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咳咳...”


    一陣被死死壓抑住的咳嗽聲。


    李紅棠惡狠狠地甩開堵在自己唇上的手掌,上麵纏著的繃帶仿佛腐化在血液裏,濃厚近乎實質化的血腥氣讓她無比作嘔。


    低頭看了看頷下的腐臭淤泥,收拾了一下心情,輕輕向身旁說道:“我...我受了傷,撐不住那麽久的...還有它也會受不了的...”同時手往懷中暗暗發力。


    一直伏在淤泥中隻露出口鼻,監視著周邊氣息動靜的雲昭,偏過頭看著她緊抿的紅唇,略帶書卷氣的狹長柳葉眉,還有因她小動作而從衣襟處探出小腦袋的銀白幼狼,楚楚可憐,皆帶著泥點,皆美豔動人。


    耳邊傳來枯枝斷裂的聲響,稍稍挑了挑眉毛。從泥潭裏探出手,在李紅棠錯愕的目光中,挽住其後腦勺,狠狠的按向泥潭,隨後自己就像伺機而動的獵頭,緩緩地下沉...


    拽著不停嗅捕氣味的狼,汗水隨著刀刻斧鑿般臉頰線條滴下,黝黑的臉龐上眉頭擰皺成一團,他們知道如果追捕失敗,等待部落的是多麽恐怖的審判。


    這是一場命運的豪賭,木拓族的未來就把握在自己手裏,血腥氣在這裏消失了,繼續前行搜索,獵手總是需要驚人的毅力,才能熬到獵物斷氣的那一刻。


    ...


    沉在淤泥裏的雲昭,除了死死壓住來自掌心處的掙紮,腦海裏還在思考另一件事。


    叢林間不止有泥潭,還混雜著充滿死朽深淵氣息的流沼。


    當那名沒了小臂的大唐軍人張大嘴巴,麵露絕望看著自己的時候,他感受到了源自內心的無力感,他不敢握住那隻奮力掙紮求生的手,他怕虛弱的身軀也被拖了進去。


    他怕死,今晚見過了太多死亡。他從出生開始從來沒有這麽想活著,呼吸著空氣。


    所以他的懦弱在蔓延,鮮活的生命在沉淪。


    最後沼泥淹沒了全部,從頭至尾那名大唐軍人張大的嘴巴裏,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用充滿驚懼的沉默闡述了比生命更加珍貴的東西,他是唐人,至死不渝。


    ...


    濃稠的淤泥裏再也感受不到來自林地的震動,也感受不到絲毫凶殘木拓狼的喘息,雲昭還是沒有動,哪怕手掌裏已經感受不到掙紮的力道。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落葉拂風而墜的沙沙作響,空曠的林地間再無半點聲息。


    吱!咚!


    一聲從高空落地踩斷枯木的聲音。


    幾名木拓人從樹杈上落地後,一直保持著沉默,將親手拗斷脖頸的座狼橫放在地上,陪伴多年的戰鬥夥伴死在自己手中,也抵不上內心對失敗的恐懼,失去了氣味,幽深的叢林宣判了他們的毀滅,失魂落魄的向林外走去,如同行屍走肉...


    ...


    破泥而出的聲音伴隨著漫天汙濁。


    在胸膛雙手疊十不斷推壓,看著女子咳嗽出聲並且口鼻處湧出大量淤泥後,從其懷裏摸索著拽出幼狼,原本代表高貴血統的銀白色皮毛已經被掛滿黑泥,拎著尾巴狠狠淩空來回甩動幾個來回過後,隨手丟到一旁不再理會。


    抽出刀倚住身體,踉踉蹌蹌的向林外走去。


    蜷縮一團的李紅棠感覺胸腔快要燃燒起來一樣,不斷咳嗽著,腐臭的淤泥遮蓋住了她白玉般的臉蛋,帶著怨毒目光盯著那道背影:“你你...咳咳...知道我是誰嗎...敢,敢這樣對我?”


    背影頓了頓,沒有回答,繼續抬腳向前。


    身後永遠看不見身前的景象。


    滾燙的淚珠伴隨著嗦嗦落下的泥塊,布滿了這張依舊還透著稚氣的臉龐。


    愈發踉蹌,愈發頹喪,趿拉著肩膀,承載著悲壯。


    “你這頭憨驢說好給我牽馬的,又賴了。”


    ...


    營地裏的褚八方指揮著點燃馬尾,戰馬裹挾著火焰在草地上疾馳飛撞。稀稀拉拉的羽箭、長矛來回掠過,仿佛孩童嬉鬧的把戲,遠方傳來一聲聲低沉的號角聲。


    很多悲壯不需要形容詞去加綴,他們就躺在那裏任人觀賞,不用在意心底所想或價值衡量,他們都是有資格存活的生命,作出的選擇不是為了給後人評說,皆是戰士,皆是輝煌。


    木拓退軍,天際泛白。


    持著染血軟劍的皇甫軒和褚八方背靠在一起,如同兩條吐著舌頭,苟延殘喘著的老狗。


    還活著的士卒橫七豎八地栽倒成一片。


    七名黑褂持弩人一如之前模樣,垂首而立。


    營間還立著兩廂,車轅枕滿忠烈,草原上,一片屍橫遍野。


    雲昭直直躺在董四合身旁,看著天空,咧嘴笑了。


    ...


    人生本有些就是誰都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四字看起來似乎平淡無奇,筆畫寥寥。


    實則卻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比如說正纏著白布,搖搖晃晃騎在馬背上狼騎首領,就算他將生命奉獻給神靈,也抵擋不了這場偷襲失敗換來的災難,來自大唐的怒火。


    幸存的木拓戰士都受到了悲哀氛圍的感染,整個隊列籠罩在慘淡淒涼之下。


    後方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首領沒有回頭,反正也瞎了。


    “借閣下頭顱一用。”


    隨著哢嚓一聲,鮮血噴湧,這是他這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四年前,少年搖晃雙刀高歌入原。


    四年後,少年手持頭顱縱馬出原。


    ...


    將頭顱平平穩穩的放在董四合身旁後,雲昭緩緩後退。


    皇甫軒點燃了火把。


    烈火借著風勢燎起了一片火海,李紅棠慵懶撐在窗檻,怔怔出神。褚八方癱倒在車轅旁,看著火焰逐漸騰起的地方,喃喃出聲:“好一片壯闊山河,好一個江山如畫。”


    ......


    正看著火堆發呆的雲昭被跟前的侍衛喊醒,看著其帶著敬意的臉龐,明白了他帶來的信息,於是站起身拍了拍手,跟著侍衛向前方走去。


    車廂簾幕掀開,昏暗的燭火跳動著,李紅棠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向自己恭敬行禮,她忽然想起林間泥潭的那一幕,不禁咬牙切齒地嘲諷道:“你那天不是神威非凡,睥睨四方麽,怎麽今天學會這般做派了?”


    “戰場之上,機不容緩,車廂之中,殿下自然如皓月一般,末卒甘願充當星輝拜服。”


    “雲昭,你一直都是這般不要臉嗎!”


    “如果殿下需要,末卒可以更加不要臉一些。”


    李紅棠擰起眉頭看著眼前這個帶著溫煦笑容的少年,鼓起腮幫子,氣惱地甩了甩手。


    “煩人歸煩人,這婆娘生氣起來的模樣還挺漂亮的。”雲昭暗自想著,正待即將退出車廂之際,一本頁角泛黃的冊子丟到了少年麵前。


    “賞你的,牧魄說你會感興趣,也不知這些玩意兒有什麽好看的...”


    拾起冊子,遲疑片刻,躬身道:“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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