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來的太遲還是嶽峽吃的太快,今天桌麵上的竹籃沒有遮著花布,自然也沒有那口香甜酥軟的鳳梨酥。


    不知何時,雲昭已經習慣在後院汗流浹背時,聽著前鋪簾外那陣清脆笑聲,每次他都會刻意的鬆開力量讓打鐵聲輕一些。


    每當想要偷偷瞄上一眼時,一道可惡的身影總是把厚棉布外的情景遮得嚴嚴實實,有時賭氣的想落錘再重些,引起簾外少女的驚呼。


    到底還是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想了想還是算了吧,萬一又挨罵呢。


    到底是想吃鳳梨酥,還是想念少女的笑聲,其實都不重要,因為自打相識李紅棠以後,少年突然很認同褚八方以前整天絮叨的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信不得。


    話糙理不糙,每逢想到皇甫軒沒準杵在哪旮旯盯著自己...算了,還是不想了。


    “萬一不漂亮呢...”雲昭若有所思地嘟囔道。


    嶽峽皺了皺眉,斜瞥了一眼,也沒弄明白這小子今天犯什麽渾,一副沒精打采的熊樣。


    ...


    二十九巷的一間破舊院子,少女清掃著昨夜細雨殘留下的水窪,屋簷不斷滴落水珠拍打在水井邊緣。


    鳳梨挽起幾綹打濕了粘在臉頰上的鬢發,忽然想起了什麽,慌慌張張地往屋內跑去,一不小心碰倒了門旁的柴刀,狠狠砸在少女腳背上。


    忍著痛硬是單腳蹦進屋內的鳳梨,不知是因為紅腫的腳背還是被割破的繡花鞋,發紅的眼眶裏開始有淚珠打轉,仰起小臉生怕淚水掉出來。


    蹲在土牆上的少年們看著鳳梨進了屋,也就停了嘴裏的滿腹經綸,原本幾個在相鄰院子裏出拳如風的,也沒了扮演江湖好漢的興致,原本皆目不斜視的少年們都像霜打的茄子,一個個唉聲歎氣起來。


    灶台邊,鳳梨用手背蹭了蹭臉頰,麵粉屑子刮得有些癢,踮著腫起的腳,愁眉苦臉地揉起了麵團。


    “唉,嶽叔答應的德坊記還沒給我呢,今天我得去催催他...”


    ......


    望著表麵已經被捶打布滿凹痕的粗鐵,雲昭隨手拿過脫下的衣衫擦了擦汗,身體上的汗珠隨著擺動已經散滿後院,看著就像淅淅瀝瀝雨滴留下的痕跡。


    無論雲昭如何按照嶽峽的暗示來掄擺鐵錘,似乎其極限也僅是在粗鐵上留下蟻噬般的凹痕,甚至這幾日少年已經開始研究粗鐵,這些被嶽峽隨意用一個破布袋兜著,像夥房廚餘一樣丟在角落的粗鐵原胚。


    看似普普通通的黑鐵塊,其間夾雜著乳白色的星星點點,像斑駁在夜空裏的星輝,就是這些甚至看起來品相都不純的粗鐵,在鐵砧上將少年死死囚住,使其無法越雷池一步。


    自己才是砧板上的魚肉,雲昭如是想著。


    “臂,肩,腰,腹,膝,足。”一樣的話語,一樣的提示。


    暫且不說這段日子裏嶽峽說了多少遍,至少雲昭最近的夢裏都是它們,簡單的六個字仿佛化身成索命的夢魘,在其腦海最深處翻江倒海,如同晨時雞鳴一樣煩悶。


    正準備努力回憶關於擊錘的身體協調,雲昭忽然想起了此番前來的目的,轉身直接將鐵錘拋向一旁擺弄鐵器的嶽峽。


    在其充滿疑惑與威脅的目光中,也就是所謂的你不解釋清楚我就揍你的注視下,雲昭很耿直地開口。


    “我明天初試。”


    這是用一種很淡然的口吻敘說一件事。


    當然,其中隱含的意思便是過不了初試,小心我不付你錢。


    那你現在是不是應該亮出點掏箱底的東西。


    能用這種雲淡風輕的架勢,威脅一個故作深沉的鐵匠,真是一件令人很愉快的事。


    至少雲昭此刻微微揚起的下巴,悄悄抖動的小腿,無不告知此人現在很得意,就像農田裏偷啄到稻米的野雞。


    然後嶽峽把野雞拍死了。


    雲昭捂著腦門,哭喪著臉嘀嘀咕咕地讓開了位置。


    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握住了錘柄,身體再度擺開那種極為古怪的姿勢,像匍匐於地的蟾蜍,雲昭看著其緩緩抬高的臀部,很想測試測試其是不是真的不動如山。


    鐵錘落至起錘位置,他趕緊收斂心神,這可是為數不多的親身指導。


    很顯然,這一次是最慢的一次,也是最認真的一次。


    甚至可以看到嶽峽手臂上肌肉擠壓的弧度,伴著風勢揚起的灰塵靜在了空中。


    是靜不是停,那便是靜止,於是後院靜止住了。


    嶽峽既然不是想象之中的煉體之修,那麽此刻便是源氣的動靜。


    舊巷裏翻轉跳躍閉著眼的野貓,蹲在屋瓦上,看著後院裏呆立的二人,歪了歪腦袋。


    在野貓眼中已經落錘卻傻站著的大漢,其在雲昭眼中才剛剛起錘。


    後院在那一瞬間從長安中消失了,從時間刻度盤上消失。


    嶽峽囚死了這所後院,就像奪走孩童最愛的糖人那般蠻橫。


    鐵錘在空氣中劇烈顫抖起來,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劇烈顫抖起來,整個後院劇烈顫抖起來。


    鐵錘像是擠壓空氣,使其與整個空間摩擦,然後用無法以目而辨的速度頻顫起來。


    在長安的鐵匠後院裏,雲昭是看不見這些顫動的,但在嶽峽的世界裏,他可以。


    目光先落在錘柄上,最後落到持錘的手上。


    原來是這樣。


    鐵錘擊砸在粗鐵上,火星四濺。


    雲昭第一次邁入鋪子後院,掀開簾布時看見的火星四濺,沒有風箱沒有淬火,就這麽憑空炸出了火星,真的像一座山砸了上去。


    ...


    “這是什麽。”少年此刻像一隻求學的野雞。


    “疊打。”鐵匠將鐵錘重新靠上牆麵。


    雲昭突然想起了先前一句廢話,那句話是這樣的:一刀,人就死了。


    此話是嶽峽說的,少年把其當成了放屁,還是脫褲子放的響屁,現在看來這不是一句廢話。


    突然想起那些近乎恐怖的劇烈顫動,原來一刀是很多刀。


    這幾日借用打鐵煉體的少年,借用擺錘的力量,借用破空的鋒銳,借用擊砸的斥力,借用粗鐵的反震,所有力量倒灌入身體妄圖衝脈,卻像泥牛入海,一絲漣漪都沒有。


    原來一錘是很多錘,那些肉眼看不見的頻顫是疊打,當一次掄擺是無數次掄擺時,那些粗鐵怎麽會不像海綿一樣凹陷呢,堵塞的八脈又怎麽會衝不開呢。


    “厲害。”


    由心而發的讚歎。


    “一般。”


    強行壓抑的得意。


    ...


    絲毫沒有過問先前後院的靜止,雖然很渴望那種神乎其神的力量,但少年更加知曉自己需要像一隻不會打鳴的野雞。


    用一副張弛有度的醜惡作態,來套取今後的更多的故事。


    少年心裏情不自禁地讚賞了自己幾句,真的是一個大唐的好兒郎。


    身處世俗卻不世故,


    雲昭你真的很聰明。


    “竹籃裏沒有鳳梨酥。”嶽峽很快打斷了某人的幻想,朝著他指了指。


    “對不起對不起。”


    雲昭倉促地折回身子,將下意識順走的竹籃重新放回了桌麵。


    ......


    鳳梨坐在青石階上搖晃著雙腿,咬著甜酥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過了半晌,偷瞄了兩眼剛剛西沉的夕陽。


    偏頭看了看身旁的嶽峽,有些疑惑地問道:“後院沒人阿?”


    嶽峽愣了愣,看著少女攥緊衣裾的手,有些鬱悶,就像將一把鮮翠蘆葦斬落進泥漿裏。


    “他今天走的早。”


    “喔...”


    瞧,少女又忘記朝鐵匠要德記坊的胭脂了。


    蹲在屋瓦上的野貓搖了搖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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