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從屋角的漏縫溫柔擺過來的。


    少年人許是昨日勞累,兩對腳丫在棉被外很沒有睡相得互相揉了揉。


    “念安,有你的書信來啦!”北城小院的門被長短不一的敲響,院兒裏昨夜才被少女掛上的風信子來回搖晃。


    “來……啦……。”念安艱難打了個挺子,隨意罩件衣衫就往外走,快行到門檻時才發現落下東西又趕緊退回來把布鞋踩在了腳上。


    ……


    對門小院的大門也被人輕輕推了開,秋秋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看了眼正立在念安家門口那大抵二十出頭的男子。這人她認識,是小二哥鏢局裏的一個好友,姓鄭。看這男子風塵仆仆的樣子,應該帶著小二哥從太原的信來了。


    “鄭先生,是念安的信嗎?”


    那年輕男子轉過頭、頗為詫異得打量秋秋一圈,這前幾年才齊著自己腰杆的女孩兒,如今已是俏然而立了。


    “小二從太原讓我給你們捎來的,囑咐你們有空可以去太原城看看。”


    秋秋笑著點了點頭,右手伸進口袋排了幾枚銅錢給鄭姓年輕人。


    “客氣。”那人笑著將銅板收了回去,餘光正好從秋秋家門縫瞥到她院子裏那扇柴門。


    “嘖嘖……”


    那年輕男子把目光往念安家院子裏拉了拉,俏皮得打趣少女:“等著你們的喜宴。”


    ……


    ……


    “銅錢還我……”


    男子憋著嘴,腳底摸煙兒似得溜走了。


    ……


    真可惜,這會兒念安才剛剛走到自家院子的古井旁。


    少年迎麵推開自家大門,激蕩的點點灰塵在陽光下布做一條斜線緩緩而下。


    “念安,小二哥的信!”秋秋語氣有點凶。


    少年不解,嘴裏出來一半的笑容被生生吞了回去,包著口圓圓的氣,委屈得把信接了過來。


    “吾弟台啟,王小二。”信封上的字看著不太規整,那啟字也被塗抹了好幾遍。


    ……


    ……


    少年拿著信,少女蹭著頭,就在院門口把那信讀了完整。


    念安咬著嘴:“小二哥居然這麽快又接了一鏢生意。”


    少女低頭,把兩個食指對在一起,攪了一下:“也好,他上次不是說置辦房子和媳婦兒的事嗎?小二哥這次到荒野走這麽一大鏢,要是成了,估摸著加上他的積蓄也就差不遠了。”


    “哎……隻是聽說荒野萬般凶險,隻盼他能平安無事吧,錢,攢一攢,總會有的。”少年語氣開始還算平常,隻是說到攢字,心裏突然發酸。


    “小二哥再遠的地方也去過,自是逢凶化吉。”


    “那才最好。”


    兩人一起點了點頭。


    ……


    “念安,你可聞到今天街上有什麽怪味?”


    “是有些,聞著像什麽東西被燒焦了。這夏日裏天氣幹燥,出門睡覺前還是好好檢查下火炤吧。”少年一邊說著一邊收好書信準備往屋裏退去。


    秋秋看著少年著急的眉眼,抿抿嘴,有話到了嗓子眼兒,不過最後還是咽了下去,少女將前額的劉海理了理也走回了院兒去。


    念安今日一早是急著要去一趟青羊山的,為此他專門在家裏找了一疊純黑色的厚布密密將昨日尋到的那塊非同尋常的綠石頭包了起來。


    少年也想過偷偷把它留下來,拿塊普通的去給道長交差,可最後細細一想這道長幫忙要改的是自己的命格,遮遮掩掩反而適得其反。


    念安堅定了道長是有大神通的。


    這般人物,犯不著為自己嬉鬧,浪費大好光景。


    ……


    ……


    青羊山上今日天色微微有些發黑,少年到時,那道人餘生一改往日高盛莫測的模樣,正舉著那個發黑的蒲墊在道觀前四處拍打,罵罵咧咧。


    “哪個缺德人亂燒火燭,熏得黑煙亂飛,借著天殺的南風居然全吹到我青羊山上來了!“


    這話語氣、顯然不像自語。


    “道長……在跟我說?”


    “不跟你,跟誰?這荒土坡上還有第三個人嗎?”


    道人走近過來,今日確實顯得很是狼狽,頭上的道帽都歪了一半,那本是俊朗的麵容上黑乎乎得亂抹著幾道手指印。


    “我臉上有花兒?”


    念安很抱歉得點了點頭,示意道長耳根子上其實也被粘了點黑土。


    “還改不改命了?”


    道長呲出牙,語氣凶狠。


    少年瞪大眼睛,使勁點了點頭。


    “這是個什麽東西?”餘道人一邊說著,一邊把念安手裏的黑布包裹搶了過來,三兩下拆開,正露出裏麵圓滾滾的透明綠色鵝卵石。


    “你小子昨日弄的?”


    “昨日下午在渭河邊一處小潭裏尋得的。”少年頓了頓,示意道長把石頭放到自己手裏,才接了下去。


    “這石頭有古怪,隻要我捏在手上,潛進渭水裏,它就會自己閃耀耀得發出綠光。”


    餘道長嘴巴擰成一塊兒,使勁歪向右邊,顯然是不信的。


    “咱可以去再試試。”


    “如果我敲打這石塊後,再把它拿在手裏,它還會發出一陣奇怪的異香呢。”


    “讓本道瞧瞧。”餘道人說著下意識扶了扶道帽,卻不知自己在上麵又留了道發黑的手印。


    少年人拿起石塊,蹲下身,就近找了塊硬土敲了敲,果不其然,那石塊還真向外發出一陣薄薄的煙霧隨風四散。


    “哎喲……臥槽,這是什麽東西,可真是臭死了!”道長捏著鼻子擺了擺手,示意少年趕緊把這臭物收起來。


    少年人不可置信。


    在他鼻子裏,這煙霧仿若含著一股青嵐般的幽香。


    道人退了幾步:“收起來,收起來。”


    少年一臉委屈得把綠石頭重新包進了黑布裏,兩手放開,那“幽香”頓時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待到石塊完全包好,道人張開鼻孔,猛得吸了口氣,終於恢複了過來。


    “咳……咳……你聞此煙含香?


    少年篤定得點了點頭。


    道人聽完這話表情似是含喜,從背上摸個羅盤擺弄起來。他左手托盤,右手不時在盤上銀針旁點來點去。看那一身莊重的模樣,仿若在參算什麽了不得的天機。


    少年趕緊屏息。


    他害怕自己一個喘氣壞了天地機運,目光則隨著道長手裏的羅盤左右擺動。


    “噗嗤……“那羅盤猛然傳來一陣響動,這聲音在少年人耳中是如此悅耳。


    “道長可是,有什麽發現了?”


    ……


    ……


    ……


    “嘿嘿,這羅盤被我扯壞了……”


    “這個……這個當年在師傅手下學藝不精,如今終於露了破綻啊。”餘道人一邊靦腆得說著,一邊頭也不回得把羅盤朝背後扔了出去。也不知這可憐的道家法具沿著青羊土坡滾去幾多遠。


    念安呆若木雞。


    似乎是為了寬恕自己罪孽,道人捏個“玉清“手訣坐在原地念了起來:“南無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道長……我記得這是佛家法禮吧?”


    ……


    “聒噪,你還想不想改命了?”


    少年又瞪大眼睛,使勁點了點頭。


    “那莫說閑話,我今日還要去幫小娘子除魔,這才是頭等大事,你就先回去吧。那塊綠色石頭就放在你那兒,莫要輕易示了人。既然石頭找上你,那其中必有你的機緣,學會守住即是彼岸。”


    道人邊說著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不耐煩得示意少年人可以離開了。


    “去吧……去吧……別擋我路。”


    念安轉頭想走,腳步猶豫了下,還是回過身問了出來:“道長,你為何要幫我改命?”


    少年咬著嘴,牙關打顫。


    餘道人也不說話,站直了身,將道袍和道帽理得方方正正,又從背後拔出那把桃花木劍插在地上,一個吐息,他那道袍便漲成了一個球。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那桃花木劍在原地畫了個圈,將二人包了進去。


    雪白的道袍翻滾了起來,道人壓下身,在少年耳邊偷偷低語:“世人皆言道法無常,念安,你怎知你的道就不是餘生我的道呢?”


    更遠的天際邊,正好湧過一陣煌煌雷鳴。


    “去吧……成與不成,看這天機……”餘生猛然把頭抬起,三兩步拉遠了與少年的距離。


    念安低頭緊緊將包裹送進懷裏,朝著道人和垂天之雲深深一拜,一步步從青羊山上倒退下來。


    坡頂上,餘生扯下自己的道帽,劈頭散發,捏了個秦腔,唱將開來:“俗人昭昭……我獨混混……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那羅盤不知從什麽地方爬了起來,飛回道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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