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年的草原曆練讓雲昭明白了很多曾經一無所知的東西,比如木拓族的部落圖騰是狼,比如白天每一聲狼嚎代表每一個草叢間隱藏著一個木拓最英勇的戰士。


    還有他們胯下正瞪血紅瞳孔探視著車隊的草原狼,木拓族的狼騎為他們在充滿廝殺掠奪的乾木草原,爭下了一大塊肥沃的領土,當年驍勇,今夜依然。


    當華貴車廂裏笑起來便如一池秋水的貌美女子,伸出皓腕撫摸在銀白色的皮毛上時,當車轅隨著土地開始晃動之時,當營外牧民的驚呼聲、慘嚎聲交織成一片之前,雲昭低著頭抱著雙膝狠狠地往身旁的軍卒撞去。


    下一刻,隨著身後一聲巨響,雲昭就感覺到自己似乎飛了起來...


    看到了遠處剛剛起身向這飛奔而來的牧魄,看到了已經往馬車底下鑽的褚八方,以及他露出的半個屁股,還有一樣騰空著沒能救下來的,仍帶著僵硬笑容的同僚腦袋,嗯,似乎有腦髓灌進了自己耳朵裏...


    落地之前的雲昭腦海裏劃過很多支離破碎的片段,但並不妨礙他用最精準的角度,軀幹以最舒服的孤度撞擊在營地邊的泥土上,並且還甩了甩耳朵。


    從後腰抽出自出城就沒有離身的兩把刀,綁著白繃帶的雙手緊緊捏了捏,右手正持斜立於胸前,左手反握橫於膝後,沉腰張立雙腳後,方才抬頭看向直撞入營地正中的入陣之人。


    身高九尺,體壯如牛,裹著的破損獸皮下裸露出誇張的肌肉和臌脹青筋,微微滲出的汗水淌過他結實的胸脯,在篝火折射下泛出類似金屬的光澤。


    不過能從他身後如同重騎碾翻的泥跡,撞飛一旁深深凹陷下去的箱櫃與斷裂開的鐵索,以及與之相匹的厚脊重錐和他跪地大口喘息的狀態看出,他大抵是撞不出第二次了。


    拉弦聲,機括聲,金屬剖入血肉美妙的回響聲證實了雲昭的觀點,箭弩插湧出的殷紅血液浸透了獸皮以後,眾人感覺鯁在心頭的一口氣才舒了出來。


    似乎是為了與眾人舒氣協調同步,本以為早已死去的壯漢,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響徹天地的嘶啞怒吼,周邊侍衛驚得齊齊後退一步。


    牧魄走上前去將其一腳掀翻,確認再也沒有了氣息後,斜靠在營中馬車旁的皇甫軒,惶惶癱坐尖叫道:“死了,這下總得死了吧...”話還沒說完,營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與狼嚎聲撕破了天際。


    落雨了,撕裂漆黑穹頂照亮茫茫大地的雷光,伴隨著珠簾般的雨滴,悄然掀開一場血腥廝殺的帷幕。


    ...


    躍起劈落一個嗷嗷嚎叫著,順著巨漢撞出的缺口衝入營地的狼騎,雲昭折身望向因失去主人,猩紅瞳孔仿佛能滴出血來的座狼,正死死盯著眼前少年,前爪陷地正尋覓著前撲時機的時刻,被一根側方射出的弩箭貫穿了狼顱。


    雲昭偏過頭看見了正持弩而立的牧魄,後者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扭頭向營地內吼道:“立盾!立盾堵死缺口,上弦,把火油搬出來!”


    無數擲矛,如暴雨般從營外漆黑的空間密集拋射而出,尖銳的破空聲掩蓋了營內奔走驚呼的嘈雜,蒼白的臉上映照出絕望和無助。


    身處空地上的雲昭就地一滾,用刀洞穿身旁堆積的貨箱,將其挪移遮蓋住身體上方,緊促不穩的呼吸,靜靜等待著下一秒從天而至的襲擊。


    伴隨著擲矛紮入木箱、盾牌的沉悶撞擊,受傷軍卒的悶哼與馬嘶,將臉埋入營地帶著草腥味的泥土裏,聽著仍在繼續的恐怖破空聲,侍衛們焦急憤怒的呼喊聲布陣聲,牧魄略顯無力的命令聲。


    不知過去多久,當泥土裏反震傳來的振動頻率漸漸低了起來,雲昭踢開身上的貨箱,快步向先前被那個巨漢撞出來的缺口趕去。


    整個營地落滿了長矛與紮滿長矛的屍體,不得不揮刀斬斷矛杆前行,行至半途,比先前入陣更加密集急促的喘息聲響了起來,對於營地守軍們來說,這是比擲矛破空聲更加恐怖的存在...


    空氣似乎在這一刻發生禁流停息了下來,雲昭能清晰地觀察每一個細節,剛剛從屍首上綻放出的血腥氣,在眼前散成一縷縷血氣分流。


    下一刻,當缺口湧現出無數亮著嗜殺氣息的狼瞳,與其揮舞著彎刀的部落戰士時,一切又恢複了正常。大唐軍卒在這一刻捍衛了被壓抑整日的戰士榮光,鮮血永遠是大唐最耀眼的功勳章,四散的侍衛們舉起周身一切能收割生命的武器,衝向嚎叫著的木拓狼騎。


    生命與死亡終於成功奏鳴哀樂,響徹在大地之上。


    肉體撞擊的碰撞聲,兵戈摩擦的金屬聲,絕望無力的慘嚎聲,交織成了這個大唐邊塞雨夜營地的主旋律,這是一場廝殺與屠殺並存的戰役,手無寸鐵的外圍牧民終究隻能化作整場夜曲的背景音符。


    刀尖挑入粗糙草繩係紮的皮甲縫隙處,纖長刀身不斷推湧出泊泊鮮血,哢得一聲脆響代表刀柄撞擊皮革,於是足弓微微發力,手背朝下一擰,洞穿身體的刀身隨之在血肉中橫攪,待其吐出了最後一縷氣息,雲昭閃電般抽回右手,身體順著左手扭曲著向身後反撩。


    “咚”腦袋墜地的聲音,抹開眼角的血汙,轉過身將之前還釘穿在屍體上的刀抽出,一陣刀骨割離聲,一片血花飛濺,雲昭匍匐著身體隱在夜幕衝向下一個目標。


    當心中再沒有任何雜念,穿梭於黑夜和血液之中,少年找回一直彌散在乾木草原的記憶,找回了蕩尾溝馬匪被割裂喉管時,其瞳孔最深處的瘋狂,沒有思考的思維空間才象征著最純粹的殺戮。


    用前胸抵著刀柄將一個木拓人橫撞入槍渠,當刀身深深嵌入血肉,斜拉出一道絢麗血口的時候,這是在生存而不是生活,賦予大唐少年的不是技巧而是本能。


    漫天落葉被刀兵掀起,層層疊疊的草屑中,亮起多如繁星般的刀劍截麵在月光下的折射。腰腹部肌肉驟然間發力,前驅的腳步傾倒斜鏟了出去。


    翻滾的縫隙間,雲昭解開了一直貼身的行囊,借著推力抖散出諸多先前存放其中的燃燒瓶。前衝之勢暫竭,雙刀直刺而下,再提一息猛然挺身,直直撞入敵陣。


    雙手負刀掠過一道璀璨光芒,由身前頭顱下劃至腰,刀尖摩擦獸衣之上竟燃起一長串火花,腳不停歇,雙刀騰躍之間,已將衝上來的第二名狼騎攔腰砍斷,側身粘刀下傾,削掉身旁一頭座狼的前爪,不等其慘嚎出聲,順勢一撩,便收納了一顆碩大狼顱。


    轉過麵便是一騎撲麵殺至,雲昭早已收刀而待,右手翻轉執刀,兩手反持,深伏於地。


    吐納間雙目死死盯住麵前這名狼騎的行進縱躍,觀察節奏同時心中默念其剩下步數,猛然間,右腳陡然發力深深陷入草麵中。


    雙手變單手,雙刀合攏一處,手腕一轉刀勢由劈轉拖,順著狼騎躍起暗麵眨眼間斜抹而上,根本不給這一騎任何反應時間,噗呲兩聲過後連狼帶人貫穿,頹然倒地。


    當少年終於站在營地缺口前時,小腿部傳來的隱隱酸痛,已經告知身體在承受巨大負荷之下,力量即將告罄。然而營外前赴後繼的狼騎或木拓戰士們,終於借著箱櫃上的火把,在昏黃火焰的照射下認出了這個堵在缺口前的少年。


    這是草原上所有外獵健兒們的噩夢,也是毗鄰唐境的木拓族夢魘。


    抓緊時間喘了幾口氣,雲昭看著營欄外的獰笑著追殺牧民的木拓人,麵無表情地取下斜插在營欄縫隙的火把,直直落於草地上,借著風勢瞬間點燃了先前散落並未拉弦的燃燒瓶,也遮擋住了營外的視線。


    從夜空俯瞰,如同一幅著滿絢爛玫瑰的橫幅,被提起了描邊的墨筆,沿著拒防的木箱、拒馬徐徐勾勒燃燒起來,最後演變成一幅盛開在火焰中的猩紅玫瑰畫卷。


    ...


    從居中貨箱裏推出的火油桶被擲於燃燒的營欄上,助火勢更加凶猛,牧魄指揮著侍衛們持弓點燃箭頭,射落妄圖躍過火堆的狼騎戰士。奔走四周救助同袍的軍卒臉上寫滿了失落。


    雲昭和不知何時從馬車底下爬出來的褚八方並肩站著,營外牧民的慘嚎聲終於停歇了,木拓人也宣泄完了無處可用的怒火,裏外雙方都安靜的等待火焰燃盡的那一刻,也許火勢稍緩一些,就是下一輪殺戮的開始。


    “活著。”一張寬厚的手掌重重的拍在肩頭上,褚八方轉身離開了。


    “謝謝。”牧魄領著幾名侍衛來拱了拱手。


    還能動彈的軍卒們或坐或立,都向筆直站在火堆旁的雲昭表達了敬意,後者掃視了一眼營地,想起了之前映照在篝火下的一張張熟悉麵孔,還有行程間的歡聲笑語。


    “真是些不值一提的多餘情懷。”雲昭內心感慨道,又瞄了瞄正中間從頭到尾沒有絲毫動靜,且被盾牌和鮮血拱衛得嚴嚴實實的三節車廂...


    “都是一些窮苦人,講究個什麽體麵活法。”


    遍地的屍首,遍地的可歌可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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