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她,“這樣值得嗎?”


    “再走一萬次,我也還是這樣活吧。”————王秋秋


    ……


    ……


    秋秋起床後院子對麵的燈火也泛起了黃光。


    少女照例是摸著黑隨意梳洗了一番,坐到桌前啃了兩個昨夜放涼的包子,一個肉的,一個菜的。似乎是冷麵吞咽到一半浸得嗓子眼有點難受,姑娘伸手想把桌上冷水端起來嘬一口卻因為屋裏不敢點燈差點將瓷碗打翻在地上。


    她嘴裏咬著半個包子手忙腳亂得去接。


    雖然手抓住了碗口,那涼水卻潑得一身都是。


    秋秋皺起眉頭咬著包子呆坐在那裏,水順著她褲腿一直透到了鞋底。


    “嘭……啪……”那邊院子的門被人輕輕打開又關上了。


    腿上濕透的姑娘趕緊走到裏屋去換了身衣服,邊換嘴裏還邊默默得記著數。


    ……一百九十九,貳佰……


    小姑娘鬆口氣,一般超過這個數後,那人應該就是沒有落東西在家裏,今日白天應該不會再回來了。秋秋一邊想著,一邊走到裏屋拿出掃帚和抹布提在手上,躡手躡腳得往兩個院子間的柴扉走去。


    柴門開、閉。


    ……


    這個明明每日都來的小院,這兩日看著卻有些生疏了,發幹的風信子掛在他家門口無力得在風中朝少女擺了擺手。


    秋秋還是依著每日的習慣,先透透徹徹得將外院裏的灰塵清掃幹淨,又拿著抹布仔仔細細得將屋門口那隻躺椅也細細擦了一遍。


    “他這人從小身體就弱,細致一些總歸是沒錯的。”姑娘一邊在心裏歎了口氣,一邊用手理了理前額沾滿汗水的留海。


    屋外如此,屋裏需要清掃的地方更多。


    他這幾日回來之後總是滿腳踩泥,小小的一方屋子被弄得塵土飛揚,土黃色的泥印子粘得到處都是。


    姑娘用掃帚將泥土掃走,卻再不敢動那些留在地上的黃印了。


    “隻要別吸進去就行,髒一點倒是不妨礙睡覺。”有點潔癖的姑娘在內心安慰著自己,可滿地的黃印還是越看越惱人,她抽抽鼻子,走到那人床鋪旁伸手惱怒得捶了下眼前那床藍色花格的被褥。


    看著被褥頂上深深凹了下去,姑娘終於舒了口氣。


    她小心得又檢查了一遍隨身帶的物什,這才悄然關上房門走到了院子。


    現在她要去的是院子裏的灶台,這家夥這些日子每夜都回來得奇晚不說,還總是累的氣喘如牛,在屋裏晃悠不了多久便睡下了。


    他現在晚上回來也懶得弄東西吃了,每次把兩三天的剩菜混在一起加熱下將就著過了。


    姑娘打開鍋蓋,皺著眉頭看了眼裏麵已經被煮成糊狀的青菜和炒得發黑的土豆,然後用筷子全部一點一點幫他撿出來了。


    這之後,秋秋重新回自己的院子裏洗了些新鮮的蔬菜和土豆,炒好了之後,拿碗給他盛過來,混在一起燒了一陣。


    一坨豬油被她刨進了鍋裏。


    隨著炊煙在小院升起,姑娘滿意著點頭笑了下。


    ……


    ……


    其實那夜少年在寫九千大個改命時,她就偷偷勾著身子在一旁看。


    少年寫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看他在雨中光著身子一會兒怒吼,一會兒靜思,一會兒蜷縮在雨裏渾身發紅,一會兒站立在水塘間滿臉笑意。


    她差點就忍不住拿起衣服推開門給他披上去。


    ……


    他上青羊見道長,她綴著。


    他到城北倒槽水,她跟著。


    他去水潭裏衝洗,她待他走了,跳了下去。


    他在渭水邊撿石,她等他不在,挑了半晌。


    她還見著他偷偷練劍,見著他不厭其煩給每個人“早安,午安以及晚安。”見著他一個人在南街正中央打個響嗝。


    他不要她見,她偏偏要見。


    她覺得他定然是有什麽東西瞞著她,那夜一受刺激下,全給爆發了出來。


    她憑著自己直覺,將矛頭指向了青羊山上那個道長。


    ……


    秋秋前一月偶然聽見那家夥說道長對那清酒喜歡得不行。於是秋秋認認真真跑到自己後院將那白米殼釀出的清酒找了個木壺一股腦全倒了進去。


    她挑了個少年不在的日子,專程去了趟青羊山。


    “走過路過,千萬莫要錯過了,求個禍福,得個心安。”


    秋秋雙手拎著木壺,費勁得一點點挪了過去。


    “姑娘是要算命?”


    秋秋把清酒擺上歪脖子樹前那木案上,咧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仙長,請用酒!”


    道人餘生咬著唇,上上下下把姑娘看了一遍。


    “姑娘,這是要白送與本道?”


    “嗯哪……”秋秋答的很乖巧。


    “你可是有事要求本道?餘生先告訴你,問卦錢一定是三銀兩錢。”道人一邊說著一邊將木壺擰開貪婪得嗅了一口。


    秋秋從懷裏掏出錢遞過去。


    “我想讓道長幫我算一個人。”


    “何人?”


    “曲白城北,少年念安。”姑娘突然睜大眼睛,光彩熠熠得盯著道人。


    餘生將酒壺重新蓋上,鼻子在空氣中迷戀得抖了抖,才問道:“姑娘為何要算此人的命?”


    “我覺得……他……有事瞞著我。”姑娘看向道人的眼睛更亮了。


    餘生摸摸下巴,顯得有些為難。


    “仙長,可是力不能及?”


    “那倒還沒有,隻是有人托我莫要言此。至少,現在還不行。”


    秋秋抬起頭將垂到耳尖的碎發理了理,臉色漸漸紅起來,續了口氣才說道:“仙長,可知道他從小就身患頑疾,若是複發,這人極有可能丟了性命。”


    ……


    道人還是搖了搖頭。


    姑娘看向道長的眼神更加倔強了。


    “仙長,這是敢做不敢當了?”


    餘生雙手扶住膝蓋站起身來,“你是叫王秋秋吧?”


    姑娘遲疑得點了點頭。


    “隆慶三十二年八月十八日人,你父親叫王慶貴,母親叫秋蘭調,還有個在城中教書的舅舅。”


    秋秋皺著眉頭,下意識將雙手在身前抱了起來。


    “你出生那日,漫天飛雨,接生你的產婆在回去的路上給奔行的馬車撞死了。”


    “你一歲那年,曲白城亂,若不是你舅舅碰巧將你帶到廟會,你也不會僥幸留條命來。”


    “你三歲那年起,就總是在最深的夜裏做噩夢,夢到身前一口枯井要活活將你拉下去。”


    ……


    秋秋眉頭鎖得更緊了,雙唇咬在了一起。


    “你五歲那年,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揍得滿身是血,卻不敢開口,於是你恨透了那時的你自己。”


    “你八歲那年被你舅媽接走,她教了你琴棋書畫,為你物色了個未來的上好夫婿,一向在大人麵前乖巧懂事的你嘴上不說,卻在背後偷偷捉弄那人。”


    “夠了……”秋秋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


    道人笑開,接著說下去。


    “你一直覺得你隻有兩個半親人,那舅舅大抵能算半個吧。”


    “你骨子裏是慵懶的,是生活將你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


    “你也曾想去外麵的世界走一走,闖一闖,可最終還是被束縛著拉回了原點。”


    “我說,夠了!”少女平靜的麵色下,語氣冷得可怕。


    “你討厭看他笑,有時候你覺得他臉上的哭顏才更合胃口。”


    “你其實不怎麽會做飯的,這麽多年總是在他麵前展現出那般手藝,背地裏你不知燒壞了多少鍋菜吧。”


    道人說到這裏回頭看了眼不知何時起躲到樹下陰影裏抱頭而蹲的姑娘。


    “王秋秋,你在害怕失去你現在的生活。”


    “王秋秋,你從今天上坡時候起,就……”


    姑娘站起身,兩隻拳頭死死捏在一起,費勁全身力氣吼了出來:“我,說,夠,了。”


    道人臉上卻笑的愈發開心了。


    “王秋秋,你討厭過一個人?”


    姑娘全身顫抖得立在那裏點了點頭。


    道人哼笑一聲,“倔。”


    “回去吧姑娘,你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


    秋秋一身素衣站在那裏,聲音沙啞而憔悴,“好好的?”


    道人看著眼前姑娘倔強若利刃的雙眉,一時語塞,良久才歎了口氣,“水之冷暖,魚兒自知。”


    ……


    姑娘走遠。


    道人取下桃花木劍在臉頰上輕輕摩挲了下。


    “可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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