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黃藤蔓蜿蜒攀著青磚瓦縫隙,匍匐著向高處進發,不知哪來的黑貓慵懶地蹲在牆頭,搖晃著尾巴驅散不長眼的爬蟲,灰褐色的眼瞳在藤蔓和剛抽芽的枝條之間來回掃視。


    百無聊賴間看見不遠處的兩個人影,驚起一身皮毛倒立,“喵”的一聲跳下院牆,往屋裏逃去了。


    雲昭和秦老頭一老一少,一前一後踏進城東這間最大的院落,四向的圍牆壘的有棱有角,鋪上茅草席,院牆頭疊齊了青瓦片,用紅漆塗滿的楊木門略顯陳舊,有一點點泛白的木梁上掛著一個門匾,歪歪扭扭寫著“承平軍辦”。


    字跡那是相當的慘烈,不過門匾落款倒是嶄新剛上過漆的,反而寫的氣勢磅礴,‘褚八方’。


    門沒關緊,估摸著是鎖鏽了,就那麽斜斜敞著。雲昭瞅著褚八方這三個大字,咂摸了半天,偏頭與秦老頭嘀咕道。


    “老褚這名字倒寫的有模有樣阿,平日裏沒看出來阿。”


    “那可不是,褚頭兒沒事在辦裏就寫這仨字,辦裏寫軍告的紙墨全讓他禍禍了,還管這叫叫...噢對,叫文將風骨!”


    “了不得,了不得阿。”兩人搖頭晃腦地推門邁進內院。映入眼簾的是來來回回幾個精赤著上身,穿著軍中製式長褲的軍漢穿行而過,臉上都有著按捺不住的激動神情。


    雲昭一看這德性,心中了然,老神在在地端過一張長凳,一腳踩著凳尾就這麽坐下來,秦老頭瞧著便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來往軍漢聞著聲兒都停了下來。“噓,秦頭回來了...雲昭!你小子可算回來了,忙完了整兩盅,哥哥們真是等死你了!”


    原本看到秦老頭開始交頭接耳給暗號的軍漢們,一瞧見少年可就啥都忘光了,兩隻手一個勁的搓,幾雙眼睛就差沒瞪出光來。


    雲昭低下頭靦腆一笑,跟著搓搓手掌,放在凳下比了一個“六”的手勢。對麵一個軍漢瞧見以後,這下可真是兩眼放光了,兩條腿都跟著抖了起來。


    “董四合!你當老頭我死了不成,剛上辦吧這個時辰,你們往偏屋走啥呢,衣服呢,偏屋裏幹啥呢!”秦老頭看著他們這些小動作,氣的鼻孔快能通風了,狠狠剮了雲昭一眼。後者不為所動,坐著攤了攤手,一臉淳樸笑容。


    “阿這個,那個...”忙著和雲昭打手勢的董四合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的道不出個所以然。


    秦老頭扶額歎道:“行了行了,褚頭呢?”


    “哎哎,屋裏...那些大人也在,他就讓我們呆在外麵守著,聽早上換差的兄弟說,已經一晚上沒出來了。”董四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裏屋門。


    秦老頭與雲昭對視一眼,顧不得再說些什麽,抬步往裏屋走去。


    ...


    剩下董四合一幫人大眼瞪小眼。“董哥,那我們咋辦?”身旁的一個漢子摸著頭問道。


    這眾人兜裏的牌九還硌得疼,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心窩子癢得慌,恨不得將其拍在牌桌上好好吆喝兩嗓子。


    “快快快,讓偏屋的那群犢子把牌局給收了,別耽誤了大事,今兒好好當差!下辦以後都別走,昭爺回來帶我們收膘了!”董四合激動得直拍腿。


    周圍聞訊“收膘”二字的軍漢們一片歡騰,跳上長凳瘋狂地揮舞雙臂,憨笑聲如滾滾冬雷,皆如得聖旨大賜一般。


    隨後消息傳播到了偏屋,裏裏外外一片盛世景象,緩了片刻才忙急忙慌地收拾起來,找短衫掛製刀...


    對於身為承平營軍痞子的眾人來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種基礎意識,早已爛熟於心並且加持到了日常行為裏,不然都對不起整日拍著胸脯吹噓自己的場麵話。


    在營裏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斬馬匪誅部騎算不得好漢,翹辦無聲牌局凱旋方為英雄,腦袋不是用來坐辦當差的,屁股才是。


    ...


    雲昭和秦老頭推開裏屋門,門窗被灰色紗罩籠了個嚴嚴實實,整個屋裏昏黑一片,掀開門前紗罩,一股悶臭味和酒香味夾雜著撲麵而來。


    少年捏著鼻子,借著背後透射進來的光線,看著廳堂裏隱隱約約坐著的一個寬碩黑影,甕聲甕氣的問道:“我說褚大胖子,你搗鼓啥呢,咋這麽大味兒呢?”


    黑影動了動,似乎聽到了聲音,謔的一下站了起來,整了整腰束,繞開麵前圓桌,快步朝門口走來。


    下一刻雲昭就感覺領口被人抓住,往裏一帶,整個身體前驅,腳尖點地,整個人就這麽支在空中。剛回過神,眼前就慢慢出現一個因為光線一點點顯形的凶惡麵目...


    一臉橫肉,眉毛高高揚起,眼睛卻很小,臉頰帶著幾顆麻子,左額應該早年間被剮去一塊肉,顯得愈發醜陋,肥碩的嘴唇喘著粗氣。當然,之前迎麵的那股悶臭味更加濃鬱了...


    雲昭很早就說過,有些人姓嘛叫嘛是有道理有講究的。這不,褚頭兒,褚八方,人如其名。


    褚八方狠狠抹了一把臉,放開了少年,轉麵看向門旁的秦老頭:“回來了阿,秦源,等下跟我進去看看這幫城裏爺弄的怎麽樣了。”


    秦老頭點頭應道,掃視了屋內一圈,臉色也慢慢變得難看了起來,眼角皺紋深陷宛如溝壑。


    “你小子等下就給我在這呆著,沒喊你不許進來,聽到沒?”褚八方這才扭頭對雲昭低聲說道,也沒等其回應,就和秦老頭往廳堂旁的房間走去。


    雲昭難得老老實實的杵在廳堂裏,慢慢適應了裏屋的光線,看見無論是靠椅上,還是圓桌上都擺滿了瓶瓶罐罐,還有些許散發著異味的紗布、散落的藥粉...


    斂起平日裏的嬉鬧做派,其臉色陰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指節輕輕的叩擊在桌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


    “卑職謹記,各位大人還有什麽吩咐,軍部調令已經到了,明日清晨我親率護衛...”


    “要帶著城外那些賤民同行,褚八方你當真是我大唐無雙賢才阿?”


    “諸位大人如果堅持...”


    “塞外無籍難民也值得爾等護佑,其心可誅...”


    ......


    滿臉諂笑的褚八方帶著秦源從房間內退出來,隨即房間門被重重關上,伴隨著關門聲,其笑臉一點點垮塌下來,最後變得麵無表情向雲昭走來。


    “不同意帶難民一起走?”“嗯。”


    ...


    “怎麽辦?”“他們沒有唐籍。”


    ...


    “會遭雷劈的。”“他們沒有唐籍,我們沒有義務。”


    ...


    雲昭一臉認真地看著褚八方,後者依舊擺著一張臭臉,秦源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吱”門開了,不見人影,有聲音從門內傳來。


    “大人同意了。”聲音頓了頓,“他們必須在車隊最外圍。”


    說完後,門又立刻被關上,屋內重新恢複到一片寂靜。這等說法一出口,幾位在軍伍摸爬滾打多年的將卒,自然明白身處最外圍是充當什麽角色,不過正如褚胖子所言一樣,沒有唐籍就有他們的活法,命大或福薄自有定數。


    雲昭聽完後,點了點頭,平靜地轉身走了出去。褚八方用手摸了摸下巴的胡渣,望著他的背影,想起了什麽,起身追了過去。


    董四合不知從哪找了件軍衣穿上,看樣子是拿錯了,左摸右拽地擺弄衣腳。聽到裏屋門有動靜,趕忙端起茶水候在門邊。


    褚八方跟著雲昭出了門,轉身把門掩上後,方才問道。


    “你小子又要去哪,才剛回來!”


    “家事!”雲昭背後比了一個手勢,董四合跟著搓了搓手。


    “雲昭你給我好好呆在辦裏!”


    “國事!”雲昭跨出紅漆門,董四合表情精彩,念念有詞。


    “你糊老子呢是不是?”


    “天下事!”雲昭跑了起來,董四合雙手合十,熱淚盈眶。


    褚八方站在門口叉腰腆著個肚子,瞥了一眼董四合那德性,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擺擺手回屋內去了。


    秦源低著頭翻了翻軍告,又隨手丟置一邊,抬眼看向紗罩。“褚頭兒,這城有人守,可山都空了阿。”


    褚八方拿起桌上水壺一飲而盡,聞言對其豎了一個大拇指。“這話說得敞亮,你拿刀把房裏那些個都砍了,沒準擱軍部案頭上能評個忠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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