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黃酒,兩位老人。


    “想啥?”


    “再活一次。”


    “謔,能耐!”


    “嘶,你得問咋活。”


    “行,那咋活阿?”


    “照舊,再來一次!“


    ......


    ......


    晨初,雨後,萬物蘇。


    馬蹄聲,吆喝聲,喊罵聲伴隨著承平城日出第一縷光亮,覆上了城外官道和道旁癱坐的人群。幾聲整齊劃一的口號後,城門緩緩推開,持柱推門的軍漢第一眼瞧見城外的光景後,張了張嘴,半晌沒出聲。


    “秦頭兒,你愣啥呢。”另一名稍靠後雙臂推門的漢子發覺了異常,忍不住抬頭朝前問了一句,隨即透過縫隙看到了城外癱坐人群,還有他們臉上的驚怖神情,沉默,如出一轍。


    情緒仿佛會順著初春的花絮子,在空中打著旋兒飄散,生根,抽芽,再隨風,越來越多,愈散愈烈。當城內嘈雜的人群也安靜閉上了嘴,那麽故事也自然隨之開始了...


    城為硯,人如墨,沉寂宛如墨汁走硯般彌散於城池內外。


    不過很快,一聲響徹城內外的聲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麵,“承平崽們兒,昭爺到!”


    原本死寂的硯池陡然掀起陣陣漣漪,片刻便氣象耗盡,換作夏時鯉塘,化一池鼎沸。


    “雲昭你這個缺心眼的臭小子,老夫胡三這次不把你...”


    “姓雲的你他媽大清早扯著嗓子喊魂呢?”剛扶起轎木的車把式,憤憤的將白汗巾往肩上一挑。


    “老娘的菜,哎喲你別擠行不行...怎滴,咱這菜籃子裏可沒白花花的豆腐給你蹭。”


    ...


    “完了完了,這才出去幾天,承平混世魔王又回來了...”一個窮酸書生拍膝哭喊著,臉上卻見不得半點哭喪,反倒有幾分竊喜。“幹他娘的,這些天輸了這麽多銀子,昭小狗回來的好阿,好阿,好得很呐!”


    書生邊走邊嘀咕,兩隻手緊緊攥在衣袖裏,最後激動地抖抖嗦嗦直接往城內走,越走腰杆子越硬氣,行間也愈發不抖嗦了,倒顯得有那麽些許意氣風發。


    被喚作雲昭的始作俑者,臉上洋溢著燦爛笑容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穿著一身沾滿灰塵的粗布短衫。


    一頭細碎黑發可能因為近日外出跋涉的緣故顯得雜亂不堪,臉蛋上也滿是油汙,偏偏一雙眼睛生得極為有神,眼珠子轉來轉去的不知又在琢磨些什麽。


    這麽堂而皇之的叉腰站在城口官道上,仿佛當真是這座帝國東北邊陲軍城的主兒,聽著城口的叫嚷聲,少年臉上笑容也愈發明媚了起來,不知是不是想到什麽極癢之處,竟然情不自禁抖起腿來,哼著小調牽著馬走向城門。


    先前被道旁癱坐人群驚住的持柱軍漢,回過神瞧見這般光景,好氣又好笑的朝著少年喊道。


    “喂,我說我的昭爺阿,用不用我秦老頭子給您扶上馬牽一程阿?”


    “哎喲,秦頭您怎麽在呐,這不是折煞我嘛,老頭子可別折騰了,我扶著您...大清早啟什麽門,放著我來!”雲昭打小就繼承了承平的優良傳統。按承平混兒拍著胸脯,噴著唾沫的說法,這一張嘴,就知道是老江湖了。


    “扶什麽扶,快滾進來,老子上陣砍蠻子的時候,你還在...”


    嬉皮笑臉的雲昭搓著手快步往軍漢跟前趕來,不由分說勾上秦姓軍漢的手臂就是一頓“真情流露”。


    後者眼瞧著罵再多,這小子也不接話,就可勁關心著自己身體,無奈一笑,一巴掌拍其額頭上,轉身往城內走了,一邊不動聲色的給身旁幾個同僚手勢。其他人會意,急忙將剛剛半開的城門重新關上。


    雲昭依舊攙著秦老頭往裏走,說笑間餘光回掃了一眼城外,眼眸中閃過一絲陰霾。伴隨著關門聲,瞬間被另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填滿,後者似有察覺,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歎了一口氣,沒再說些什麽。


    城外癱倒的人群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仿佛他們從未存在過一般,啟門聲、關門聲,啟門聲、關門聲...一位衣衫襤褸的婦女,目光呆滯地看著官道上之前少年站過的地方,懷中蜷縮著一個髒兮兮的孩童。


    一陣微風拂過,稚嫩孩童猛然睜開雙眼,布滿血絲與恐懼的眼瞳,那是燒毀家園的聲音...


    ...


    城口原本聚集準備出城的人群,不論先前如何痛罵雲昭,此時都三三兩兩的和其打著招呼。


    漢子們由不得分說,嬉笑怒罵著就對他的頭發一頓搓揉,邊疆婦女更顯潑辣豪放,對其一陣捏肩摸索,巴不得稱一稱褲襠那家夥什幾斤幾兩了。


    熙熙攘攘的眾人又將城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人群較遠處一些行商歇腳的看傻了眼,議論紛紛。


    緊挨茶水攤坐著一個錦衫懸玉的中年商客,瞥了周邊人一眼,不屑言道:“第一次來承平跑貨吧,承平承平...呸,名字取得倒爽利,分明是個偌大的土匪窩,瞧瞧,這臭小子就是承平三傑。”


    “這...這承平三傑,那其餘兩個呢?”一位赤麵腳漢來了興趣,走上前搭了一句。


    “呔,雲昭,昭爺,昭小狗,是謂承平三傑也。”中年商客舉著粗製木杯,一陣搖頭晃腦,話罷,一飲而盡,嘖嘖稱奇。“看這情況,外麵怕是不太平喔,咳...我就知道那幾位大人是麻煩生意...你們也隻能在這城中多留幾日了,看看咱大唐承平城這些個人才,人才喲!”


    城門口爆出一陣哄笑聲,雲昭也沒見得半點羞澀,神態自若接受眾人的調笑,一臉樂在其中的憨貨模樣,身旁的秦老頭也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興許是見慣這潑皮德性了。


    待得眾人事罷,秦老頭才揮揮手示意散去了,眾人倒也光棍的很,絲毫沒有攀談過問城外和何日開城之事,轉身就結伴著勾肩搭背的四散回家了。


    城門周邊的軍漢們,散向其餘商行車伍告知近日城門不啟。不一會兒,城門口散了一個幹幹淨淨,秦老頭便領著雲昭往城東走去。


    雲昭伸著懶腰,雙手疊在腦後,一顛一顛地跟著秦老頭,身後的馬馱著大包小包的行囊跟著。這馬也有樣學樣,大腦袋隨著主子的節奏一晃一晃,時不時打一個響鼻,舒坦的緊呐...


    唐國幅員遼闊,承平城地處唐國極東,實則隻是一座預警帝國東部邊境乾木草原的哨城,不過隨著唐國近年來日益強盛,十餘年來未有邊壤襲擾。


    反而變成了一座唐國最靠近草原的軍城,吸引了不少行商和牧民的聚集,守城軍士更多時候去進行名義整軍,實則搶劫已經很窮了的草原流寇和部落遊騎。


    承平軍痞們形象稱之為“打牧草”,而雲昭則是其中翹楚,初入軍營便一發不可收拾,像是找到了闊別多年的人生目標,隨著年月增長,往往變成了獨出獨歸。


    守城將士們看著其每次返城時的大小包囊,也都捏著鼻子認了,久而久之,也不怎麽管束這個少年的外出了。


    隻是很多時候,全城人都好像忘記了雲昭滿打滿算,今年方才十六。


    道路兩旁建著用土夯實的院牆,每隔間正中用柴草編製一個草席往洞開的牆上一掛,也就當做門了,一席一家,緊緊湊湊的東西走向碼滿街巷。


    興許是清晨,各家各戶忙得不亦樂乎,進進出出端盤接物,緊挨著還有在道旁兩家其間擺攤經營的早點吃食、客商鋪設的居家物件。謔,那些個小娘子聚那瞅啥,新開了一家德坊記,不得了不得了,承平這旮旯還開上胭脂鋪了。


    雲昭沿街看得稱奇,口中念叨個不停,這才離開幾天,來了幾個商行跑貨罷了,承平怎麽就熱鬧了這麽多...還有那城外的難民人群,終究還是因為那些城裏來客掀起的麻煩事,他內心無奈的歎道。


    踩著塊壘石板路,剛泛綠的枝芽嗅著春意漸漸攀上屋瓦,晨起剛落的細雨將屋瓦上的灰塵洗得幹幹淨淨,看著就讓人身心舒坦。


    秦老頭和雲昭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似乎看出他在想些什麽,寬慰勸道:“也不是頂翻了天的事,大家心裏都有數,你小子跟著擔心個什麽玩意。”


    少年聞言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隨即閉上了嘴,埋頭繼續往前走。秦老頭看到這般模樣,知道那倔驢脾氣又上來了,也不多言。


    ......


    一個嘴裏叼著貓耳草兒的道袍老頭,席地而坐,守著那一個破布攤子,上麵橫七豎八的擺著不少小物件。過往人別說駐足看攤的了,留神瞥幾眼的都沒有,都是老油兒了,這麽多年的攤兒,什麽光景,心知肚明。


    道袍老頭絲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靠著牆頭,咬著草根,嘴裏含糊不清的在念叨什麽。


    忽然,艱難攀上城頭的第一抹初陽,透過屋瓦縫隙投射在老道原本閉著的雙眼上。


    猛地睜開,露出一雙渾濁絮雜的眼珠,直愣愣地盯著攤布,目光恢複了些許清明。


    喃喃自語間,聲音慢慢變大了起來...


    “日出之城,天下承平......日出之城,天下承平。”


    布滿枯黃皺紋的手,顫顫巍巍地抓上攤布的木楔,狠狠往地上一拍。


    “啪”,塵土揚起,眉頭舒展。


    枯槁老臉綻放出一圈圈如菊花般盛開的褶皺,朗聲大笑道。


    “技術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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