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


    連綿的雷雨在曲白上頭已經籠罩了足足七八日的時間,天空低沉的壓到頭頂,有隆隆怒吼從雲海之後傳來。


    念安披著身蓑衣從槽水溝旁回來,他已經連續三四天沒能去渭水邊找那綠石頭了,上流下來的湍急水流這兩日肆虐而過,甚至在一夜之間卷走了一座建在渭河旁邊的草房。


    少年行走在北街,借著路上兩指深的積水正好能看到街道兩旁不少開半扇窗,苦愁得坐在二樓窗後麵的人兒。


    眼看今日雨勢隱隱有蓋過前幾日的勢頭,少年決定去趟城南青羊道觀,幫著餘生照顧下留在那裏的物件。


    路過古梧桐街口時,念安不得不稍稍繞了繞道。兩日前天降的急雷竟然將參天梧桐的整個右半邊劈下來好大一截樹幹,又壓塌好大一段路麵。


    樹幹奇重,天又降雨,官府還沒來得及派人將它移走。


    念安小心繞過損壞路麵時,不經意間又來看了眼那依舊在古井旁一動不動的紅衣僧人。自他進入曲白城內坐在這裏開始,沒人見過他再挪上一步,或是吃上一點食物。


    不顧天穹落下的雨水將他全身的紅色海清淋得透濕。


    他、自是坐在那裏,便仿若紮根入了地底。


    不過好奇的念安也發現,自從古梧桐倒掉半麵後,紅衣僧人不再閉眼了。他現在會伸出頭,保持著一個極穩定的姿勢,睜眼愣愣得看著那口古井,喉頭則不斷抖動著,發出一種“咕咕咕”的低沉怪響。


    ……


    ……


    念安到達青羊山時鬆了口氣,這看起來破舊的道觀並未被這連綿的天雨損毀。


    少年放下蓑衣,踱步在道觀四周轉了一圈。道觀主體雖然安好,可西牆邊似乎有些漏水,於是念安不得不憑著記憶來到了道觀後一個餘生用來儲存雜物的屋室。


    ……


    屋室有些黑,少年點燃一根燈燭後在這裏四處翻找,腳上卻不小心踢到角落裏一個被人遺忘在這裏許久的倒扣鐵盆。念安歎口氣,本想彎腰撿這鐵盆去接漏水,哪知道把它翻過來正好看見一張已經微微有些發濕,背麵還粘上不少泥土的紙條。


    念安捏著紙條小心走到幹燥處將它翻開。


    “看水莫要看成水。”


    “這是個什麽東西?”半妖少年嘟囔了一句。


    ……


    “西”字剛出口。


    曲白北城門,城防軍慌亂得移開拒馬。


    有一騎穿過城門飛也似得朝中城衝去。


    這馬是雄壯高大的西北烏騅,那人則是通體穿著純黑輕甲,身後掛一柄長劍的蒙麵騎士。


    ……


    帶著股無言氣勢的騎士在奔行,隻是他背後長劍劍柄上那一小撮紅纓被雨水淋濕,緊緊得粘作一團,顯得有些狼狽。


    騎士南邊有座高樓,那高樓三層上新來的朱雀衙百戶透著窗戶在看騎士。


    ……


    看到他已經行過了梨花巷,百戶大人轉身關窗,從右手邊桌上的信封裏捏出一張信紙,神情鎮定的朝身前幾個總旗朗聲讀了出來。


    “射洪縣急報,此地二十四名朱雀衛在與隴北千戶衙失聯一晝一夜後,已確認,皆亡。”


    “一同遇害的還有射洪縣一千八百四十二口人。”


    底下一眾總旗神情僵固在那裏。


    讀完信的百戶大人站起身來往外間走去,大概是因為步履太快,他大紅披風帶出的風壓抖得屋裏的火燭閃了閃。


    ……


    那一騎不停,踩出一路的水花,化作雨中一抹黑影飛奔向都郡府。


    路遇巡城守軍要攔,卻被騎士腰間掛著的耀眼嫩白樹枝嚇得退了回去。


    這是隴北總督手下陷陣營的精銳騎士,見騎如見人,嫩白樹枝下蘊藏的是隴北道最高長官的意誌。


    ……


    騎士下馬。


    常為榮早已將官服穿戴整齊候在了這裏。


    騎士從背上解下一個銅製的信桶遞給了常都郡。


    常為榮彎腰,雙手恭敬得接了過來。


    黑甲騎士一直等到信桶已經交接完畢,這才雙手抱拳行了一禮,那全身的黑甲摩擦出鏘鏘之聲將周遭的雨絲也震得饒了道。


    常為榮回禮,騎士一言不發,轉身,上馬,踩著風雨而去。


    “八月十七日午時,有山中獵戶帶野味往本道射洪縣去賣。跋山涉水,從官道上下來的他隔著射洪仍有一裏地便聞到股嗆人的惡臭,。


    獵戶鬥膽前去查看。


    偌大縣城,無一人、一牲、一畜、僥幸而活。


    一千八百四十二顆頭顱被整齊得聚在一起安放在射洪縣中央廣場。


    獵戶大驚,曰之死城。


    此間慘像緣由不明,願諸君慎之又慎。


    隴北道總督史可法


    常為榮雙眸閉著放下了書信,原地屈膝坐下,眼角間有點淚光閃現。


    一晝夜後。


    雷雨更急。


    坊間到處有人在傳,射洪全縣均遭人屠殺,死狀極慘。


    西市間已有沉不住氣的商隊著手開始打包行李,準備今年提前返回關內。於是原本七八日連綿雨下已經平靜一陣的南街又有了些人氣。


    不過大多數經驗豐富的商人依舊選擇留在曲白。這裏可不像射洪那樣的小縣,這座屹立多年的北境邊城從修築之初起就被一整圈的青石高牆環繞。


    再加上此時雨急,射洪慘劇原因不明,提前出城反而是將自己置入了大凶險之中。


    ……


    曲白城北,念安正坐在家裏手捧著道藏細細研讀。


    屋子那頭,秋秋咬著針線在想辦法為手裏的羅衫縫上一個精巧的花邊刺繡,似乎是今日在街市中聽到的傳言太過駭人聽聞,姑娘不小心將拇指紮出一點血珠。


    ……


    有雄渾蒼鷹,拍打著翅膀從雨夜中的曲白上空而過,方向直指遠方的落日邊關。


    從蒼鷹之眼朝下麵望過去,目所極盡之處漫天飛雨,東邊的官道上有披黑甲的騎士和著大紅披風的繡眼鳥在一座縣城四周掠動。


    雄鷹發出一聲尖利的高鳴,俯衝而下,落入幾裏外一個端坐在馬背上的綠甲騎士肩頭。騎士壓下身來,揚鞭催馬朝北而行。


    一路奔雷間,騎士身旁官道二裏外一座小城外的酒肆中,一個滿身裹著紅衣的女娃娃搶來老者手上的燒酒嘬了口,跳到老人背上抱緊他的脖子。


    高大老者輕輕一笑,三兩步走出酒肆,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經來到百丈之外。


    女娃娃伸手遙遙指向前方一座藏在山林間的瀑布。


    瀑內正好有個無名山洞,一個中年人這會兒雙手覆在膝上正眯眼沉睡。不知是被什麽東西叨擾,他稍稍睜開了眼皮,於是一身淡黃色的衣衫隨著洞口湧過來的南風在身後輕輕飛舞。


    他伸手。


    有刀從遠方破土而來。


    ……


    ……


    臨風閣內有通體沐浴在火焰中的男人微微皺了皺眉頭,宮殿頂上原本晴朗的天空炸出一個響雷。


    原本跪在殿前的童讓抬頭看天,哆嗦了一下。


    還好,火焰中的男人片刻後又恢複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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