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頭顱混雜著草灰,骨碌骨碌地滾到了雲昭靴旁,一腳將其踢開後,輕輕抖了抖腕,將刀身上的血珠甩在草地上。徑直走向貨箱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將刀插入土壤,歪頭打量起了身旁的董四合。


    正在對著一個白麵饅頭狼吞虎咽的董四合,感受到了身旁的目光,悄悄偷瞄了一眼,發現是雲昭以後,露出一副擱在俏娘們臉蛋上才能稱之為嬌羞的神色。


    其左右看了看,才含糊不清地說道:“吃飽了才能力氣幹仗,總不能餓著肚子唄,雲昭你說對吧。”


    聞言笑了笑,過了會兒才表情凝重的試探問道:“承平裏的其他人呢...你見到沒有?”


    正往嘴裏塞饅頭的董四合一聽這話,嘴一撇,噴著白麵屑子帶著哭腔道:“昭,都...都死了,承平營出來的都沒了,沒了!”雲昭沉默了一會,看著一個勁抹眼淚的寬厚身影,伸手撣了撣其肩膀上的灰塵,站起身往外走去。


    好不容易忍住淚水,仍哽咽難抑的董四合嗓音沙啞地喊道:“昭,咱們能活著回家嗎?”


    雲昭一本正經的回答:“有我在,放心。”


    董四合撓著腦袋,對著他嘿嘿傻笑。


    ...


    火勢漸漸小了,營裏還有氣的士卒互相攙扶著爬了起來,柱刀望向篝火外漆黑的夜空。


    牧魄沒有傳達下令,隻是往那匹一路上輕裝跟著的輔馬上套護鎧、麵罩,最後扯了一條白布綁在馬的雙目上,覆上麵甲,從一旁毀壞的馬車裏取出一杆軍中已經停用的馬槊。


    三年造一槊未免言過其實,非臂力雄冠三軍者不能勝或許有幾分道理。一係列動作後,當牧魄翻身上馬那一刻,悄無聲息間氣質已經發生卓然不同的轉變,似乎從沉穩持重的近侍統領,又變成當年那個在皇道上談經闊論的朝氣少年。


    策馬經過雲昭時,俯身與之交代了幾句,見其對自己點了點頭,掃視了一圈正在看著自己的士卒們,右手握拳捶擊於左胸,行了一個大唐軍禮,緩緩開口:“很榮幸與諸君為伍一戰。”仰麵想了想後,“諸君可願隨我一戰!”


    沒有言語回應,隻有一聲聲拳頭捶打胸膛的聲音。牧魄深深吸了一口氣,提起馬槊,雙腿一夾馬腹,朝著已經完全熄滅的營欄衝去,朝著黑暗中一雙雙泛著幽光的狼瞳衝去。


    沒有喊殺聲,有的隻是馬蹄聲,軍靴掀開草皮的聲音,刀抽離鞘的聲音,營地裏一具具屍首皆是大唐軍人的恥辱,而唐軍的尊嚴永不可被侵犯,恥辱,那就要用血來洗!


    試問誰束甲邊疆,試問誰捍我大唐。


    這一夜,唐軍人人麵南背北而死,胸前遍布傷痕,皆戰死於衝鋒途中,如潮水一線,絕無半步後退者。


    ......


    雲昭看著竭盡全力,猙獰著麵目衝向黑夜的士卒,心裏感歎了一句“真是一群熱血澎湃的愚蠢豬玀。”隨後提起雙刀,跟著向營外殺去,似乎沒人能告訴他,此時的雲昭與他口中的豬玀,很像。


    三節車廂內,女子依舊在撫摸微微顫抖著的銀白色幼狼,偏頭望向窗外的星空。漆黑車廂內一個披頭散發的枯槁老頭躬著身子,露出兩隻駭異雙色的瞳孔,皆如墨汁浸染慢慢由灰綠轉向漆黑一片,一位身著刺藍色繡花華衫的青年不動分毫,蒼白的臉頰布滿不健康的潮紅色,雙手合十,緊閉雙眼。


    在牧魄策馬越出營欄後,寂靜許久的雨夜中再次爆發出慘烈的吼聲,一隻隻狼騎帶著血痕再次湧入了營地,又一次與唐軍撞在了一起。


    一枝帶著雄渾氣流的弩矢從雲昭臉頰邊穿流而過,矢尾高頻顫動的氣流在其臉上印出了一道血口。咄!弩矢狠狠紮入當頭一狼騎的胸膛,直接將其帶飛了起來,裹挾的氣勢掀翻了周圍一片。


    木拓人眼底第二次浮現出了驚慌失措的恐懼,第一次是認出雲昭。


    沉默的上弩,拉弦,再射,先前護守於漆黑車廂的七位中年漢子,手持邊軍重弩一步步推進,仿佛臂力雄渾無視了重弩的後坐力,精準的收割著性命。


    在看到七位持弩人如出一轍的漆黑眼瞳,還有彌漫空氣中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氣息後,雲昭確定了先前缺口處,那仿若幻境的氣息亂流,並不是緊張所致。


    下一刻,確認自己被一股強大氣息鎖定住了以後,雲昭笑著攤了攤手,轉過身看向從拒馬處躍進營地的健碩身影。


    雙持的兩手垂直落於大腿兩側,左肩稍稍靠前,右肩斜塌三寸。在乾木草原的村寨裏,在蕩尾溝的泥地裏,雲昭永遠保證自己是出刀最快的那一個,那麽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快的刀和確保最快插入心髒的習慣。


    作為木拓狼騎的首領,也是部落裏權柄最重的木拓人,他看過無數次少年的出刀,最快的一次出刀讓他從狼騎變成了狼騎首領。


    他知道少年所有的習慣,甚至兩腿分立的距離,包括少年臉上最溫煦的笑容,他都見識過,上一次隔著火焰看到少年出刀的時候,他紮入的心髒是自己父親的。


    金屬碾開地皮的聲音,是一把寬柄雙刃巨劍拖行於地造成的,當健碩的身影開始衝刺的時候,那種觀感就像是一頭巨型草原狼張合著血盆大口向自己撲來。


    反持的左手開始顫抖了起來,不是緊張,是在巨大威壓下的興奮,是眼眸裏散發的熾熱光芒。


    那一瞬,刀身炸出雙側。


    平地一聲雷,出刀迅猛卻蓄力有餘。


    刀尖鬼魅般直直刺向其胸前兩處要害,營間驟然響起一連串極為刺耳的刀劍碰撞聲,散落在地的火簇被產生的勁風吹割得愈發明亮起來。


    每一次重劍起落之間,總是掀起漫天草木和一個個丈餘深坑,每一次刀尖鎖住走向總是被一股蠻力震散步伐。


    氣息平緩,神情異常專注,這是每每身處險境之時,雲昭總能綻放出的精神本能。眼底浮現出一種解脫自身的殺伐氣息,一種冰冷到漠然一切的氣質,他見過無數更加尖銳的殺機,但最後都化作刀尖下與常人無異的亡魂。


    蓄力是為了下一刀,那麽當雲昭反持的左手刀,以一道極為漂亮弧線抹殺而來的時候,狼騎首領才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個少年,或者說,他成長的太快了。


    踉蹌而退,而當雲昭雙持真正揮舞起來的時候,仿佛冬日的雪球,快速堆積的同時也在迅速融化。一刀比一刀更加刁鑽、迅猛,宛如幽暗處伺機而動的遊魂。


    最後一記直刀灌注著全身力道快若驚鴻般自上劈下,掌心炸出一團鮮血,巨劍應聲而斷。


    不過故事裏的敵人不應該就這樣倒下,哪怕是他的問題,也總有很多其他的方法給他添足戲份...


    正待前力暫罷,後勁未湧的氣息隔斷時刻,一道破空聲襲來,雲昭一腳踢開狼騎首領,硬生生掰過身體用刀身擋住這記陰險擲矛,吐出一口殷紅血液,重重摔倒在地。


    “保護殿下!”


    “上弦,放!”


    遠處傳來侍衛們嘶啞的呐喊聲,雲昭拔開深深嵌入刀麵的長矛,提腳向車廂趕去。


    木拓人的攻勢已經撕裂開營地的防線,殺至車廂前,盾牌被洞穿,英勇的士卒用胸膛裏的熱血捍衛了自己的使命。當一位位士卒抱著胸前擲矛從馬車仰麵摔下的時候,頭頂掛著不知是哪方破碎內髒的褚八方,第一次無比清晰的察覺到一腔熱血快要衝出胸膛。


    依舊沉著冷靜的指揮著士卒填補進車廂的守衛圈,褚八方幾乎能聞到近在咫尺的座狼嘴裏的腥臭口液,手已經多次不聽使喚地摸向腰間懸掛的佩刀,看著浴血奮戰的大唐軍卒,看著密密麻麻似乎永無盡頭的狼騎。


    他無數次想要領兵突圍殺出一條血路,尋覓一絲飄忽不定的生機,不!等等,他扭頭望向背後的三節依然沉默寂靜的車廂,深刻記得車隊雨夜入城那一晚,一位全身籠在黑袍中的恐怖氣息,等等,再等等!


    不斷喘息著的褚八方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抬眼間,看到讓他肝腸寸斷的一幕。


    雲昭平舉雙臂,兩道刀光不斷收割著木拓人的頭顱,大動脈破裂綻出的血花落在發梢,大踏步的向身處絕境的褚八方趕來,交替向前斜掠,雙手極為自然的兩側擺動。


    待他下一步躍在空中的時候,感受到了背後那股極端尖銳的冷寒,一股熟悉的氣息帶著全身汗毛立起的預警。


    艱難僵硬地側過頭,餘光看見了之前的狼騎首領,他擺著前衝投擲的姿勢卻空著手,臉上帶著陰測測的邪笑。


    冷汗浸透了衣襟,緊繃背部,等待冰冷的金屬質感洞穿自己的胸膛,是雲昭當下唯一能做的事...


    睜開雙眼,沒有那種彌漫整個胸腔的撕裂感,鮮血沒有湧出口鼻,有的隻是後背的一片溫熱。


    他落地轉過頭,眼珠瞬間充斥了一片血紅。


    其實很多時候,雲昭一直認為董四合這種憨貨,就是小人書裏那種長命百歲,躺在竹椅上拍著扶手,跟子孫吹噓當年之勇的主兒。


    於是當他回過神,看到董四合手捧著洞穿胸口的矛尖咳血,還朝自己像往常一樣傻笑著說:“昭,這次換我抬你一手了。”


    雲昭感覺眼角快盛不住天上落的雨了,再瞧見這憨貨嘴角還粘著白麵皮兒,這雨下得更加滂沱了。


    “董四合你這個驢草的,不許死!”雲昭噙著淚,破口大罵。


    董四合艱難地笑了笑,雙手狠狠攥住刀柄,翻身斜撩至身後,掀起一片血光,暢快大笑道:“老子今天橫掃四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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