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白中城隱竹林,竹林間藏樓上閣。


    常為榮,慶曆五十六年進士出身,後往曲白為官,今已四十三載。


    常家院子在青石巷裏走得頗深,從正門跨後先要經過兩座高低不一、互為犄角的閣樓,之後是一汪靜波水池,再往裏走就是主府了,轉頭推開東側一座偏門,有竹徑通幽,深處便藏著這座觀景樓閣。


    觀景閣前這會兒有人著件雪白便袍正在一片青石地上練刀,隨著那長柄精鋼刀的上下翻飛,周遭竹葉,便隨著刀風在天地間起承轉合。


    那人將手臂向上一抬,竹葉們便隨之揚起、四撒入空中,又墜下、九收於身前。


    “爹,刀法更進一步了……”


    不遠處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年輕人斜靠在一方石桌上,手裏捏了個翠油油的綠棗正在嘴裏翻啃。


    練刀人轉身過來看了眼年輕人,見他站無站像,吊兒郎當,曲著手作勢撿起小石子來扔他。


    年輕人見狀將棗子一口吞進嘴裏,三兩步躲到了粗壯的劍竹背後。


    ……


    等了良久


    那熟悉的小石子依舊沒有飛來,於是年輕人偷偷從樹後探出了個腦袋,往閣樓那邊瞧了一眼,卻見著爹已經將長柄精鋼刀收好·,隨意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正點了根水煙在那裏抽。


    “爹可真是好雅興。”


    “小子,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尋你來?”


    年輕人擠出個笑臉從斑駁竹影後走出,靠過去在老人的肩上雙手輕輕捶了幾下,歎口氣。


    “難道爹要狠心削減孩兒月例了,這可萬萬使不得啊?”


    老人手上煙杆一轉,側著過來在年輕人頭上削了一記,“今年多大了,還這樣沒個正行。”


    “稟曲白指揮使常都郡大人、小人今年一十又九。”年輕人說著用雙手理了理衣袍,學著下官的樣子要給老人請安。


    老人抬眼看著傍晚從竹林空隙間拋灑下來的光影,似是追憶,又像憧憬“十九歲那年的我呢?好像……跟著銅鏡先生,正一道從揚州出發踩著三月的江水往京都趕考吧。”


    老人臉勾出一抹溫暖的笑容:“有時候啊,不得不對這日子服氣。尤還記得江岸對麵船上那姑娘半掩著麵為我們撫琴,她就這麽一弦一弦得彈將過來,便催得我們垂垂老矣了。”


    “爹哪裏老了,爹前些日子才為我添了個小妹呢。”


    老人坐在那裏靜靜看著年輕人的眉眼,笑著伸出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下。


    “真像,確是我兒。”


    老人說著,又在嘴裏吞吐了口水煙,“有那麽股子勁。我常為榮年輕時多瀟灑,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間將天下文章罵了個大半。紅顏買醉,為了蘇杭姑娘半杯笑酒也能和人在青樓裏比刀弄槍。可後來呢,做官了,不得不夾著尾巴穩重了半世。可現在臨到頭了,這心裏反而躁了起來,對那些年輕時視作衣食的書兒再提不起半點興趣了,反倒對這些舞刀弄槍的事執拗的很。”


    常為榮說著又下意識又去手邊找那精鋼長刀,卻忘記它早已被自己安放到遠處木架上了。


    “秋實,你可知道半月多前城北朱雀衙的那場大火?”


    年輕人吐口氣,眯眼四周看了一圈,湊到老人耳邊悄悄說,“應該是兩個總旗官要刺殺那朱百戶,三人纏鬥一陣,均是斃命,打鬥過程中碰翻的油燈點亮了整個朱雀樓。”


    ……


    “啪!”


    老人在年輕人的臉上狠狠抽了個耳光。


    常秋實捂住臉,愣在那裏。


    老人譏笑著一把將兒子的頭扯到嘴邊厲語:“自作聰明!三十騎繡眼鳥今日才進城,你個無官無爵的世家子這就知道因果了?常秋實,你好大的膽子啊!”


    捂著腫起來半邊的臉,四公子點了點頭。


    老人站起身,轉頭過來拉起兒子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寫了行字。


    朱姓人慘死,趁早把東西給收了。


    ……


    二人緩步踱上觀景閣高處的一個密室。


    城門口梆子聲從遠方傳來,常為榮轉身關上了身後的木窗。


    “這幾日你可還長了眼睛?”


    “古梧桐的枯井,紅海青的僧人,裝神弄鬼的餘道,前幾日城裏爹偷偷處理掉的幾波匪患,甚至還有從妖族行商那裏傳來的關於地底怪物的傳說?”


    老人臉上皺紋更深了幾分,點點頭,“我常家該如何落子?”


    “無為?“常秋實摸著依舊火辣辣的臉低語。


    老人故作誇張得笑了聲。


    “嗬……難怪石心先生那般誇你。我已經發消息給戚爺了,估摸著再過幾日他便能回曲白了。”


    “這番嚴重?”


    “你爹雖一把老骨頭了,鼻子可還算靈。”


    “老大,老二早年便去南地荒原了,老三和你娘親又走得早,這家裏爹可以說話的人不多嘍。”


    常為榮坐在桌前用手肚子劃了劃掌心木書簽上“明如鏡心”四字。


    “爹可有萬全之策?”


    “嗬..........”


    ”有個屁的萬全,這世上本就沒有萬全之事。”老人說著笑吟吟的轉身打開一個用元素力鎖住的秘櫃,找出一個鐵盒隨意塞進常秋實懷裏。


    “常家氣運全聚於此,常四郎,你自己看著辦吧。”


    四公子眼裏閃過一絲閃躲,將那盒子抱在懷裏,朝前挪了兩步卻如履薄冰,臉色蒼白的嚇人,“爹?”


    “你大哥二哥性子太烈,撐不住的。萬一要是哪天尋不到爹了,這個家可就得靠你給聚起來了。”


    ·老人將月白色的袍子在身上裹了裹,伸手在兒子頭上敲打了兩下。


    “審時度勢,少說話,多做事。”


    常秋實點點頭,嘴裏又喊了聲“爹?“


    ……


    “交好你那表兄,此子必是大才,爹看不走眼的……”


    ……


    落日晚歸。


    西北荒原間一陣南風劃開曠野,它一路帶起的風沙在天際中畫出一道穩穩的直線。


    有夕陽從渭河與天地交接之處下落,金色的圓盤裹挾著河中升起的蒼茫水霧緩緩沉入渭河肚裏。


    似個半鐮,像個細鉤,做個小點。


    光線映照在老人臉上,泛出點蠟紅。


    “你看,這夕陽多好,隻是近了個黃昏啊。”


    ……


    常秋實抱緊手裏的鐵盒,似笑非笑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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