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從青羊山上下來時,天已經完全亮開了,南街上的商人們起的早,這會兒正三三兩兩拿著雞毛毯子將自個兒鋪子外麵粘上的黑灰拾弄幹淨。


    少年將黑色包裹裏的綠石緊緊抱在懷裏,沿著城南往家走去。


    快到古梧桐巷口時,路麵變窄,前麵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一圈又一圈把那口古井給圍了起來。


    倒是趕巧,念安走幾步正好遇到了居士樓那個總比自己高一台階的小二這會兒正踮著腳和一個老婦人爭搶個靠古井前排的位置。


    少年想過去和小二打個招呼。那老婦人趁機便占得了先機,將居士樓小二擠了開來。


    小二懊悔得歎了口氣,朝著那老婦人攤了攤手。


    回過頭看是念安,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他原則性的先退了一步,不過一想到最近他又向少年有所求,於是小二擠出來點笑臉後還是湊近了過來。


    “念安,你可知道這兩月梧桐下這古井吞人的事?”


    少年揉了揉鼻子道:“大概聽過一些,官府說下雨天那池子前麵青苔滑的厲害,讓孩童莫要靠近。”


    那小二眼睛左右轉了一下,單手捂著嘴靠近少年,故作神秘道:“這你就不如我知道的清楚了,快過去看看吧,今個兒又出事了。”


    少年點點頭,稍稍讓開前麵的人群,找到了個縫隙往裏走,隻見靠古井最近處已經被衙役們用竹竿圍了起來,一個老嫗則牽著個年輕女子紅著眼向差役們抱怨自己的遭遇,那女子也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


    “哎,可惜咯,年紀輕輕的就被那水井給吞了下去。”小二惋惜一聲。


    念安見那老嫗失了孩子,女子失了丈夫,心裏也被刮了一下,麵色有些難過的他趕緊揚了揚嘴角。


    那小二也不看念安,抱著膀子繼續說道:“若是算上前月四人,這已經是第五個了,前四次都是小孩頭,大家還沒怎麽在意,可這次是個二十出頭的精壯漢子啊,怎麽也說沒就沒了。


    “要我說啊,那官府就是在唬人。這井水向外連著渭河,定是清明那幾日裏給住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進去,得找人來看看。”


    仿佛為了迎合這小二的話語,人群中響起一陣“嘶”的倒吸。


    那居士樓的小二往聲音方向一望,愣在原地。


    梧桐樹旁,永寧巷口,不知何時,一個僧人頂著鬥笠正站在陽光之下右手單掌合禮,一臉平和喜善。


    一身連體淡紅海青,在南風中綻開成一朵紅蓮,卻不若那般刺目。


    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


    僧人這會兒眼皮緩緩跳躍,仿佛在思考些什麽,左手禪杖則在地麵有規律得輕輕敲擊。


    場間眾人頓時說成一片,這裏是曲白,在大夏朝的北麵,這城裏可還住著位道長呢。


    當今夏朝大多數人記事起,他們的生活裏道佛兩教隻可選一皈依,而大夏朝北麵一向通的都是道門,普天之下四百八十四座道觀也有大半數都坐落在夏朝的北麵。


    用秋秋的樸素是非觀來說,大抵就是你背了筐書了走進青樓點了杯香茶吧。


    人群雖然議論不斷,卻還是好奇得分開為那僧人讓出了條路來。


    這紅衣僧人微微施禮,將腳上的草鞋脫下掛在禪杖之上,一步一頓從人流中間走過。


    念安下意識捏了捏衣角,看那紅蓮在古梧桐下綻開。


    僧人抬起頭望著身前仿若撐起一片天幕的梧桐,雙手朝那梧桐樹上抱去,喉頭微微顫動,卻沒有發出聲響。


    周圍百姓看這僧人莊重肅穆,也都停下了言語。


    紅衣僧人就靜靜立在場中,抱了梧桐片刻後,他又鬆開手亦步亦趨得走到古井旁邊,不過這次他的神色更加莊重,堅韌而悲憫,將頭上的鬥笠也取了下。


    一本“地流菩薩本願功德經”被他拿在手裏,站在原地喉頭滾滾。


    可這次,他依然沒有出聲。


    “這僧人該不會是個啞巴吧?有幾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那僧人像是在超度什麽,同樣的書頁連續來回翻了三次才結束。梧桐葉下,他雙掌合十,躬身三拜,一向梧桐,二向古井,三向場間眾人。


    三拜之後,紅衣僧人閉上眼睛,將鞋和禪杖在身旁擺好,就麵對那吃人的古井盤腿坐了下來。


    “嘖嘖,我就說這古井有怪吧,這還專門來了位道德法僧在此守護呢。”居士樓小二很是驕傲的自語了一句,引得周圍人都看了過來,於是小二把胸口挺得更高了。


    念安看著一臉平喜的無言僧人,心裏卻有不少細微的聲音如同小蟲啃噬著他的心髒。


    難道是這二百年來世人皆知的佛道相爭嗎?便是他這樣一個不問世事的泥腿少年,也略聽過一二那些綿延曲折的故事。


    不過,在那仿佛沒有盡頭的金色時間長河裏,佛道相爭也不過滄海一粒。


    更不要妄談那些煌煌蒼蒼甚至百年都難於一現的更加古老之地了。


    母親陳南葵曾給少年提起過一兩句這裏麵的故事,不過那時候少年還小,大抵是記不清什麽的。


    可哪怕那時他還年幼,但隻是從母親口中說出那幾個“未可知之地”的名字,他便已經能從陽光,從清風,從水流……感受到那仿若超脫時間與空間的難言重量。


    他試著回想那幾個名字。


    卻隻是因為動了念想都讓自己手腳僵硬。


    一陣火燒滾滾,一陣冰風涼涼。


    ……


    ……


    “念安!念安!”少年晃晃腦袋,轉頭一看,那陣僵硬的頓思竟不知持續了多久,永寧巷口的人少了不少,一旁的居士小二正用手在他眼前使勁揮舞。


    “哎喲……還真是個怪胎呢……怎麽一下子就站那兒挪不動步子了呢。”


    居士小二無耐得歎了口氣:“走吧,人都散光了。”


    “那和尚已經坐在井邊一動不動小半個時辰了。當然,你也一樣。”


    “我溜了,下午還得去趕工呢。”居士小二說著打量了眼念安手裏的包裹、搖頭晃腦得離去了。


    少年回過頭去看了眼那仍端盤腿坐在井前的紅衣僧人。


    有金色雀鳥正落在僧人肩頭“嘰嘰喳喳。”


    ……


    ……


    念安從城北處理完槽水走回屋裏已經是戌時了,西北這地方天黑的早,便是夏夜最短的六月這會兒也已經快要見不著五指了。


    城北燈火之下,偶爾還有人在屋前穿梭,細細低語:“聽說永寧巷那啞巴僧人,這會兒依舊還端坐在水井之前一動不動呢。”


    “你擔心啥,擔心的該是那青羊觀上的道長吧。”


    .........


    少女鼓著嘴巴吐了口氣,心煩得扯了扯手裏隻剩兩瓣花骨朵的桔梗。


    少年推開門,正好見著秋秋拿著花正坐在他家院子的躺椅上細細看那天空中的月亮。雖然是坐著,不過少女非常小心,兩隻腳上都還使出了些力氣。


    她知道,那人可寶貝這張椅子了。


    她也愛惜,畢竟,這是陳娘的。


    院子裏掛上的風信子晃了晃,秋秋理了理頭發,趕緊站起身來。


    少年看了眼少女,愣了愣,覺得她有心事。


    最巧,少女觀了眼少年,她也在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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