情感。


    似乎為了驗證他的推論,雲昭開口了,話語很快湮滅在風中。


    聲音很細微,不過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我不會用弓。”


    ...


    從雲昭第一眼看到草案上擺放的物件開始,他就有些局促不安,以至於他甚至有閑情去研究,謝安石考核過程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原因是他不會用弓,準確來說他這輩子都極少拉弓。


    承平前些年真的很窮,哪怕能吃飽肚子,也很難惦記弓弩這一類邊軍重器,這裏的重器主要是指太金貴,至少在褚八方眼中,精鋼鍛造的一根箭矢僅能斃敵一名,實在是太過奢侈。


    軍部自然不會克扣邊塞軍伍的戰備,所以褚八方大手一揮,將承平份額的弓弩全部換成了軍刀,這些砍人砍鈍了,磨一磨便可再度登場的玩意,才是承平軍痞們的心頭好物。


    至此,雲昭用各種方式各種角度殺人是真的,少年幾乎殺絕了草原流寇也是真的,不過他隻擅於用刀殺人,刀尖刀身刀柄,砍手砍腳砍脖子。


    校尉臉色顯得有些難看,眾人忍笑忍得很辛苦,但是總有那幾聲壓抑極深,宛如羊皮裘漏氣的聲音,尷尬並且狼狽。


    “你可以選擇繼續考核,或者走下來。”校尉的聲音有些生硬,透過風嘯傳遞而來,裹挾著凜冽的意味。


    雲昭同樣感到不悅,至少他認為這次出場的方式比以往要氣派很多,不過看著捂住嘴憋紅了臉,瘋狂跺腳宛如癲癇的宇文泰。


    很顯然,他再一次失敗了,可能生來便無法具備乾欽此的那種氣場。


    “可不可以不用弓。”雲昭低著頭,表情有些失落。


    校尉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扯了扯嘴角,這次的回答更為簡短。


    “可以。”


    問題很古怪,不用弓如何射箭。


    原本暗自偷笑的人們似乎感受到了什麽,悄然間再度凝神觀察了起來。


    雲昭歪著腦袋看向了身側,那位一直盯著自己的百煉第三,一字一句地開口了。


    “你的眼睛很像死魚眼。”


    隨後放下了弓,沒有等待憤怒。


    然而,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不會使弓,甚至不擅長除了刀之外的任何兵器,所以他的刀極為恐怖。


    他嚐試去動腦解決一件事,不是他對自己的刀產生了懷疑,至少不會在謝安石麵前出現疑慮,所以他是懶。


    懶得動手,嚐試動腦,有些生疏。


    闡述過很多遍,不擅長不代表不會殺人,殺過太多人然後懶,但是能夠再動手。


    所以他拿起了箭,將箭當成刀擲了出去。


    一道洪流,


    一箭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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