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災劫共患難的情誼, 泉後街的太太奶奶一下子就處出血親的感情。


    竟前所未有的親厚起來。


    可到底是來了歹人,還沒有安穩就心裏畏懼,那六部巷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就都暫且在老太太屋裏歇著。


    這是老太太主動邀請的, 畢竟她是郡王幹娘, 家裏有跨刀親衛看守著, 也安全不是。


    佘青嶺這邊調兵及時, 燕京解圍,他不放心就一大早帶人入了京, 而泉後街便來了官兵將街口護衛的水泄不通。


    不許裏麵人出去, 也不許外麵人進來。


    有些事兒發生當時並不懼,可事後卻是會後怕的,如此老太太們睡醒了就坐在陳家的炕上開始後怕起來。


    一個說,從此以後要吃齋念佛。


    一個說,再不跟晚輩生氣了。


    一個說, 再也不存錢兒了,就有多少都吃淨了, 絕不給不孝子留一文。


    也就是一說。


    兵部巷的老太太有些消息,就對陳家老太太說:“您瞧瞧, 人家的崽子不白養,有事兒都往家裏跑, 您看看咱們養的, 有事兒都回不來,還得讓咱操心個沒完沒了的,老姐姐, 我就琢磨不透了,您說說宮裏那位小曹娘娘她又有啥想不開的?”


    江太後靠著窗子一直沒說話,聽這太太這樣問, 便難得解釋了一句:“小曹氏是廢後堂親,這曹家犯的是株連之罪,便是她家再沒事兒也株連進不少血親,眼見人頭落地,這人心啊……遇到這樣的事兒,你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了,那親親的家人來哀求,生死大事,小曹氏該如何?她與皇爺才幾年?又與家人幾年?”


    沒錯,燕京一場災劫,宮內配合者正是小曹氏,也就是玄鶴生母敬嬪。


    皇爺並不憨傻,他隻是錯估了很多事情,他以為敬嬪要裏應外合,這才把玄鶴帶在身邊,卻萬沒想到那一晚竟不止一方力量在反他。


    這會子,怕是他心裏已然悔死了。


    昨晚的災劫敬嬪自縊,蕭貴妃燒死,順妃重傷,四個懷孕的小娘娘沒有一個逃的過,竟是三死一重傷。


    萬幸五皇子楊貞這晚悄悄溜出宮去癲狂,六皇子楊謙膽小看到著火他就跳了荷花池,找了個假山凹子躲避起來,獨七皇子比較慘,被亂軍迎麵一刀毀了容,幸性命無礙。


    大梁七年真不是個好年景,整個皇室都遭受到了不能承受的重創。


    甚至不止皇室,京中大戶多少人家被趁亂打劫。


    江太後是個骨子裏很講道理的人,她如今不太喜歡自己的兒子了,就對敬嬪有了難得的同情,所以說話有了些偏向的意思。


    隻她說完,兵部巷的老太太又不是她的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便撇嘴歎息:“可皇家的事兒又幹咱們什麽事兒呢,這得虧郡王爺手裏有兵符,得虧在京的譚家幾位小將軍見勢不好,連夜出城調兵遣將,不然今兒還不知道誰死誰活著呢,也不知道這會子大軍開拔到哪兒了?”


    江太後不說話了,就把佛珠一圈一圈的撚著。


    做母親的一起看向窗外,那麽多的流寇逆賊,武帝沒了老婆兒子,他不把這群人祖墳挖個幹幹淨淨,他也白做皇帝了。


    如此,親衛巷,六部巷的孩子們要歸家,怕還有些時日。


    而這一次,便再也沒有個佘青嶺站出來為他們要一份天公地道了。


    你們若贏了也好說,可你們而今是敗了的,在燕京敗了,在慶豐城也敗了……


    親衛巷,兵部巷的男人們要分成幾路軍一起追擊叛逆,阿奶這會子糊塗什麽都不知道,可是在燕京的卻都清楚,幾路追兵獨老刀最難,他們要去剿滅九州域。


    龍顏大怒非常,這是規矩也不講了,律法也不顧了,管你們大牢裏是誰的誰,今兒起,就挨個等著上刑台給他妻兒賠命吧。


    眾人都清楚,也用不得幾日燕京怕是要血流成河頭顱遍地了。


    可這日子也是要過的。


    昨晚那場激戰,六部巷也不是沒有損失,又怎麽可能不死人呢,也就一夜的功夫,好幾家都死了男丁,沒了當家的老爺。


    到了這個時候,就看出泉後街是個多麽難得的地方了,四處禁行沒有人手,七茜兒便與唐家奶奶李氏出頭,帶著幾個品級都不錯的當家奶奶幫襯這幾家共度難關。


    棺槨不夠,她們甚至挨家挨戶去借用壽材,沒有墳地,大家集體出錢在附近購買地方,留下孤兒寡婦,沒關係,一家一把手,日子還能過得。


    這些娘子越聚越多,就把個死氣沉沉的泉後街盤活了。


    餘下女眷都不用提的,都帶著能使喚的人,挨個選了人家一起幫這些人做起了白事兒。


    陳家老太太一把年紀,摳搜了一輩子,聽到那邊需要棺木,便把自己的號壽材讓了,庫存的布料一匹一匹往外拿,她眼睛都不帶眨巴的。


    這會子不說錢,也沒人看得起錢。


    甭看那些老爺都被宣召回衙門,從前沒有他們這些娘子也能活,如今他們依舊不在,十幾個人的喪事兒,泉後街照樣能體體麵麵的辦起來。


    晌午時分,烏秀安排好了人馬,就帶著親衛進泉後街找姐姐。


    他是焦心死了,若不是屬下說泉後街一個婦人都沒有損傷,他的差事他都不想要了的。


    昨晚那場禍事譚家救駕及時,雖現在還沒有獎賞,他也是有功勞的,還是單獨的功勞。


    今日上司重視又沒有人馬可以調遣,便把他當做正經人使喚,命他帶隊來護衛泉後街。


    他半上午過來,安排好了人便心亂如麻的過來尋人了,還邊走邊憤恨,他總是不甘的,不甘至現在,譚家都沒有打發人問詢一下這對母子的生死,更恨自己獨自一個,不能報複譚家,到底是將祖宗的榮光都丟盡了。


    姐姐跟外甥是可憐人,那旁人家遭遇災劫都有男人可以依靠,可他姐姐呢,這會子還不知道在家如何恓惶呢。


    烏秀一溜小跑來到宅子麵前,一看大門掛鎖便是滿頭的冷汗,未及打聽,斜對門的門子便好心告知,都在巷子尾巴關家幫忙呢。


    關家這次算是倒黴了,這對父子是在驛傳當差的,就沒有受到府衙保護,一大早的有人過去看,整個驛站竟無一個活口。


    現在這對父子的屍首還在那邊停著呢。


    烏秀長長鬆了一口氣,看看巷子尾已經掛起白幡的家戶,也是同情也是慶幸。


    慶豐城還是好的,昨晚燕京遭災,又有多少遊手無賴趁火打劫,至今還沒計算出個實在損失數目。


    大梁大好的局麵,受這一場顛簸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恢複過來了。


    可烏秀也絕對想不到,自己的姐姐竟會走出家門帶著外甥去別人家主動幫忙?


    再沒有比他更懂姐姐的人了,因生來的紫青敷臉,姐姐跟近親都不敢對視,她是敏感自卑的,也是極其軟弱的。


    烏秀帶著人慢慢走到巷尾,未到近前已聞哭聲。他抬頭打量門庭,見是是二檔便有了數。


    有本事的都死了多少,何況這樣的低級官宦。


    他站住,四處尋了一圈接待先生,可萬沒想到,自己那年少不知事的外甥譚興業,如今正一臉嚴肅的站在院裏的一張大案前,正麵目嚴肅的在寫誌文?


    他才多大?才讀了幾年書?


    這誌文便是死者一生的簡介,怎麽找他寫啊?


    烏秀慢慢的走過去,也不敢打攪,就低頭認真看去。


    那少年的字非常俊秀端莊,如他的個性已成了一筆一劃般,端是橫平豎直,他認真的寫到:……嗚呼,彼蒼者天,生爾何意?悲吾摯友,性閑澹泊,不喜華飾,聰明孝友……


    烏秀的臉上笑容越來越大,他文采沒有卻也會欣賞,這誌文寫的一般,卻也難得,畢竟外甥年紀在這裏呢。


    許是走的近了,譚興業抬頭看是舅舅,眼神晃過笑意,依舊低頭氣不停止的寫了收筆,這才直腰驚愕。


    “舅舅?”


    烏秀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歎息:“你大了,怎麽是你來寫?你認識他家?”


    譚興業搖搖頭,有些羞澀,又小聲說道:“舅舅莫問了,關老爺是外麵來的,家裏也沒有成丁,隻有關老太太,奶奶,還有兩個小少爺,母親說左鄰右舍就幫襯一把,您也看到了,現在誰也出不去也進不來……”


    少年的表情充滿理解,怕人聽到就迅速在舅舅耳邊說:“關老爺位置太低,衙門沒派人來。”


    烏秀想笑,又忍住道:“衙門顧不得,現在依舊是亂的,便是來人,也得等到燕京問斬之後了。”


    少年長長呼出一口於氣,這才理解道:“原來是這樣,這樣最好,不然,我這心裏可別扭了。”


    烏秀點點頭,又去看誌文,譚興業麵目大紅更加羞澀道:“實在是不知道寫什麽好,也沒有寫過,才將隻能去翻看關兄生前習作,實有大才的,是……”他抬臉認真與舅舅道:“是比我強上百倍的好文章。”


    可關家父子沒有關係,隻混到了個從七的末流位置。


    烏秀不想多說,便拍拍他腦袋,又從袖子裏取出一對十兩的金元寶遞給他上白帳。這是個有錢戶口,身上從來不帶銀子銅錢,處處靠著金子開道,比他姐夫譚唯同在燕京有人氣兒。


    這孩子實在想幫人,看到舅舅給了大錢,就捂著元寶歡天喜地的去了。其實錢財上他是一點不虧,他舅舅是鑄□□的,怎麽會少給了零用,隻是烏靈手緊罷了。


    烏秀跟在他身後問:“你母親呢?”


    “在後麵幫襯呢。”


    烏秀轉身往後院走,關家無人攔阻,他便一路東張西望的到底找到了姐姐。


    關家後院葡萄架下,烏靈手拿針線,正在草草做著簡單的喪服,偶爾屋內一聲哽咽,她還會抬頭關切的看看,接著一聲歎息。


    有婦人不懂規矩,便拿著針線詢問,烏靈耐心指點……


    烏秀走過去喊人:“姐。”


    烏靈詫異,放下針線一把拉住弟弟上下打量一番後,這才對身邊的那些婦人說:“這是我阿弟,他在兵部當差。”


    婦人們笑的良善,還開玩笑說:“舅老爺一表人才,可曾娶妻?”


    這完全是親近朋友的口吻。


    烏靈滿麵驕傲的搖頭:“嗨,家裏也沒個老的,他又心不定,每日裏惦記的都是衙門的事情,我一說這些他還不高興呢。”


    那婦人眼睛一亮:“姐姐,今日不方便,轉日咱們細說,我娘家可有個好表妹,品行那是沒話說的……”


    烏秀窘迫,故意露著殘手拉著姐姐往外走。


    身有殘疾升官無望,那婦人先歎一聲可惜,可她身邊人卻說,烏靈人品這般好,想是舅老爺差不到哪裏去,便是殘了又如何?


    那婦人一想可不是這樣,便點點頭預備回娘家好好說說。


    關家不多的人來來去去,烏秀一路驚訝於姐姐的人緣,在這裏幾乎每個人都認識她,見麵很尊重的還要跟她行禮問好,也不喊她大奶奶,都喊她做烏大姑姑。


    烏靈臉上泛著光,臉抬的高高的,一路走,一路指點別人怎麽做事才是穩妥。


    她是當做宗婦養大的,可在譚家用不到她,也欺負她,來了關家,她卻能將關家裏裏外外調理的妥妥當當,隻一上午便成了主事娘子。


    姐弟一路回家,烏靈拿了鑰匙打開門。


    烏秀進院左右打量,見一個婢仆都沒有,就有些生氣的問:“那些婢仆呢?”


    烏靈哈哈大笑,完全不介意的說:“嗨,昨晚有事兒,就都嚇跑了唄!”


    不等弟弟發怒,她又高興的說:“阿弟,你知道麽,我上半輩子其實是白活了的,昨兒我才覺著你真是救了姐姐,到了這地方,我才覺著人活著真有意思,原來呀,這女人沒了男人又如何?還不是快快樂樂的過日子!”


    說這話的時候,烏靈臉上的那塊紫記都煥發著光彩。


    烏秀簡直都看傻了……


    他正要細細追問,不成想,他手下親兵進來稟告說,親衛巷的胡侯架著馬車正要衝街。


    烏秀聞訊轉身就走,邊走邊罵到:“你們都是死的麽,這是人家家,上麵隻說是防守,也沒說不讓人回家啊……”


    他們小跑著來到街麵,不想那胡有貴已經駕車衝了進來。


    烏秀無奈,隻得帶人跟上去,還不及問,便又看到一個小胖子騎著快馬呼嘯而來。


    烏秀驚愕的看了半天才愕然道:“六皇子!!!”


    認出人,他便沒命的跑著追去,這一追便追到陳家老宅,眼睜睜的又看著六皇子滾鞍下馬,下馬就摔了一跤。


    他嚎啕大哭的爬起,對著裏麵哭喊:“奶……我要出家做和尚!奶……母妃死了!奶!我不活了,我要出家做和尚去……”


    烏秀魂魄都飛了的回身看這條不寬的小巷子,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眼前金星亂飛的看著那胡有貴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人下車,待木呆呆過去一看,我的神,宇文家的女將軍?


    胡有貴都瘋了,他絕想不到,自己這一輩子賤命一條,竟也會有人拿命換他的命?


    也是大意了,誰都沒想到才出京,那九州域的目無王法心無畏懼,人就在路上等著他們,是預備給燕京裏的人一些厲害嚐嚐的。


    胡有貴今日帶的是先鋒營,出去的時候宇文小巧非要跟,他還沒給人家好臉色。


    可誰能想到,那九州域的護山老隱一劍襲來便是飛沙走石,眼見自己就要被正麵劈開,這傻子卻攔在身前抱著他一躍,眼睜睜的他就看著這個女人的胳膊落了地……


    胡有貴的腦袋如今是糊的,他滿眼都是從前宇文小巧的各色影子,我幫你呀?我喜歡你呀?好不好吃呀……你,咋那麽好看呢?


    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樣好看……


    他回頭看著雙目緊閉,血淋淋的宇文小巧哀求:“宇文,我求求你,你不要死,你堅持一下,我知道這世上最好的郎中在哪兒……”


    他想其實他早就喜歡了吧,早就喜歡了……為什麽不答應呢?


    那會子他想找個什麽樣子的,茜兒嫂子那樣兒的?婉如嫂子那樣的?魚娘嫂子那樣的?


    可那樣兒的女人會願意為自己死麽,會沒了一條胳膊,都要死了也笑著對自己說:“你別怕,我在呢……”


    胡有貴哭了,他抱著血淋淋的宇文小巧,使勁拍著成先生家的大門撕心裂肺的喊:“成先生,救命呀!成先生快來救人……”


    安兒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那天天是晴朗的,他趴在母親的背上去了很多葬禮,很多人哭,也有人笑……後來出了大事兒,母親就背著他往回跑,沒命的跑……


    等到了醜姑家裏,他趴在母親背上就看到五叔叔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哭喊:“你別死,求求你別死!你活下來好不好?活下來,我娶你呀!”


    可宇文姑姑滿身是血的醒來後,卻對五叔說:“可我~卻不想嫁你了……”


    而那個時候安兒並不知,自己這可憐的五叔叔情路坎坷,等他再娶媳婦兒,還真的是十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大梁初年的事情算是段落了,明日起便是十年後。我可真是個天才,大年初三沒有存稿到現在,硬是沒有寫崩掉,外麵看盜文的親,我可不容易了,子宮裏懷了個腫瘤給你們更新,你們看到文文記的回晉江原創網來補個訂閱,不然我寫的多沒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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