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音童子道:“我沒說不喜歡她啊。”


    薑薇薇莞爾一笑,站起身子,道:“那發病的時候快到了吧,我去把行李拿來。”


    “行李?”


    “唔。”薑薇薇點點頭道:“那天我去換洗衣裳,忽然想到你沒有洗換的,又見不遠就有市鎮,索性替你買兩套衣服,不料遲了一步,你已被人擄走。”


    靈音童子詫道:“誰告訴你這些事?”


    薑薇薇笑道:“可不是郎姑娘?”


    “哦——原來你先認識了她,怪不得她說我要當和尚得問過你,但她幾時知我被擄?”


    “拿行李來再和你說。”薑薇薇一縱身軀,拔過林梢。


    靈音童子但見一陣香風撲鼻,人已無蹤,不禁暗歎道:“薇弟若是女的多好。”


    少停,薑薇薇攜了兩個小小包袱回來,笑道:“你好好看我懸掛這張網床,將來你自己也用得著。”


    他先把一個包袱打開,相好了樹枝,交包袱皮的繩子結在兩根橫枝上,構成一張布床,由包袱皮中間一抽,竟抽起一床尖頂帳子,將帳頂的布環勾在一根較高的枝上。再把垂在帳外的油布張開,斜係在幾根小枝,竟然像一間小屋子。


    靈音童子看得呆了,答訕道:“你竟是連屋子都帶來了。”


    薑薇薇由帳裏抽出一套衣服,笑道:“你的衣服在這裏,進去睡吧,我還要架我的床哩。”


    靈音童子道:“何必麻煩,不能睡兩人麽?”


    薑薇薇連連搖頭道:“這床像個袋子,軟綿綿的,一睡兩人就要疊起來!”


    靈音童子依言鑽進帳裏,躺得十分舒適,笑道:“你怎會想出這個主意來?”


    薑薇薇道:“你一被擄,我就由這裏向外一圈一圈巡視,夜間則在樹枝上睡,蚊子擾得不亦樂乎,客棧的床鋪又多臭蟲,今天偶然見苗人睡網床乘涼,便想出這個辦法。”


    靈音童子詫道:“你怎做了兩張床?”


    “一張是你的呀。”


    他怎知靈音童子必定要回這個地方,這話顯然有了漏洞,但靈音童子隻感這位薇弟設想周到,並不多加思索,眼見他把另一張床拴在旁邊,僅隔兩層幾乎透明的薄布,不禁好笑道:“這真可說是‘可望不可及了’。”


    薑薇薇“呸”一聲道:“說話休要不老實,說不定我妹妹什麽時候來這帳裏睡,你若冒昧揭帳,可當心她罵你。”


    靈音童子愕然道:“你妹妹要來?”


    薑薇薇笑道:“你怕什麽?我兄妹一個明,一個暗,把你送到天音寺當和尚好不好?”


    靈音童子知他說送去當和尚是假話,他兄妹恐怕自己在路上有失,暗裏護送卻是事實,不禁感歎一聲道:“薇弟,你妹妹這樣對我維護,教我粉骨碎身也難報答。”


    薑薇薇輕笑道:“用不著報答,隻要你第一不當和尚,第二喜歡我妹妹。”


    靈音童子長歎一聲道:“將來的事,誰能預料?”


    “……”


    子時過後,靈音童子熱毒已除,由昏迷中醒轉過來,悠長地吹出一口悶氣,立聞薑薇薇帳外有人輕笑道:“哥哥,那呆子醒了,我該走了。”


    那應是薑薇薇的口氣,靈音童子直想擱呼她一聲,但聽她一開口就是“呆子”,心下大不服氣,在這刹那,但聞一聲輕響,似乎有人穿枝而去。


    如果他能及時探起上軀,當可看出,現在鬼影也沒有一個,但他動一不動,竟至“臥失良機”,笑問道:“薇弟,薇妹又走了?”


    薑薇薇笑道:“待你不再呆的時候,她就會見你了。”


    “我幾時呆了?”靈音童子氣得幾乎吼了起來。


    薑薇薇輕輕笑道:“你發起呆勁,還說不呆,好好睡吧,明天還要趕程哩。”


    西風斜峭,大雪漫漫。


    雖然才是初冬季節,但西藏地高風勁,比江南的隆冬還要寒冷。


    高原上的人,個個穿著皮衣,戴著風帽,隻留著手掌大的臉孔露在外麵,坐在犁牛背上,任犁牛信步而行。


    但在這凜冽的寒風之下,卻有兩匹駿騎向西疾馳。


    前麵一匹馬背上,坐有一位身穿銀色狐皮衣的少年,氣朗神情,英風奕奕。後麵一匹馬背上,坐有一位身穿火狐皮的少年,渾身紅紫如火,容貌絕麗,體型嬌小,看起來十足的黃花少女的形象。


    這二人正是靈音童子和薑薇薇。一個為了告知天音寺預防靈音老君驟以琴音突襲,一個為了要去毀去天音寺迫人為僧的誓言,是以不惜萬裏迢迢,來到這邊疆之地。


    但天音寺自從創寺以來,西天佛吟絕不傳給別人,靈音童子眼見天音寺的路程越來越近,擔心這位薇弟與寺僧衝突,眉宇間不時浮現著憂疑。


    薑薇薇卻似成竹在胸,一見他轉臉向後,立即報以微笑。


    這一段山路一分閉塞,不能並轡而行,再則風雪很大,也不便開口說話。


    然而“心中無限意,盡在不言中”。二人隻須換個眼色,也各知對方心意,說話反而多餘。


    驀地,一陣-琮的琴音由遠處傳來,但見罡風排空而到。罡風過處,把地麵的積雪卷得漫空飛舞。


    二匹健馬被琴音所驚,同時一聲長嘯,放蹄疾馳。


    靈音童子勒馮驚訝道:“誰在這荒山彈出‘天風操’?”


    薑薇薇笑道:“莫非就是老魔?”


    靈音童子搖頭道:“決不是他,因為‘天風操’音調雖厲,卻不是殺人的琴音。”


    薑薇薇道:“管他什麽操,我們看了去,還得問他為什麽驚了我們的馬。”


    靈音童子知道這位薇弟要故意找別人的岔,但那人彈出的琴音不俗,一曲“天風操”竟然聲傳數裏,而罡風來勢,更是驚人,在天下震懾於靈音老君的時候,居然有人炫露極高的琴藝,也不得不去看一看。


    然而,一看琴音來處,遠隔重山,當中還橫攔有一道雪穀,如何能夠過去。


    靈音童子劍眉微皺道:“你看能打馬過去麽?”


    薑仁一向雪穀一看,也覺為難,沉吟道:“馬兒雖過不去,人可過行去,你腿痛不便走,在這裏照管馬匹,我自己去看好了。”


    經過這麽多日子,靈音童子膝蓋上的傷已經痊愈,隻因腳盤筋損,走起來有點跛蹶,不再感覺疼痛,要命的是身上餘毒未除,一到子午兩個時辰,立即大發寒熱,必須有人照顧,此時午刻已過,天色未晚,看管馬匹並無不可,但不放心“薇弟”獨自犯險,一起還有一個薑紅薇在暗中護送,笑笑道:“馬匹不可失走,薇妹也許就到,我們一道走好了。”


    薑薇薇楞了一下,忽然輕笑一聲道:“你說紅薇呀,誰知她今天來不來?”


    說起這事一奇,薑薇薇和薑紅薇或明或暗,每天分別出現在靈音童子身旁,但這對兄妹從來不在他麵前同時出現,靈音童子想不出所以然,也不敢猜疑這“薇弟”以一人行使兩種身份,毅然道:“走失馬匹也不要緊,別把你走失了。”


    薑薇薇好笑道:“人怎麽走得失了。”他微微一頓,又“唉”一聲輕歎道:“你對我那位妹妹也這樣關心就好了。”


    靈音童子跳下馬背,將馬匹牽進枝林,隨口答道:“我什麽時候不關心薇妹?”


    薑薇薇搖頭笑道:“我妹妹和你單獨相處的時候,你就不曾關心她,隻像尋常朋友那樣點頭問候,是不?”


    靈音童子不服,道:“我當她像自己的妹妹來愛護,還要我怎樣?”


    薑薇薇輕“哼”一聲道:“你不懂得促膝談心,像喜歡李姑娘那樣麽?”


    “唉——”靈音童子悠長一歎道:“其實我和李姐姐幾時有過促膝談心?不說這個吧,該快去看看誰彈琴了。”


    薑薇薇將兩個小包袱藏在樹枝上麵,一縮鼻子道:“一說到李姐姐,你就顧左右而言她。好吧,走就走。”話落一扭腰肢,已舉步疾走出穀。


    靈音童子知道這位薇弟又犯了小性子,暗自好笑道:“有那樣漂亮一位妹妹,還怕嫁不了人,替她著什麽急,而且這事怎能勉強。……”


    那知再看薑薇薇走起來身腰,不由得猛可一怔。


    原來薑薇薇不僅是身材纖巧,十足是少女身形,而且腰枝款擺,臀浪晃蕩,分明是少女的步法。雖說他和薑紅薇是一胞孿生,麵貌,身段可以盡相同,到底是個少年,不該連步法也和她妹妹——紅薇一樣。


    靈音童子一發覺這件異事,不禁疑團大起。


    薑薇薇已經領先走了十幾丈遠,發覺靈音童子沒跟上,回頭一看,見他仍楞楞地站在原處,目光灼灼望向自己身腰,俏臉不禁一熱,恨聲道:“你可是著鬼迷了,到底要不要走?”


    靈音童子心下雖然犯疑,也不過隻是一個“疑”而。已情知這位薇弟最會鬧小性子,如果說了出來,萬一不是,被他揮袖而去,怎能對得起他萬裏相隨,沿途照應之情。


    在打退靈音老君,一同出穀的當天,曾經幻想薇弟若是女的,自己該是多麽幸福,但若真正是女的,又不知與李嬌嬌二者之間如何抉擇。


    這念頭迅速浮現,不禁微微一掠,急摒開玄想,上前陪笑道:“走啊,誰說我不走?”


    薑薇薇白了他一眼,並啟起步,淡淡道:“你方才發什麽呆,好好地說,不許扯謊。”


    靈音童子一聽這話,頓黨自己方才失神的形態已被他看出,暗叫不妙,自己頗疑他是女的,這話怎說得出口?


    薑薇薇見他被問得楞住了,卻輕笑一聲道:“說呀,你盡管說,我不怪你。”


    靈音童子不說也不行了,視線一觸及薇弟那清澈如水,真情流露的目光,再也不忍不說,俊臉微紅道:“你兄妹長得一模一樣,竟教我不能辨認誰是誰。”


    薑薇薇何等聰明,一看他那付尷尬的神情,已知他想的是什麽,禁不住俏臉紅到耳根,把頭略偏向外,微帶顫聲道:“你可曾想過我就是妹妹?”


    靈音童子無可奈何地輕輕點頭。


    薑薇薇由眼角看見他點頭,忽然擰轉頭對向他道:“如果我真是呢?”


    靈音童子不知由那裏得來一股勇氣,一把抓過他的手掌,輕輕撫摩道:“如果你真是妹妹,我更加高興,可惜……”


    薑薇薇心頭一震,俏臉紅得像一片朝霞,卻又粲然一笑道:“你這個人很奇怪,我和妹妹雖是一男一女,可長得一模一樣,連性格都完全相同,而你對我卻是嚕嚕蘇蘇,一說起我妹妹,你就成了呆子。難道要我變成女的嫁你?”


    “不敢。”靈音童子見對方雖然紅臉害羞,說話仍和平時一樣從容,真無法決定是男是女,但覺他掌軟如綿,指節纖細,握在手裏大有感受,也舍不得放鬆,聽到後可一句,不由得笑起來道:“你這樣一說,反令我不敢再疑你是妹妹了。說來也奇怪,我一見令妹,果然感覺有點不自然,沒有和你相處得烙熱,也許她是女的吧。”


    薑薇薇皺起鼻子道:“你把她也當是我,豈不是好?”


    靈音童子搖頭道:“不論如何,她總是個妹妹,說話和舉動總不能太隨便。”


    “哈……”


    二人款款深談,不覺已度過雪穀,越過一座雪山,突然琴音一止,頓時山寂寂,但見雪花飛舞,四野無人。


    靈音童子詫道:“這人好警覺,相隔幾十丈,居然察覺我們到來?”


    薑薇薇笑道;“你別替他吹牛,也許不因察覺有人才收起琴音。”


    果然少停之後,一縷如絲而綿綿不絕的琴音又響了起來。


    靈音童子搖頭笑道:“我們莫非找錯人了,說不定別人是在開奏演唱會。”


    “管他哪,既然來了,總要有個明白。”薑薇薇堅持去看,那知才走幾步,忽然麵呈詫色道:“靈音哥,你可覺得有什麽怪異?”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不錯,好像有一條柔絲纏在腳上,敢是我們沒運功相抗之故。”


    “試試看,運功來走。”薑薇薇一運起氣功,身上發上出來的幽香,竟把靈音童子薰得魂飄心蕩,急道:“薇弟,待我自己運功帶你走好了?”


    薑薇薇詫道:“這是為什麽?”


    靈音童子道:“兩人一齊運功,豈不是浪費?”


    薑薇薇笑起來道:“你怕浪費精神,就由我以氣功護你走好了。”


    他就像出穀那天在洞裏並肩而行一樣,以左臂換著靈音童子的左腰,但出洞那天,還不運出氣功走路,靈音童子已被香氣薰得有點飄然,這時因氣功迫出更濃的香氣,靈音童子更加消受不了,趕忙又道:“薇弟不要這樣,我自己來好了。”


    薑薇薇詫道:“你這就夠古怪?為什麽忽然和我客套來?”


    靈音童手欲待不說,又怕他發起小性子,隻好笑笑道:“你一運起氣功,身香更加濃鬱,怕不被人疑是女子?”


    薑薇薇俏臉酡紅,白他一眼,道:“你這話倒還老實,但我怕什麽,我本來就是女子。”


    他這樣坦然承認是女子,反令靈音童子不敢相信,搖搖頭道:“薇弟你別開玩笑,教邪魔起了疑心,你的麻煩就多了。”


    薑薇薇自覺臉皮烘熱得像一團炭火,輕“呸”一聲道:“誰像你那樣死腦筋?”


    靈音童子不知他這話的意義何在,隻好報以一笑,卻發覺他已收起氣功,急運起“小劫奇功”,連他罩在氣功之下,登下山峰。


    飛雪蒼茫,風生四野。


    這一對少年俠士登得上山峰,向對麵穀中一看,但見四人齊坐在一座高高的雪頂上麵,各抱著自己的樂器——


    背北麵朝南一位,身穿一領黑色生衣,麵前放著一具小箱子,背西麵朝東一位,身披一件黑色大衣,露著前胸的白色內衣,膝上橫著一架極狹而長的樂器,也不見他如何撥弄。背東麵朝西一位,手中握有一營長達三尺以上的巨笛,笛身金星閃爍,想是嵌有不少珠寶飾物。


    背南西朝北一位不見什麽樂器,但兩手持著一據弓形之物尚兩側抽動,極發出纖細如絲,極像胡琴的聲音。看來這人所用的樂器該是兩件組合而成,但因背向這麵山峰,未被二俠士所見。


    靈音童子隻知樂器中有“琴”、“琵”、“簫”、“笛”、“竽”、“鍾”、“鼓”、“箜篌”……等物,而麵對著主人,除了巨笛有幾分像笛,狹長的樂器像古等之外,那具小箱子就不知是否樂器。


    回顧薑薇薇也是一臉迷惘之色,悄悄問道:“薇弟,你可認得那些人用的樂器?”


    薑薇薇輕輕搖頭道:“那些樂器全沒見過,但目下那人,拉的該是一把鋸吧。”


    “鋸木的鋸?”靈音童子覺得十分奇怪。


    薑薇薇點頭道:“當然也可鋸木。”


    鋸木用的工具,也能奏出奇妙的樂章?靈音童子真是聞所未聞。在這時候,拉鋸的人全身往左一彎,左手盡量往外方壓出:“嚶——”一聲長鳴過後,樂聲戛然而止。果見他兩手一分,左手執的是一柄長有四尺的鋸,右手執的是一張約有四尺的小弓。在那人發出一聲長鳴的時候,靈音童子,護身罡氣竟然大起震蕩,不禁訝然道:“這些到底是什麽人物?”


    薑薇薇臉色微變道:“莫非是四隅四子他們。”


    靈音童子見他臉色有異,急道:“四隅四子是什麽來曆?”


    那知話聲方落,手持巨笛的人已吹起一陣厲嘯,隨即向起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其餘三人所坐的雪堆,忽然下沉尺許。


    薑薇薇輕呼一聲“不妙”拖起靈音童子回頭就走。


    靈音童子情知有異,但賦性酷愛音律,眼見四人各以新奇樂器演奏,怎肯錯過欣賞的機會?悄悄道:“為什麽要走?”


    薑薇薇把他拉退數尺,已看不見演奏的人,這才輕籲一聲道:“這四人在音律上各有成就,武藝也已登峰造極,若被他群起為仇,隻怕我們就難逃得出去。”


    靈音童子見這位不怕天,不怕地的薇弟,這時竟怕到臉色煞白,忙道:“我們走吧,不去惹他好了。”


    薑薇薇低眉一笑道:“你不聽了麽?”


    靈音童子確是想聽,但見薇弟驚慌的神情,於心不忍,搖搖頭道:“我以為與惡有關,才要過來看看,既是什麽四子,也不必聽了,還是去天音寺要緊,你再把他們的來曆告訴我就是。”


    薑薇薇嫵媚一笑,不料才要舉步,穀下已群音並起,頓時氣勁激蕩,恰如千軍萬馬由四麵衝來,不禁駭然叫道:“快運功相抗!”


    靈音童子身外罡氣巳起了反應,待微弟發言,已將“小劫奇功”提足,同是又嗅到他散發的體香,情知薇弟也運起氣功,趕忙點頭示意。


    敢情穀裏四人同時將樂器演奏,所以混亂成一片雜音。


    靈音童子深明音律,也隻覺得“鳴鳴”、“鏘鏘”、“嗡嗡”、“當當”,分辨不出是什麽樂器、不勝詫異道:“這是……”


    那知一開口說話,氣功微鬆,立覺身外壓力萬鈞,壓得他踉蹌半步,貼向薑薇薇身側。


    薑薇薇既知“四隅四子”的名頭,當然也知厲害,暗運氣勁抗禦奇音擠迫,見靈音童子衝來,急張臂把他攬著,俏臉不禁一熱。


    樂聲繼續震蕩著空間,積雪漫空飛舞,頃刻間天昏地暗。幾隻禿鷲忽然一斂雙翼,就像幾塊巨石由空而墮。


    二人雖已運起氣勁,但身外的壓力有加無減,而且越來越重,不由自主的越擠越緊,最後隻得緊緊相抱,以二人的氣勁合二為一,才抗得身外的音力擠迫。


    這時,靈音童子已覺得這位薇弟呼吸急促,胸前起伏不停,暗忖對方的功力比自己深得多,為何會有這樣反常的現象?


    他對這位嬌怯怯的薇弟,雖是十分愛憐,也曾一度懷疑是女的,但若果真是女的,怎有這麽大膽,隨便?是以一度懷疑之後,又很坦然。


    然而,這一對擁抱,立覺對方體型有異,不禁暗吃一驚。


    難道薇弟果然是薇妹?


    他心裏疑雲大起,真想立刻問個明白,但方才一開口說話,已被奇音擠迫得站不隱腳,這時樂聲的音量微增,那還敢絲毫大意?


    約經半刻之久,一陣急劇的樂聲響起,氣功洶誦如潮,不絕地向二人身上衝擊。然後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嘯向西搖曳而去。


    薑薇薇深深吐了一口脂香,輕輕推開靈音童子,苦笑道:“又經曆了一劫。”


    靈音童子驚訝道:“薇弟,你的功力比我深厚,難道竟支持不了?”


    薑薇薇搖頭歎道:“各人體質不同,感受各有不同,尤其是魔從心造,我幾乎不能自持,還長……唔,若不是閉上眼皮,真個要遭透了。”


    靈音童子見他說得吞吞吐吐,更是驚疑,鼓起勇氣,問道:“薇弟,你到底是男?是女?”


    薑薇薇怔了一下,俏臉又湧起兩股紅潮,輕笑一聲道:“你好端端的為什麽問起這個?”


    靈音童子正色道:“我覺得你像是薇妹。”


    “像是呀?”薑薇薇輕笑道:“像就不一定是,到不像是的時候就是了,你可別要糊塗。”


    靈音童子真無法打破他的啞迷,同時又不好追根究底,不覺輕輕歎息一聲。


    薑薇薇明知自己受了嫌疑,仍然假裝糊塗,笑嘻嘻問道:“你又歎什麽氣啦?”


    靈音童子茫然道:“我隻覺得你這對兄妹怪得出奇,令人莫測高深,也無法分出真假。”


    薑薇薇好笑道:“你何必要分出真假?我老早就對你說過!我兄妹同是一體,希望你對我妹妹就和對我一樣,千萬不可存有芥蒂,你看我是你的弟弟,眼前這樣親熱,假如忽然發現我是‘紅薇’,你會不會馬上分生?”


    靈音童子笑道:“我求之不得哩。”


    薑薇薇臉皮微微一熱,笑道:“我就是紅薇好了。”


    靈音童子訝然道:“別開玩笑。”


    薑薇薇坦然道:“幾時開玩笑,我真的是紅薇。”


    靈音童子本來懷疑這位薇弟是女身,被對方這樣坦率承認,反而認為是鬧著玩的,笑吟吟道:“你真頑皮,別再來騙人。”


    薑薇薇一抽瑤鼻,哼一聲道:“怎樣才令你相信?”


    這樣一說,靈音童子更不敢信了,一托他的臉頰,向他臉上端詳一下,失笑地搖搖頭道:“半點也看不出妹妹的樣子,算了吧,去看那幾個樂師是不是還在。”


    薑薇薇原已心頭卜卜狂跳,至此又平靜下來,暗喘一口氣,笑說一聲:“走呀。”輕輕一扭腰肢,回頭就走。


    靈音童子笑呼道:“我們先看看這幾隻禿鷲。”


    “你自己看吧。”薑薇薇急行幾步,已走過一株樹後。


    靈音童子料他不至於去遠,見那幾隻禿鷲大的出奇,略加審視,已知被聲音震碎五髒而死,暗忖那四名怪人不知為何要造這殺孽,再翻轉禿鷲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每一隻禿鷲的翅根下麵,全有一叢拳大的銀色白羽毛,正是天音寺飼養之物。這種禿鷲從破殼化雛,就在天音寺裏飼養,聽慣厲害的琴音,連那“滅魂消魄絕音”都不能傷它,平時也隻棲息在寺裏,自己學藝半年,和這群禿鷲朝夕為伴,也不見它向寺外飛翔,怎忽然飛來荒山受劫?


    不受“滅魂消魄絕音”傷害的禿鷲,竟然在四種奇異樂器的聲音之下死亡,怪不得方才須合二人的氣功才勉強抵擋,對方的功力豈不比靈音老君和天音寺諸長老更高一籌?


    靈音童子越想越驚,恐怕薇弟涉險,趕忙揚聲招呼。


    那知連叫幾聲,卻不見有人回答。


    “頑皮鬼,又和我捉迷藏了。”他暗自好笑地咒著,悄悄走往薑薇薇身形隱沒的大枝後麵察看,卻是連腳印都沒半個。


    奇怪,一路來都有腳印,但一到樹後就忽然消失,不由他大大著急。猛一墊步,登上枝梢。


    這才發現一道紫色纖影在“四隅子”演奏的雪堆上坐著。


    “好哩,連招呼都不招呼一聲。”他瞥見對方十分悠閑地坐在雪堆上麵,也想去捉弄對方一下,掩掩藏藏走下雪崖,施展起輕身術,一跛一蹶地到達紫衣纖影後麵猛可伸出雙掌,蒙起對方的眼睛。


    “嗷!”對方一聲尖叫,直向他懷裏倒下。


    靈音童子猛覺不對,急一托他腰肢,定睛一看,不禁滿麵通紅,歉然道:“薇妹,是你。”


    原來那人長得和薑薇薇一模一樣,服飾也完全相同,惟一差別的是皮襖上有開禁,是女子的衣服式樣,才讓他知道是薑紅薇,這玩笑已經開錯了。薑紅薇回頭見是靈音童子,一皺瑤鼻,輕嗔道:“嚇死人了,你以為是誰?”


    靈音童子尷尬道:“你哥哥呢?”


    薑紅薇“噗”一聲笑道:“原來你把我當作他,好吧,恕你無罪。我和哥哥交換了,你高興不?”


    如果眼前人是薑薇薇,則靈音童子一定和他並肩相偎,也許他有把對方抱起來叫鬧一陣,但既然是薑紅蔽,靈音童子不禁有點氣餒,勉強報以一笑道:“我幾時說過不高興來,但薇弟怎地就走了?”


    薑紅薇道:“走不就走了,我可不是陪著你?”


    “唔。”靈音童子當然知道薑薇薇故意讓他妹妹有接近自己的機會,暗暗感激這位好友熱心,也深覺這位妹妹癡情,但感情就是奇怪,半點也勉強不得,由得薑氏兄妹除了男女有別之外,一切盡同,而麵對這位薑紅薇總覺有幾寸隔膜,接著又道:“他到底往那裏去了?”


    薑紅薇道:“他一見我來,就說要追躡‘四子’的行蹤,要我陪你去天音寺。”


    靈音童子急得跺腳道:“薇弟是怎麽搞的,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唉——”


    薑紅薇心頭暗笑,狠狠地橫他一眼道:“你如果不喜歡我,我走好了。”


    如能夠走,靈音童子也許少卻一重尷尬的心事,但她是至友的妹妹,路上也曾受他不少幫助,怎能讓她賭氣離開,急道:“我幾時說過不喜歡的話?”


    薑紅薇眨著烏黑的眼睛,皺皺瑤鼻道:“不是不喜歡,就是喜歡了呀!”


    靈音童子無可奈何,隻得點頭微笑,心裏暗說這刁姑娘別再進一步相逼,那就難得應付。


    但薑紅薇一對星眸卻是厲害無比,緊緊望著他那暗淡無光的眼珠,已經看穿他的心事,輕搖螓首道:“你這人會說假話,反不可靠。不過,真也罷,假也罷,你自己承認喜歡我,總有山靈共見,你可賴不了。”


    靈音童子輕歎一聲道:“我真的喜歡你,不過……”


    “要當和尚了。”薑紅薇不待他說,立即接了一句,然後吃吃嬌笑。


    靈音童子也笑著道:“這裏困難多哩,要是再遇上什麽‘四隅子’怎樣才好?”


    他想起方才和薑薇薇抱在一起,各展氣功,才躲過一劫,眼前忽換來一位少女,怎能像方才那樣?是以接著又道:“你我還是快點離開才妙。”


    薑紅薇那嬌豔如花的臉上,忽然飛起兩朵紅雲,輕吐出“也好”二字,又道:“其實我還不至於怕那四個怪物。”


    靈音童子怎知個中大有奧妙,聞言訝然道:“你哥哥還不敢……”


    “我就敢。”薑紅薇傲然道:“你知道他號稱‘九音童子’,我卻號稱‘十音姑娘’,比他總要狠些。”


    話落,忽由十丈外傳來一聲輕笑。


    薑紅薇聞聲一擰身子,已轉過正麵,靈音童子也轉了過去,即見十道黃衣身影徐徐走來,認得正是玉簫郎君,微感突然道:“閣下居然逃到這裏。”


    玉簫郎君見他轉過正麵,也認得是誰,縱聲狂笑道:“好小子,本郎真要謝謝你了,帶來這個嬌娃比那晚的鳳管姑娘更加美豔。”


    薑紅薇一聽不是好話。峨眉一豎,粉臉含暈,叱道:“狂徒要不要命!”


    玉簫郎君淫笑一聲:“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獄無門闖進來。鬼使神差,令你二人自行投到,在這‘無怒穀’裏,不是降就是死,那還有你發威的地方。”


    靈音童子進出天音寺,走的是經過天山的路。沒有遇上凶險,這次由川入藏,竟闖進什麽“無怒穀”來,暗忖這玉簫郎君藝業比紫笛神君還差一截,當夜不被崩崖壓死已算萬幸,這時獨自一人居然口出狂言,一定大有所恃,恐怕薑紅薇姑娘心急,一下和對方鬧僵,無法獲知虛實,急向她使個眼色,低聲道:“這個人就是我說過的玉簫郎君,滿嘴不幹不淨,別理會他好了。”


    薑紅薇點點頭道:“無怒穀是著名的險地,我們得擒下人來,才好退出。”


    靈音童子向四周瞥了一眼,但見百丈高崖圍出這塊方圓數裏的穀地,地勢並不十分險竣,若被人封死幾條登崖小徑,確也無路可逃。


    玉簫郎君停步在五丈開外,手裏橫勢玉簫,麵浮奸笑道:“你二人是降還是死,趕快決定,本郎君無暇等候。”


    靈音童子也將陳含英贈予的鳳管執在手中,虎目揚芒,喝道:“你這惡孽沒在崖下壓死,還敢來這裏作怪!”


    玉簫郎君哈哈一笑道:“靈音小子,你以為本郎君那樣容易死麽?方爭光若非本郎君救他,也許難逃郎老兒一笛之擊。”


    靈音童子聽說紫笛神君追趕的靈音老君,竟獲這“郎君”相助,情知定是以多欺少,同惡相濟未必無此可能,急道:“紫笛神君那裏去了?”


    玉簫郎君嘿嘿幹笑道:“當然是死了嘛。”


    紫笛神君笛藝隻勝過玉簫郎君幾分,若被靈音老君加了進去無疑是要敗,但紫笛神君在江湖行走幾十年,豈有不見機逃走之理?縱令當時被激發怒火,力求一拚,以他那臻於化境的武學,豈能讓玉簫郎君全身而退?


    靈音童子毋須思索,也知對方說了假話,微微一笑道:“靈音老君那裏去了?”


    玉簫郎君冷笑道:“本郎君豈有平白告訴你的義務?”


    靈音童子笑道:“閣下要什麽酬報才肯說?”


    玉簫郎君向薑紅薇瞟了一眼,臉浮詭笑道:“本郎君的條件也不難,隻要你代勞點那嬌娃的麻穴,送了過來……”


    薑紅薇再也按耐不住,二聲嬌叱,由雪堆上飛落,一掌劈了出去。


    靈音童子也見敵人說得太不像話,連縱幾步,鳳管蕩起霞光,朝玉簫郎君心坎疾點。然而,玉簫郎君不待勁風到達,身子一飄,橫閃半丈,手中簫向空揮出裂帛似的二聲厲嘯。


    薑紅薇早知“無怒穀”是險地,下手絕不容情,玉簫郎君的奸聲未歇,又一個飛步上前,玉掌蕩起一片掌雲,向他頭頂罩下,一麵嬌呼著:“靈音哥哥,快截住凶邪,把他擒下再說。”


    靈音童子腳上仍然有一點不便,所以在縱躍方麵不如薑紅薇輕靈,但一枝短短的鳳管也揮出勁風如潮,湧向玉簫郎君身側。


    但那玉簫郎君卻避不接招,隻是向空揮簫,一聲接一聲厲嘯呼響空穀。


    驀地,山腹裏傳出三聲碧響,玉簫郎君忽然反攻起來,一枝玉簫幻出一片霞光,專向徒手的薑紅微進招。


    薑紅薇仗著身軀靈活,把敵人引進身邊,忽然探袖一甩,但見一道霞光掠過,“鏘——”一聲響,玉簫郎君攻得快也退得快,在這刹那間已退出五丈開外,麵目俱寒,手裏隻勝半截玉簫,厲聲道:“賤婢以什麽東西傷本郎君玉簫?”


    “要你的命!”薑紅薇叱聲未歇,又是一片寒霞卷去。


    這一下,玉簫郎君看清楚了,見她手中一片寒霞原來是一柄不到一尺長的小劍!駭得抽身疾退,叫道:“你是蔥嶺鴛侶門下?”


    “是又怎麽的?”薑紅薇一枝小劍化作漫空長虹,逼得對方像磨盤般急轉。


    靈音童子手上一枝短短的鳳管,派不了多少用場,眼見山腹傳出磐聲過後,西首二座崖壁忽然出現一座洞口,一隊白衣裙的少女,在兩麵長幡引領之下魚貫而出,排成二列橫陣。北首冰崖之下也出現洞口,一隊黑衣黑裙的少女,也在兩麵長幡引領下出來列陣,幾乎是同一時間,南方奔出一隊紅衣紅裙的少女,東方也走出一隊綠衣綠裙的少女,立刻成了四麵包圍之勢。


    這四隊少女除了衣裙的顏色不同,裝束卻完全一樣。每一名少女胸前抱著樂器,肩後斜一劍柄,徐徐向中央擠迫過來。


    薑紅薇雖不停地向玉簫郎君進招,防他另生詭計,對四周的形勢,也已落在眼簾。趕快招呼道:“靈音哥哥,你該拿出看家本事來了。”


    “啊!”靈音童子也暗罵自己一聲,急將鳳管近口吹起一曲。


    鳳管在構造不如千年烏金石琴,不能發揮音律上的妙用,但他琴藝已高,又有“逆氣大法”、“小劫奇功”助長氣勁,是以當夜對抗靈音老君的“滅魂消魄絕音”,也不過略遜一籌。這時被薑紅薇一語提醒,提氣吹奏起來,豈同凡響?


    然而,他自學成以音律殺人的絕藝以來,還沒真正用來殺人,殺少林派掌門大師慧生,是趁對方暈迷,而以利劍割下對方首級。從那時候起,他仗著一架鐵琴救了天山一派,以紫笛神君的紫竹笛恢複對方的功力,以這枝鳳管救陳含笑一命,連帶紫笛神君和玉簫郎君都同受其益。


    如果敵人方麵,僅僅是一個玉簫郎君,他可毫不猶豫吹奏出“滅魂消魄絕音”令這位享譽三十年的黑道巨魁立刻死亡。但這“絕音”施展開來,那四隊少女又怎能逃生一命?


    他見四隊少女也有五六十名,雖由魔窖裏走了出來,未必不是被擄供人驅使的可憐蟲,不忍令她們在一曲琴音之下完全毀滅。


    是以,他念頭一轉,不吹奏“滅魂消魄絕音”,而吹起“暮雲幽徑別有天”那首曲子。


    這是令人迷惑,令人瘋狂,令人暈迷的“蝕心三曲”之一,決不至於令聽曲的人五髒迸裂而死。


    他隻希望以這首曲子震撼玉簫郎君的神智,隻要這位黑道巨魁身體略緩,薑紅薇那柄小劍便可貫胸而過,剩下那些少女便不難各奔前程。


    那知他這主意竟然打錯了,一縷縹緲的樂音剛透管而出,八麵旗幟也同時摩舞起來,每一名少女也各將自己的樂器奏起雜亂的樂章。


    鍾鼓磐鈸的敲擊聲,震耳欲聾。


    絲弦管竹的演奏聲,入耳便教人魂飄魄蕩。


    靈音童子一枝短短的鳳管,剛發出如絲的聲音,竟被這一陣靡靡之音製壓得無聲無息。最奇怪的是南方上來五名紅衣少女,各將一把長鋸夾在大腿根,蹲著走,左手執著長鋸上端,將鋸向外方彎成弓形,右手執有一張長弓,弓弦在鋸背上拉出極淒厲的怪聲,賡得心頭發顫。


    這還不算,那群少女除了五名使鋸樂者外,其餘幾十名竟是載歌載舞,叉腿折腰,搖胸擺臀,探手挺腹,做出百般醜態。


    霎時間,香風四起,人影繽紛。


    玉簫郎君在這種狂歌熱舞中,竟是精神大振,神采飛揚,一聲長笑,斷簫揮出一片霞光,向薑紅薇疾卷。


    靈音童子迅速猛提真氣,力吹鳳管。


    二級!


    三級!


    ……


    在極短的時刻裏,音量已提升到六級,頓時罡風洶湧,四周的積雪被聲浪衝擊得向外方激射。


    雖然是輕飄飄的靂花和冰粒,隻因射擊的速度太大,竟然穿破諸少女的衣裳,射上她們的肌膚。敢情冰雪一沾肌肉,立即感愛又冷又痛,驚得她們個個退後,也忘了奏樂,隻各將樂器在身前擋拂。


    玉簫郎看原已聽過傳說上的“辟音神咒”,但一見諸女亂了陣勢,也氣得忘了念咒,大喝一聲,“誰敢再退!”


    那知喝聲方落,“暮雲幽徑別有天”的迷人之音也同時入耳,由得他功力深厚,在不及防備之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一晃上軀。


    薑紅薇好不容易有這取勝的機會,一聲嬌叱,身隨劍走,掌劍齊發。


    但見霞光一掠,玉簫郎君慘呼一聲,身子被掌力震飛丈餘,原地卻留下一條右臂。


    在同一時間,叮當的響聲亂成一片,諸女幾乎是同時倒地,樂器被棄在地上,散發著閃閃光輝。


    薑紅薇剁下玉簫郎君一條右臂,又在他的胸前打了一掌,料想不能再活,看都不看一眼,揩揩額頭汗珠,收起寶劍,轉向靈音童子嫵媚一笑道:“你這人不早賣點力氣,害得我出一身臭汗,說該不該打?”


    靈音童子頭一遭以音律製服凶邪,心下著實喜歡,笑起來道:“你喜歡打,就打呀!”


    薑紅薇忽又噗哧一笑。


    不料聲方落,一個陰森冷酷的笑聲也接踵而來,二人驚得側目看去,即見一位身穿綠色長袍的老人,在八名豔婦呼擁之下,由東崖洞踱步而來。


    薑紅薇因那笑聲笑得自己心頭發毛,情知來人功力絕高,趕忙壓低聲音道:“靈音哥哥,你先走吧,我自會尋你。”


    靈音童子怎肯舍她而去,急道:“要走就一道走吧。”


    “不。”薑紅薇著急道:“你腳下不便,我若背你走,一定逃不出惡人追趕。”這話確也不假,尤其在此時此地說來,更見一往情深,靈音童子隻是一味搖頭,不肯離開她半步。


    綠袍老人步履從容,其實來勢極速,不容這對少年多說幾句,已飄然到了近處,相距不及十丈,老眼向二人身上一溜,徐徐道:“誰人有這份好功力?”


    靈音童子怕薑紅薇搶先把罪名包攬,急拱手當胸道:“是小可略施薄計。”


    綠袍老人冷冷瞧他一眼,道:“你膽子也真不小。”


    靈音童子心中暗怒道:“你這夥凶邪,裝模作樣,大不了是一死而已,難道我真個怕你?”但因拙於言語,卻不知應該如何措詞反駁,隻好冷冷地“哼”了一聲。


    薑紅薇忽然輕笑道:“這夥人膽子真也不小。”


    綠袍老人的話被她改裝退還,頓即麵呈怒意,冷冷地瞧她一眼,輕哼一聲道:“你這丫頭是那家的?”


    薑紅薇仰臉向天,悠然道:“我正想打聽你是那家的老頭。”


    靈音童子見她好像蘇東坡學人下棋,別人怎樣下,他也怎樣下,禁不住笑出聲來。


    綠袍老人也不禁啞然失笑:“綠陰樹下鶯藏舌,芳草池邊蚌露唇。你就隻有這份本事麽?”


    薑紅薇,隻覺對方吟這兩句詩的意境很好,也輕笑一聲道:“姑娘這份就有本事,你又……”


    一語未必,對方那八名豔婦忽然齊聲浪笑。靈音童子雖不像她那樣心思敏慧,文武兼備,卻知道綠袍老人吟的兩句詩,是無聊文人嘲笑婦女的詩句,急敝聲一笑道:“老丈舉止從容,應是文人雅士,為何藏舌齒唇,出口便俗?”


    綠袍老人冷冷道:“老夫與人說話,於你何幹?”


    靈音童子回頭轉向薑紅薇道:“薇妹,不必開口了,我們走吧。”


    “老夫不教走,誰人敢走?”綠袍老人回顧八豔婦道:“七姬八姬出陣留人,長姬二姬查看他們傷勢如何。”


    四名豔婦齊聲答應,像四瓣嬌嬌花被交卷起,由綠袍老人身側飄向四方,一位身著紫裳和一位身穿錦襖的豔婦蓮步珊珊,同時到達相距靈音、薑二大丈許之地停步。


    這二位豔婦約是花信年華,肌骨豐腴,嬌豔絕色,眉眼之間,蕩意撩人。


    錦襖豔婦身型略為嬌小,剛停下腳步,即先向靈音童子飛個媚眼,才一轉向紫掌豔婦媚笑道:“七姐,你挑選那一位?”


    紫裳豔婦輕笑低聲道:“你可是想死了,當著老頭兒麵前,得防他打破醋罐子。”


    薑紅薇見二婦那般貪饞的形狀,太感惡心,瑤鼻一皺,輕“呸”了一聲,手肘輕觸靈音童子,道:“我們就走,看她能怎樣了?”


    “好。”靈音童子回答一聲,牽著薑紅薇向西拔步。


    “敢走?”隨著這聲嬌叱,紫影錦影如風一般由左右卷出,走的是半個圓弧,又同時擋在二少麵前。


    “照打!”薑紅薇嬌叱聲中,已掙脫靈音童子的手,欺身疾上,向正對自己的紫裳豔婦劈出一掌。


    紫裳豔婦一聲冷笑,毫不經意地一掌封出。


    敢情她以為年方破瓜少女,了不起隻仗一點輕功和眼明手快,所以這一掌不過使出三幾分真力,那知薑紅薇發掌雖似無風無勁,卻有無窮的後勁跟出,紫裳豔婦掌剛貼實,頓爆出“啪”的一聲脆響,並覺的對方掌勁如洪潮湧到,直驚得退出丈餘,訝然喝道:“你這丫頭先報個名來。”


    薑紅薇一皺鼻子,冷哼一聲:“十音姑娘的名字豈讓淫窖的人知道,若不是看你身是女的,早就賞你幾個耳刮子,還不趕快替我走開!”


    紫裳豔婦怒道:“難道本姬怕你?”


    “一個老頭兒的第七妾,沒有什麽了不起。”薑紅薇一臉不屑的神情,疾上三步,嬌叱一聲:“你到底走不走?”


    縱是甘心作妾,也生怕別人一句話說穿,紫裳豔婦自稱為“姬”,偏被薑紅薇譏笑是第七妾,羞恨得豔臉飛紅,猛喝一聲:“別走!”


    薑紅薇哼了一聲,又是一掌劈去。


    這翻紫裳豔婦已作準備,不待薑紅薇掌形到達,立即以十成真力反劈一掌。


    雙方相距不及半丈,一伸手便碰在一起。


    “砰!”的一聲暴響,但見掌勁交擊下的地麵積雪向兩側飛濺,頃刻間留下一道橫溝。


    薑紅薇被掌力反震得後撒一步,但見那紫裳豔婦卻被震得頓坐在當地,然後一個四腳撩天,倒翻兩個跟鬥。


    錦裳豔婦“八姬”不知存何種心意,被靈音童子一連逼退幾步,仰沒真正交手,待見七姬被薑紅薇一掌擊倒,這才尖呼一聲,向靈音童子猛劈一掌,隨即一轉身軀,疾奔七姬身側,扶她起來,悄悄問道:“七姐你怎麽了?”


    在這時候,被遣往察看同伴傷勢的二名黃裳豔婦忽然尖叫道:“老爺子不妙了,這夥小妮子全被‘西天佛吟’所傷,以致人人暈迷。”


    另一名褐裳豔婦也叫起來道:“奇怪什麽兵刃能割斷郎君的寒玉簫?”


    綠袍老人徐徐道:“若非‘天龍之音’,諒難同時令‘靡靡陣’六十四名妮子倒地,這已不消說得,惟有削斷千年寒玉簫,除非蔥嶺雙劍,就是古代的龍泉太阿,此事得查清楚,江蘿熊死了沒有?”


    薑紅薇依旁在靈音童子身側,暗忖江蘿熊該是玉簫郎君的姓名,這倒不關重要,惟有這綠袍老人不知何等來曆,居然看出玉簫不是被龍泉太阿所斷,就是被飛燕臥虹雙劍所斬,如果和自己一家有冤怨,這下子非糟不可。


    靈音童子也趁綠袍老人和妻妾對答的時候,舉目四望,要尋找一條突圍的捷徑,卻聞一個婦人的聲音在耳邊細語道:“你們若是蔥嶺鴛侶門下,趕快打傷我們二人,就向西逃走,然後躲藏起來,否則一定沒命。”


    聲細如絲,人耳卻十分清晰,情知是七姬八姬指示逃生之路,俊目向八姬一掠,見她一臉詭異之色,猜想多半是她傳音告知,靈音童子急情聲道:“薇妹,我們快走,老賊和你家有仇。”


    薑紅薇駭然道:“你怎麽知道?”


    急道:“來不及說了,你跟我向西衝,把對方打傷就走,萬一我衝不出,你就邀約薇弟來救我。”


    薑紅薇自己知道沒有哥哥,但在這緊急關頭,那有時間讓人辯說?反而“噗”一聲笑道:“好吧,我們衝,不見得會死。”


    話落,一步騰空,躍到錦裳豔婦身旁,嘲笑道:“方才第七妾吃我一掌,你這末妾也該不例外才是。接招!”


    分明是極其緊張的空圍之戰,但薑紅薇竟然輕描淡寫,比尋常交手還要隨便!反令對方看不出她的真意,“招”字一落,電閃般一掌已遞到敵人麵前!


    錦裳豔婦因被稱為“末妾”,氣得輕“呸”一聲,那知眼前一黑,掌形已到,來不及轉掌招架,急忙一偏身子,挪開三尺。


    “不能讓你占別人的便宜。”薑紅薇嬌聲中,雙掌翻飛,幻起如雲的掌影,向前疾湧。


    綠袍老人陰森森的冷笑一聲道:“原來你這妮子正是蔥嶺鴛侶門下。”


    靈音童子和紫裳豔婦交手,即聞綠袍老人叫出薑紅薇的來曆,趕忙高呼道:“薇妹還不快走?”


    “誰說不走,你也走啊!”薑紅薇狠狠一掌,逼開錦裳豔婦,向西崖飛奔。


    綠袍老人厲聲道:“你們八人擒下那小子,老夫非製住那賤婢不可。”


    靈音童子情知薑紅薇一走,自己定受諸婦圍攻,猛向紫裳豔婦掃出一掌,也就施展輕功奔向南崖,百忙間側目一看,見薑紅薇才走到倒在地麵上的白衣女陣中,綠袍老人已追到她身後,不禁駭然叫起一聲:“不好!”


    然而,薑紅薇不慌不忙,一折柳腰,順手扒起一名白衣女直向綠袍老人砸去,嬌叱一聲:“接著!”


    綠袍老人不防她突然來這一手,吃驚地飄開一步,薑紅薇卻吃吃嬌笑,把那白衣女向他扔去,隨即趁勢轉身,奔向北崖,刹那間已逃出十幾丈。


    靈音童子看了大感惑然,不知她為何忽然中途轉向,恰見八名豔婦像風送彩雲飄了過來,黃裳、錦裳兩名豔婦走的最快,相距也不過丈許,也急學薑紅薇一一提起一名暈倒的紅衣女向黃裳豔婦掃去。


    那知各人的性格大不相同,黃裳豔婦雖見同伴被人用作兵刃掃來,不但不躲不避,反而一揮纖裳向那暈迷如死的紅衣女劈去。


    “大膽,不可!”錦裳豔婦驚叫聲中,疾上一步,橫臂把黃裳豔婦的纖掌拔開,靈音童子趁著這機會又逃遠一二十丈。


    黃裳豔婦被錦裳八姬擋了一下,靈音童子已逃出掌勁範圍,頓時臉色一沉,喝道:“八妹可是要吃裏扒外?”


    錦裳八姬豔臉一紅道:“我吃什麽裏,扒什麽外,不見那小夥子以我們的人擋災?”


    黃裳豔婦怒道:“我就要連這賤婢一起劈死。”


    靈音童子撿起一柄長鋸當作兵刃,回頭冷笑道:“靈音某還沒見像你這樣的惡婦,膽敢再追上來,我就先把你鋸成兩段。”


    那知話聲方落,南崖下忽然有人冷笑道:“小子還想走麽?”


    回頭一看,原來是另外兩名豔婦繞過側麵,先擋阻在南方,其餘四名豔婦也由飛步奔上,成為合圍之勢。


    他本來作獨自逃生的打算,隻想吸引多數敵人,好讓薑紅薇逃生,所以見八各豔婦把自己包圍在核心,仍是泰然笑道:“列位若不打算立即香消玉殞,最好還是讓路。”


    然而,再一看薑紅薇那邊情形,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薑紅薇已不知走往何方,隻剩下綠袍老人麵向東崖下的洞口嗬嗬笑道:“小賤婢,老夫這番正可甕中捉鱉。”


    由綠袍老人這口氣聽來,薑紅薇一定是被逼進洞,怎不教他大吃一驚?但綠袍老人話剛說罷,立聞薑紅薇在洞裏嬌笑道:“老蒼頭,你真是替姑娘當管家啦,誰敢伸手進甕裏來,我就先咬他一口!姑娘還是故意進來,搜查你偷藏什麽東西哩,要不啊,難道還怕我不龍歸大海?勞你的駕緊守門戶,過些時候必定有賞,靈音哥哥快去找我哥哥多帶點錢來,這裏的蒼頭丫頭都忠心得很。”


    她邊笑半說,滿有把握說出自己進洞的用意,又暗示靈音童子趕忙離開,直把他聽得又驚又急,暗叫一聲:“你這丫頭好大膽!”


    綠袍老人吃她連嘲帶激,氣得七竅生煙,欺近洞口,厲聲道:“老夫先劈死你!”


    聲落,卻不聞薑紅薇回答。


    一位年方破瓜的少女居然敢在強敵環伺之下,孤身在敵方重地,縱令藝業高絕,另有所恃,也該算她膽大包天,才能把握時機加以運用。


    綠袍老人敢是怕被她由暗處偷襲,猛可衝近洞口,忽又退了出來。


    在這刹那間,又聞她嬌笑的聲音道:“你跑得好快,要不啊,馬上就會死。”


    綠袍老人恨聲道:“由你鬼丫頭在洞裏胡鬧,老夫先毀這野小子再來收拾你。”


    不說是靈音童子,連那八名豔婦都因薑紅薇的大膽行動,驚愕得楞在當場,沒想到趁機下手。


    綠袍老人這麽一說,頓令各人如夢初醒,靈音童子暗忖薇妹恁地聰明,必定自己值得照顧,若勉強去和她會合,反害她無法脫身,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待人來擒捉?當下將手中長鋸揮起一團寒光,向黃裳豔婦衝去。


    “靈音哥哥對啦!”薑紅薇不知由哪裏看見靈音童子攻敵,竟出洞裏歡呼起來。


    綠袍老人雖說要收拾靈音童子,實則沒離開原地半步,一聽薑紅薇招呼,立即悄然閃身進洞。


    靈音童子因薑紅薇招呼稱讚,才要回頭招呼,猛見綠衣身影在洞中消失,急道:“薇妹當心,老凶邪進門去了!”


    “不妨,我和他捉迷藏了,總要把他這家搜光再走。”


    “別大意啊!”靈音童子顧得招呼薑紅薇,緩緩招式,“當——”一聲響,長鋸被黃裳豔婦一劍蕩開,一位彩裳豔婦的劍尖也乘虛而進。


    “殺!”靈音童子凜然一聲大喝,向前猛跨一步,被彩裳豔婦的劍鋒將衣後割斷,橫掌砍向黃裳豔婦的粉頸。


    這一招臨危應變,竟是和黃裳豔婦同歸於盡的打法,黃裳豔婦還是自己的性命要緊,急一仰上軀,全身暴退數尺。


    “殺!”再一聲暴喝,回頭鋸一掃,彩裳豔婦長劍未及收回,恰被鋼鋸掃中。鋸長劍短,鋸梢彎轉過來,同時掃中她的右手。


    一聲殘呼夾著“當”一聲呼,彩裳豔婦四指被鋸齒截去,長劍被擊飛回空中。


    靈音童子為了脫困逃生,一鋸得勢,更使出渾身解數,揮鋸如飛,向黃裳豔婦猛攻,幾百個崴崴鋸齒,在內力運用之下,全部閃閃生輝!像無以計數的虎牙,將要擇人而噬。


    黃裳豔婦力擋幾劍,被鋼鋸震得手腕發麻,虎口發熱,驚急叫道:“你們敢不盡力擒人,當心剝你們的皮!”


    除了一位彩裳豔婦受傷退下,還有六位豔婦圍繞在靈音童子四周,也許見他凜如天神,人人惜命不敢過份逼近。經黃豔婦一叫,猛覺若讓他逃了出去,重刑之下比死還難受,頓時齊齊嬌叱,爭湧上前。


    靈音童子因腳筋受傷,縱躍不靈,眼見七劍齊來,劍影如虹,劍光如電,劍氣四合,情知逃生不易,索性橫下心來,把鋼鋸揮成一個鋼桷,暫求護身自保。


    一陣陣金鐵交擊之聲,響激這座雪穀。


    敢情彩裳豔婦當時想撿便宜,過份輕敵,才被掃斷四指,這時諸豔婦認真打了起來,七童童子但覺對方除了內力較弱之外,人人藝業驚奇,劍劍奧妙難測,自己家傳一套“風雨劍”非決大家敵手,況何以鋸當劍?幾十招過後,已累得額頭見汗,籲氣喘籲。


    黃裳豔婦見勝券在握,臉上綻開笑容,喜孜孜道:“姓靈音的,你降了吧,我藍小蝶一定保你不死。”


    一位身著藍裳,滿頭珠翠的豔婦也笑盈盈道:“靈音小俠,你降了吧,我們老當家是最愛才,白小虹也保你活命。”


    “靈音相公,與其被擒受辱,不如束手投降,田鳳羽絕對替你討個人情。”“靈音童子……”


    “靈音童子……”


    “靈音童子……”


    七名豔婦除了錦衣八姬之外,人人都要替他作保,做個人情。靈音童子無法叛斷這夥豔婦是故作譏誚,還是另有用意,隻能對每一句話冷哼一聲當作答複。


    對方好像誌在擒人,所以攻勢並不十分淩厲,但他招式略緩,立被豔婦一縷指勁奔向穴道,迫得他急忙揮鋸化開。


    這種敵眾我寡形勢下,繼續苦戰,自是必敗無凝,但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仍然守的無隙可乘。唯一令他擔心的是,自從綠袍老者進入東豔洞之後不久,薑紅薇便無聲無息,究竟在洞裏和綠袍老人“捉迷藏”,還是被俘受辱一概不知。


    薑紅薇是他的好友薑薇薇的妹妹,雖說她藝業絕高,聰明絕頂,但女子不比男子——一切能由自已操縱,主宰。倘若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對得住她的哥哥?


    靈音童子一想到薑紅薇為了引誘綠袍老人離開,以便利於自己逃遁,才故意深入虎穴,那料自己反被七婦圍攻,不能脫困,“西隅四子”若再回來助敵,豈非更加難逃一命,是以優心如煎,形之於色。


    然而,念頭一轉,忽記起薑紅薇曾說她哥哥追躡“四隅子”的行蹤,如果“四隅子”再回此地,薑薇薇不也跟著到來?隻要薑薇薇一露麵,便可支使他去救援紅薇,那時縱令自己身死,也已無遺憾。於是,一線喜又浮現出臉上。


    黃裳首姬藍小蝶雖在交戰當中,仍然留神他的形態,見他忽尤忽喜,又格格笑道:“靈音相公,你夢想那什麽‘薇妹’能來救你,我們敢說她已經和老當家顛鸞倒……”


    一個“鳳”字還未出口,靈音童子陡然喝一聲,鋼鋸化作一屏烏光猛掃過去。


    他恨極藍小蝶出言不遜,辱為他的“薇妹”,這一鋸已經拚出全力,黃裳首姬見鋸勢凶猛無匹,駭然連退三步。


    “颼颼颼……”一陣鋸風疾響,靈音童子由黃裳首姬讓開的缺口衝出,像一頭瘋虎,不顧一切地向前猛撲。


    這樣瘋狂進招,力量之大,與無倫比,闊有六七寸,長有四尺餘的扁薄鋸身,被震發嗡嗡之聲,氣勁把身邊的積雪卷撲另六名豔婦,錦裳八姬驚急地叫道:“大姐,硬封著前麵呀,別讓他由你身上溜了!”


    黃裳首姬怨聲道:“八妹,你們怎麽不進招合擊。”


    “誰說不,你的退比我的進招還快,我們追都追不乃。”錦裳八姬故意揭開對方的病疤,黃裳首姬又羞又恨道:“駱瑤香,你當心好了。”


    錦裳八姬也不甘示弱,冷哼一聲道:“藍小蝶,人是被你放走,難道還要賴到我頭上?”


    黃裳首姬盡力連擋幾劍,厲聲道:“我放走了什麽人,你們作戰不力,個個該死!”


    敢情這話激怒了對方,白小虹首先就冷笑道:“大姐別亂咬人,作戰不力是你教唆出來的。”


    黃裳首姬怪道:“白老三,你也來說這話?”


    田鳳羽接口道:“還有我田老四哩,你首先提出擔保姓靈音的不死,教我們怎放得手幹?”


    黃裳首姬驚得手底一緩,靈音童子揮鋸一掃,擊飛她的長劍,趁她驚魂未定,發出一掌,立即縱步飛奔。


    驀地,雪崖上傳來哈哈笑道:“七婦爭夫,卻叫人逃了出去,老殘還有什麽麵目見人。仙翁可替你們出力,但不知以何物酬謝?”


    黃裳首姬歡呼道:“妙仙翁快來擒人再說。”


    “哈哈……”崖上一陣大笑道:“藍小蝶,賒帳也可,但得先說如何酬謝,不必擔心那小子能跑得了。”


    黃裳首姬急道:“隨便你怎麽樣都依你,快替我把人擒下。”


    妙仙翁又哈哈笑道:“小蝶,你們可知道我最喜歡什麽?”


    黃裳首姬一看靈音童子已逃遠三四丈,想起責任重大,急得連聲呼叫道:“知道,知道……,趕快,趕快。……”


    “知道就好,但不僅是你一人的事。”妙仙翁頓了一下,又續問道:“白小虹你怎樣說?”


    “依你。”藍裳豔婦回答。


    “田鳳羽,你的意見?”


    “依你。”


    “王笑鸞,你說!”


    “依你。”


    “冉姬屏,怎麽樣?”


    “大姐怎樣,我也就怎樣。”


    “牛侯春,到你啦,說!”


    “好吧。”紫裳七姬答話時聲音微微打顫。


    妙仙翁已自察覺,詫道:“侯春你怕什麽?”


    紫裳七姬恨聲道:“依了你,還要怎麽的?”


    “好,好。”妙仙翁大笑道:“輪到小瑤香了,你依不依?”


    錦裳八姬駱瑤香早知仙翁是老少鹹宜,親疏並用的凶邪,如果說一個“依”字,今後豈堪蹂躪?冷冷道:“我就是不依。”


    妙仙翁詫道:“你真敢不依?”


    駱瑤香昂然揚聲道:“我若擒不得那人回來,也就立刻自絕,為什麽要依你?”


    妙仙翁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後來居上,莫非老殘對你特別鍾愛,另有絕藝傳授,否則你家大姐還不能說這硬話,你這小妮子如何敢說?”


    “我駱瑤香擒給你看好了。”錦裳八姬話聲一落,立即飛步疾退遠在幾十丈外的靈音童子,眨眼間,相距諸姬已遠。


    “不好!”黃裳首姬驚呼道:“仙翁當心那賤婦使奸,她打算帶人逃走!”


    妙仙翁哈哈笑道:“她能逃得了麽,如果她拎不了人,本仙翁就先把她剖了。”


    靈音童子雖然一足微跛,隻聽那“妙仙翁”聲音洪亮,諸豔婦唯唯是從,心知定是極厲害的魔頭,沒命地往雪崖上爬。待聽得錦裳八姬獨特異議,並說擒不得人,立即自絕的話,不禁暗自佩服,回頭一看,但見錦衣纖影如飛而來,看來勢恁地急迫,真有必將下手擒人的模樣。


    這時可教他十分為難——若果自己與對方力戰,對方無論如何也取勝不了,並且真要立即自絕,但這樣一來,自己怎能逃脫“妙仙翁”的毒手?


    如果自己成全對方,故意讓她擒去,“妙仙翁”當然不迫她做極不願為的事,但自己被擒的後果如何?


    薑紅薇深入凶邪巢穴,若不能自行脫險,自己若再被擒,何人請得薑薇薇前來解救?


    紛紛擾擾的武林,被靈音老君幾曲琴音殺得七零八落,全仗薑氏兄妹和自己挽回劫運,才勉強安定下來,眼下又出現什麽“四隅子”、“綠袍老人”、“妙仙翁”,看這魔窯,僅就八豔婦、六十四豔女,說來已不算太少,究竟有何等作為?如果自己和薑紅薇俱被擒去,誰又將這裏的凶事傳遍江湖?誰來替自己和她報仇雪恨?


    “逃!”


    他一麵走,一麵苦苦思索,終覺勝也難免一死,敗則終生受辱,如果追在身後的是另一名豔婦,還可作拚個兩敗俱傷的打算,但由錦裳八姬駱瑤香傳聲示逃,敢碰敢罵等事看來,不也是個被壓迫在魔爪之下的可憐人物?


    以可憐人打可憐人,以可憐人傷害可憐人,自己是個正堂堂正大丈夫,豈能這樣做去?


    “逃”,在某種場合來說,不一定是怯懦的行為,靈音童子在這時候不想死,不願被俘,要留這條命回來救援摯友,拯救武林,隻有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可想。


    他希望逃到隱秘的所在,希望逃脫“妙仙翁”和藍小蝶諸婦的追趕,也不讓錦裳八姬追及。


    然而,他的腳筋受到傷,輕功終是有力難展,被錦裳八姬駱瑤香越追越近。


    他在竭力爬登雪崖的時候!已隱約聽到追趕著的步音。


    選處傳來黃裳首姬藍小蝶的笑聲道:“妙仙翁,你若讓駱瑤香把人擒去,咱們就撕毀前約。”


    “本仙翁自有妙計。”


    “有何妙計?”


    “先讓小瑤香先擒再縱,本仙翁再下手。”


    妙仙翁為了保留“既定的利益”,不惜令駱瑤香先擒後縱,然後由自己下手,藍小蝶知他這計策可行,隻好默默無語。


    靈音童子聽得雙方對答,竟把自己看成囊中之物,可以“予取予攜”,氣得回頭厲喝道:“老妖邪,別想得那樣愜意!”


    然而,他這一回頭,猛見錦裳八姬駱瑤香相距不滿十丈,不禁又是一驚,暗忖既要鼓勇追來,當初又何必相助?……


    忽然,他又聽到那細若遊絲的聲音道:“靈音小俠再奔二三十丈,假裝跌倒,讓我背你逃生。”


    故意讓人俘虜,當然是十分危險的事,如果錦裳八姬使的是奸計,靈音童子這一生就要白白交代出去,但他沒多餘的時間思考!但覺對方先已傳音示逃,這時又傳音相慰,是理所當然,連縱帶躍,估計已有二三十丈,在右腳著地的時候,佯裝一蹶,驚叫一聲:“不好!”


    錦裳八姬駱瑤香一聲長笑,身如箭發,一步已落到他的身後,纖纖玉指竟向他脊背一點,笑吟吟道:“妙仙翁,看我得來全不費功夫。”


    靈音童子但覺脊骨被按了一下,穴道全未封閉,情知駱瑤香確實誠心相救,急忙棄鋸伏地不動,卻聞妙仙翁在崖上哈哈大笑道:“小妮子本事雖然不大,運氣卻是絕佳,快放開那小子的穴道,讓我這大鵬撲兔,完了一場喜事。”


    錦裳八姬冷哼一聲道:“你倒會占這便宜,我追了三裏之遙把人製了穴道,你卻安然在百丈高崖,打算淩空一擊,那可不行。”


    妙仙翁笑道:“你要怎麽著?”


    錦裳八姬駱瑤香笑道:“仙翁若不願占這便宜,就請你向原處退回半裏,我由這裏放人,你由那邊退過來追擒,這才算得是公平。”


    “主意打得不錯,這叫靈貓耍老鼠,本仙翁聽你的好了。”


    錦裳八姬以腳尖輕輕踏在靈音童子背上,仰向高崖笑道:“但我話得說在前頭,我放了人,仙翁如果擒不回來,可不關我的事。”


    仙翁敞聲豪笑道:“這小鼠豈須我仙翁費事,你把這小子帶開三裏,我再追趕好了。”


    靈音童子暗忖三裏是個不短的距離,這個凶魔口出狂言,不知有何把握,難道周圍三裏全無藏身乏所?


    但錦裳八姬“噗”一聲笑道:“你這方法不行,要我背這小子走三裏路麽?”


    妙仙翁嗬嗬大笑,笑聲徑向來路搖曳而去。


    錦裳八姬目送妙仙翁遠離七八十丈,趁他遠像一匹飛馬疾奔的時候,忽然將靈音童子往身上一背,疾向崖下縱落。


    “不妙,這賤婦要逃跑了!”黃裳首姬雖在遠處,但錦裳八姬的舉動仍未能逃出她的視線,此時不禁振聲高呼。


    妙仙翁一回頭,見錦裳八姬背著靈音童子向崖下飛墜,好笑道:“小蝶也過份緊張,難道還不知這是一座絕穀?”他自恃技高藝絕,又知道崖下的雪穀是無路可逃的絕地,索性看著錦裳八姬像一顆殞星向下疾落。


    那知錦裳八姬抄襲薑紅薇的故智,選定這處恰是四崖洞口的上空,一落地麵,隨即躍身進洞,一踏機關,“砰”然一聲,洞門已關閉得密不通風,這才放靈音童子下來,長籲一氣聲,道:“靈音小俠,總算暫時保命了。”


    驀地,“轟”的一聲巨響,洞門被震得搖播欲倒。


    錦裳八姬臉色一變,牽起他的手,往洞裏飛奔。


    這一條廣闊而幽遂的遂道兩旁,每隔四五丈就有一粒閃閃發光的明珠,每一粒明珠之下各有一個門形的縫隙,看起來後麵該是一座空屋。


    默計有十六粒,恰就是持樂器出洞的白衣數目,暗忖之間,已被牽進一座廣庭,還未及細看庭裏的陳設,又有一股狂風由側麵卷來。


    錦裳八姬驚呼一聲,單掌向風頭劈去。


    靈音童子情知有變,急掙脫被她握著的手掌,雙掌同時封出。


    三股掌勁匯成一股氣流衝向狂風,頓時震起“轟”的一聲,狂風被衝擊得向四方擴散,虛擺的陳設紛紛墜地。


    靈音童子定睛一看,狂風來處竟然空無一人,不禁驚凝道:“這是什麽古怪?”


    錦裳八姬一聲不響,一步躍登靠緊石壁的一卷香案,正要伸手按壁上一個掀扭,忽然有人猛喝一聲“打!”三枚閃光暗器由右首石壁同時射出。


    靈音童子喝一聲:“當心!”身隨聲起,取出鳳管一揮,“叮叮叮”三聲連響,三枚暗器全被擊落。


    錦裳八姬為了躲迎暗器,已經飄身落地,這時激射而起,對準壁上那粒紅色掀鈕用勁一按,閃電般拔劍出手,把十幾枚按鈕全部削平,才馳下臉色,嬌叱道:“是誰在這裏陪葬,何不出來一見。”


    靈音童子見她一按按鈕,四壁即隱隱傳出機關之聲,回頭一看,隧道的珠光被閘門遂段遮蔽,“砰”的一聲,連這座廣庭也被關閉得密不通風。心知錦裳八姬為了阻擋“妙仙翁”入洞,發動機關關閉所有的通路,並立即將機關總樞搗毀。但這樣一來,把自己也關在廣庭裏麵,又如何能夠出去,是以憂形於色,悄悄問道:“駱姑娘,還有沒有退路?”


    他這一聲“姑娘”,把錦裳八姬樂得微展笑容。但她一雙星眸卻緊盯那射出暗器的石壁,輕輕搖頭不答。


    那發射暗器的人不知存何心決,在石壁後麵也是一聲不響。


    偌大一座三四丈見方的廣庭,沉寂的有點怕人。


    靈音童子正想打量一番,又聽到那如絲的聲音道:“這裏還有凶險,千萬不可亂動。”


    奇怪,錦裳八姬櫻唇閉成一線,聲音由何處傳來?


    靈音童子仔細看她的身上,但見她的小腹微微顫動,不禁訝然道:“姑娘會使腹語術?”


    錦裳八姬微笑點頭,仍然注視那座石壁。


    “腹語術”是天竺派極高的絕技,卻僅限於婦女練習,男人因體質與婦女不同,極難練成這種奇術,但練成之後,其成就要比婦女高得多。靈音童子在天音寺深造琴藝,獲知練成“腹語術”的人有抗拒天龍絕音的能力,趕忙問道:“姑娘可是因那人藏在複壁,怕他把我們的話聽去?”


    錦裳八姬笑道:“那人不知是誰,竟敢藏匿不出。”


    靈音童子道:“小可使用天龍梵音搜他好了。姑娘身懷‘腹語奇術’,不致受害。”


    為了報答救命同逃之德,他原可將薑薇薇那兩句“神咒”傳授,但鑒於在洞外吹奏天龍焚音,仍令六十四名婦女同時倒地,可見這座雪穀不和外異往來,“神咒”還沒傳到,目下不知能否逃生,倘若傳了“神咒”,對方又被敵人擒回去逼問出“辟音神咒”,不但害了自己,也要害了別人。所以希望對方使用“腹語術”自保,則“西天佛吟”便可大大發揮。


    錦裳八姬綻開笑臉,讚道:“好主意,我竟忘了你會奏天龍焚音,不是你提起,我還以為是那紫衣姑娘的傑作哩。”


    提起被綠袍老人追進那東崖洞裏的薑紅薇,靈音童子頓顯憂色,急道:“這洞和東崖洞是否相通?”


    錦裳八姬搖頭道:“原是可以相通,這時已不通了。你先以西天佛吟搜出人來,我再慢慢告訴你。若被那人設法接人進來,你我隻有死路可走。”岩洞裏更不宜輕用,又怕還有善良之人被拘留洞裏,一奏起天龍絕音,便要玉石俱焚,四座洞裏出過六十四名女人,八名豔婦,隻有一個玉簫郎君和綠袍老人是男的,豈能沒有傭仆之顧?是以又沉吟道:“這裏的男人去那裏了?”


    錦裳八姬隨口答道:“他們在三天前已經遠征天音寺。”


    靈音童子駭然道:“天音寺和這裏有仇?”


    錦裳八姬搖頭道:“沒有仇,但勢不兩立。”


    靈音童子詫道:“這是什麽道理?”


    錦裳八姬著急道:“你先奏樂搜人,過後再問不行麽?”


    靈音童子正色道:“小可恐怕誤傷好人,不知還有傭仆藏在那裏沒有?”


    “你真得慢郎中。”錦裳八姬恨聲道:“這點是習藝洞,傭仆不在這裏住,你放心演奏吧。”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姑娘你準備吧。”


    他先叮囑錦裳八姬運功防備,然後提起逆氣大法,吹起蝕心三曲,那知一曲未終,那座石壁後麵忽然擂起一降鼓掌,直擾得他吹不成調。


    錦裳八姬微顯驚容道:“原來擊鼓吏留寺在這裏。”


    靈音童子停管訝然道:“擊鼓吏為人好壞?”


    錦裳八姬漠然道:“不分好壞,隻懂得忠於主人,奴才性格,算得上一隻忠實的狗。”


    石壁後的人怒喝道:“駱瑤香,你這破爛貨也敢說我!”


    錦裳八姬豔臉飛紅,怒罵道:“死拘,你敢出來,姑娘不教訓你……”


    “噫嘻!”擊鼓吏嘲笑道:“好不害羞的姑娘,我還沒問你肚裏的娃娃多大了,背夫偷食,帶個小郎來這裏幹什麽?”


    錦裳八姬氣得渾身發抖,斜斜倚在靈音童子的左肩。


    靈音童子原是念及擊鼓吏能忠於主,算得是一位“義仆”,所以容忍一時,待聽語侵自己,辱罵錦裳八姬,也就肝火大發,厲聲道:“狗奴,要不要我以七級音震死你?”


    擊鼓史振聲大笑道:“老夫多貪一杯酒,以致未能前往天音寺,你小郎來的正好,看你的七級音能否敵得過老夫的羯鼓三撾。”


    說罷,“冬”一聲低沉的鼓響,竟震得靈音童子心頭一顫。


    擊鼓吏竟能以氣勁藉鼓音傳達,一聲低沉的鼓聲,頓教靈音童子心頭猛震,不禁暗驚,心忖武藝高的浩如瀚海,奇人多若泥沙,中原武林人物簡直是夜郎自大,才學得幾招散手,就自羯為什麽宗什麽派,也許連個“擊鼓吏”都不如,是以肅然正色道:“好吧,小可願以這枝鳳管領教閣下的‘羯鼓三撾’,不過,閣下若是願意打賭,我們不妨下個賭注。”


    擊鼓吏在複壁裏朗笑道:“老漢是嫖賭飲吹四樣俱備,你賭什麽,盡說好了。”


    錦裳八姬恐怕靈音童子不知厲害,接口道:“狗奴先開門出來再說。”


    擊鼓吏怒道:“你這破爛貨毀了總樞機,三尺厚的鋼玉壁怎生開法?”


    錦裳八姬豔臉都氣青了,恨聲道:“你這狗奴一落我手,定把你剁成碎肉。”


    擊鼓吏冷笑:“老漢隻須把你撕成兩片就行。”


    靈音童子心知若不能打開鋼玉壁,一切都是廢話,急婉勸錦裳八姬爭吵,然後朗聲說道:“閣下究竟要不要賭?”


    擊鼓吏接口道:“誰說不賭,賭什麽,怎樣賭,快說。”


    靈音童子道:“當然是賭命。”


    擊鼓史狂笑道:“這個賭注也還新鮮,但若認真要賭,你可大不合算。”


    靈音童子道:“合不合算是我的事。”


    擊鼓吏笑道:“你那邊是三條命,肯和我賭?”


    錦裳八姬冷笑道:“狗奴,你到底敢不敢賭?”


    擊鼓吏接口道:“老漢以一條命換你三條,有什麽不敢賭,可憐的是娃娃還未出世就要胎死腹中,罪過,罪過!”


    靈音童子怒道:“閣下專在口頭上占便宜,算是什麽人物。”


    擊鼓吏冷冷道:“老漢不像你們要揚名四海,‘人物’二字絕對奉還,小小一個奴才而已。但你拿我小主人的命來賭……”


    “住口!”錦裳八姬厲喝一聲,截斷對方話頭,罵道:“你有什麽小主人,老賊早就天閹。”


    擊鼓吏停了一下才道:“那就賭吧,怎樣賭,快說。”


    靈音童子忍著一肚子的怒氣,沉聲道:“小可索性讓你多占幾分便宜,閣下先奏‘羯鼓三撾’,看我能不能忍受下來……”話未說完,錦裳八姬著急地推他肩頭一下,俏聲道:“這怎麽可以?”


    靈音童子回頭報以一笑,道:“我自有道理。”


    擊鼓吏在複壁笑道:“這樣的便宜,老漢可不願占,最好是你使西天佛吟,我使羯鼓三撾看看誰的強。”


    “不!”靈音童子毅然道:“那樣就顯不出閣下的功力,而我也無法領略閣下的妙技。”


    擊鼓吏詫道:“為什麽?”


    靈音童子笑道:“閣下先死於西天佛吟之下,揭鼓三撾豈不成了絕響?”


    擊鼓吏怒吼道:“小子,你也太狂了,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受得了‘羯鼓三撾’。”


    靈音童子笑道:“這也不用閣下擔心,你盡管撾好了,小可若聽不到‘三撾三折’,就算福薄無緣,若能聽完絕響,就請閣下靜靜聽小可的西天佛吟,如何?”


    擊鼓吏冷笑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老漢成全你了。”


    說罷,一陣“滾鼓”的響聲已由複壁傳出,疾如輕雷行空,令人聽來十分悅耳,大有“久旱而望雲霓”之概。


    靈音童子琴藝得自家傳,再經靈音老君教導,入天音寺深造,對於尋常慣見的樂器作用並不陌生,聽得這陣“滾鼓”的輕響,情知威力絕大的“羯鼓三撾”還未奏起,但對方自吹自擂,說得恁般厲害,總不該是大話唬人!是以一點也不敢大意,提足逆氣大法護身,轉向錦裳八姬道:“駱姑娘要不要準備一下?”


    錦裳八姬深深一歎,湊在他耳邊道:“謝謝你關照,但我決可無妨,‘羯鼓三撾’並非小可,你千萬不可大意。”


    當靈音童子見她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自己被李嬌嬌、薑紅薇、郎香琴這三個情深義重的女友轉得眼花紊亂,還有天山的豐文姬和新近認識的陳含笑都要參進一腳,若再惹動這風流少婦的春情,將來更不知伊兒湖底,趕忙點一點頭,即麵對複壁,凝氣應變。


    擊鼓吏開頭這一曲鼓調很長,而且美妙之極,仔細一聽,不但沒有“咚咚”之音,反而像金鍾玉磐交鳴,又像夫婦和諧,“叩叩咯咯”令人魂飄魄蕩。約輕半柱香之久,擊鼓吏忽然一歇鼓聲,笑道:“你二人在庭上幹什麽,可告訴我。”


    靈音童子怒聲道:“閣下再逞口舌,靈音某立刻請你一聽八音。”


    擊鼓吏笑道:“你那八音沒什麽值得聽的,老漢再奉送一曲好了。”


    錦裳八姬忽記起一事,微微一驚,急向靈音童子附耳道:“相公你當心這老奴才行使奸計,若這樣一曲接一曲擂下去,妙仙翁那夥人攻了進來,你我就一齊畢命。”


    經她這樣一提,靈音童子也暗吃一驚,無奈已和對方說過聽完“羯鼓三撾”,怎好中途反悔?隻得點點頭道:“小可自有道理。”


    錦裳八姬看出他的心意,幽怨地瞧他一眼,輕輕歎息。


    這一曲鼓調比前一曲更長,而聲音更細,細得好比斷斷續續的飛絲,在空中飄蕩,隱約可以看見,但伸手去捉卻又捉摸不到。這種微細的聲音不去聽它,倒是毫無所覺。一聽起來,腦裏立即起一種幻象,好像自己的妻妾在耳邊絮絮聒聒,令人不忍不聽,也令人聽得心頭煩燥。


    靈音童子深明音律,暗自連呼“厲害”,待鼓聲一收,趕忙振聲笑道:“閣下不拿出真實本領,專以靡靡之音來塞責,小可不願聽了。”


    擊鼓吏冷冷道:“你不是要盡聽‘羯鼓三撾’麽,每撾有三折,這才是初撾初折,你就急不可待,隻怕聽不到一半,你二人就‘倒鳳顛鸞百事有’?”


    靈音童子本想借故先施西天佛吟,好毀了對方,設法尋求生路,那知對方竟以一句“西廂記”詞曲嘲笑,不敢多聽靡靡之言,不禁激發一股傲氣,大聲道:“你盡管撾好了,能看奈何靈音某一根毫發不?”


    “這才象個小子。”擊鼓吏話聲一落,鼓聲再起。


    起初,鼓聲如泣如訴,纖細可聞,經有半個時辰之久,忽然重重地“咚”了一聲,鼓調立變。


    靈音童子吃他猛“咚”一聲,幾乎跳了起來急坐落地上,盤起雙膝。


    錦裳八姬似無所覺,仍然站在他的身旁,微蹙娥眉,深情地向他注視。


    鼓音繼續激響,忽而像串珠擊玉盤,忽而像飛雹從天降,忽而風雨疾響,忽而雨雪齊臨,聲析山河,勢崩雷電,三尺厚的鋼玉晶壁被鼓聲一催,竟然搖曳風下的小船,隨時有崩塌的危險!


    靈音童子盤膝而坐,起初還麵展笑容,一到鼓聲急劇起來但覺五髒奔胯,似欲奪腔而出,一提再提,把大小劫奇功練成的罡氣使到極點,才勉強把因鼓聲激起、向自己衝擊的氣浪漸漸排開,暗忖道這不是最後的撾,還有更厲害的一撾,非把心肝五髒撾碎不可。


    經過很長一陣,洪亮嚴厲的雷聲過後,撾鼓的聲音一歇,剩下四壁“嗡嗡”的聲浪,和“格格”的破裂之聲。


    擊鼓吏忽然振聲豪笑道:“狗男女死了沒有?”


    靈音童子大怒,起身喝道:“你死定了,且聽我一曲琴音!”


    “哎,不好!”擊鼓吏驚呼道:“老漢還有第三撾的‘漁陽鼙鼓’未撾,還輪不到你那‘霓裳羽衣’之曲。”


    錦裳八姬罵道:“奴才你敢騙人,你最後一折不是‘漁陽鼙鼓’是什麽?”


    “咦——”擊鼓吏失驚道:“賤婦你也未死?”


    也許他不知這位第八“主母”能使“腹語術”,到了這時才覺大事不妙,以致失聲驚呼。


    錦裳八姬好笑道:“憑你這點能耐也配在我麵前說話!”


    然而,複壁裏的擊鼓吏竟寂然無聲。


    靈音童子詫道:“那狗奴難道走了?”


    錦裳八姬一看那座晶壁已起了不少龜裂,驚道:“這是鋼玉晶壁,有三尺的厚度竟被鼓音震裂成這樣,較薄而質料較差的石壁當然是坍倒了。若讓他招了人來,我們就沒命了。”


    靈音童子先是一驚,旋即啞然失笑道:“這晶壁已被鼓音震裂,小子索性把它震坍好了。”


    “不錯。”錦裳八姬喜道:“你快演奏西天佛吟,我們也好出發。”


    靈音童子不敢遲疑,將鳳管對準一塊極大的龜裂晶壁,提足真氣,吹出七級音律。一陣陣罡氣由鳳管湧出,壓向晶壁,晶壁向前緩緩推動,脫離基腳,“隆”一聲響墮落地麵,顯出一間六丈寬廣的石室。


    “跟我來!”錦裳八姬一聲歡呼,首先躍進石室,立即發現有半片石壁向外倒坍,恨聲道:“狗奴果然逃了,追!”


    “且慢。”靈音童子見她奔向倒坍的地方,急阻止道:“姑娘自是熟悉路徑,還得當心那惡奴突然襲擊,不如讓小可吹管先走。”


    錦裳八姬回眸一笑道:“分別什麽先後啦,我們一齊走!”


    靈音童子點點頭,那知目光一觸靠緊壁腳的一個長形革囊,不禁訝然道:“那架是琴?”


    “是琴。”錦裳八姬才答得一聲,靈音童子已躍了過去,捧起琴囊,熟練地把琴往外一抽。


    天呀!那可不正是一架千載烏金石古琴?


    千載烏金石古琴,普天之下一共隻有八具。當年天音寺的彌迦喇嘛因情緣未斷,將二具古琴贈與李嬌嬌的母親——李明君,後來這兩具古琴轉入靈音老君之手,靈音童子也曾使用其中之一,卻被靈音老君奪了回去,另外六真古琴,仍在天音寺喇嘛手中,這隱秘的魔窖忽然出現一架同樣的古琴,難道竟是仿造的贗品?


    靈音童子隨手一拉琴弦,竟是紋風不動,再運起逆氣大法,然後一按“宮弦”,頓時響起“咚”的一聲。


    經過試探之後,已可斷定這具古琴縱不是八具古琴之一,功力也決不弱於那八具古琴,不禁又驚又喜道:“駱姑娘,這具古琴由何得來?”


    錦裳八姬“啊”一聲道:“據說有人護送一具古琴……”


    一語未必,靈音童子已驚問道:“護送的人呢?”


    “已經殺了。”


    “誰殺的?”“四隅子。”錦裳八姬詫道:“你認識送琴的人麽?”


    靈音童子知道,李嬌嬌偷得靈音老君的古琴,但不知她托天山派的人送往天音寺,後來遇上郎香琴,郎香琴匆匆把李嬌嬌回轉師門的事告知,也沒提過古琴的下落。他把李嬌嬌回師門的事轉告薑薇薇,薑薇薇卻如癡扮傻,認為才獲知的消息。是以一見這具古琴,竟疑被殺的琴主若不是靈音老君就是李嬌嬌,趕忙反問道:“那人是男?是女?”


    “是男。……”


    “妙哉!”


    被殺的琴主是男人,不是靈音老君還能有誰?


    靈音童子想起今後毋須背上“殺師”之名,不僅是喜形於色,而且歡呼起來,抽出古琴掛在胸前,打算依賴這架古琴出去。


    錦裳八姬大疑道:“你會使用這架琴?”


    靈音童子笑吟吟道:“西天佛吟必須配合這千載烏金石玄鐵古琴,才可盡量發揮威力。”


    “原來如此!”錦裳八姬接著道:“四隅子殺人奪琴,自己不會使用,才沒有帶走,不料竟遇上你這會用的人,我還以為你是使用鳳管哩。”


    靈音童子得回古琴,又認為惡師已死,武林浩劫理當告一段落,不禁眉飛色舞,竟忘身居險地,滔滔不絕地將古琴妙用和武林曆劫的事說出來。


    錦裳八姬也喜孜孜道:“你說得靈音老君叫什麽名字?”


    靈音童子道:“他叫方爭光。”


    “不對!”錦裳八姬搖頭道:“聽說被殺的人叫做‘趙純一’,還有……”


    “什麽?”靈音童子滿麵喜氣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驚訝之色。


    其實,他隻須略加思索,當知被殺的琴主人若是靈音老君,在未死之前怎能不被迫說出古琴使用的方法,而這古琴仍被棄擲於地?這並不是他智力不及,而是喜歡過度,沒有進一步考究。


    天山派第五代掌門人趙純一為了將古琴交回天音寺,深恐別人有失,才親率弟子護送並繞大彎、走曲徑,不料在劫者難逃,這一繞道反而遇上追命的凶星,送掉一命。


    靈音童子一聽是趙純一被殺,頓悟必定是替李嬌嬌送琴經過,遭四隅子毒手,並還不止一人,驚訝失聲,接著又問道:“還有什麽人?”


    錦裳八姬道:“出去再說吧,這裏危險得很。”


    靈音童子毅然道:“不,就在這裏說了這架古琴,我什麽都不怕。”


    他得回古琴,喜歡到忘卻薑薇薇傳遍江湖兩句“神咒”能夠抗禦琴音,竟心滿意足地說什麽都不怕,隻急欲知道死的還有何人,趙純一還有帶何物。


    錦裳八姬見他喜在頭上,不欲澆他一頭冰水,微笑道:“我說了出來,立刻就追那狗奴去。”


    “好。”靈音童子焦急地點頭。


    錦裳八姬道:“除了趙純一,還有四名天山弟子。”


    靈音童子黯然一歎道:“不料天山掌門人和門下弟子全都送命在此。”


    錦裳八姬愕然道:“趙純一是天山掌門人?”


    靈音童子默默地點頭。


    錦裳八姬詫道:“掌門人的武藝怎地差勁,竟擋不下四隅子十招?”


    趙純一藝不如人,靈音童子自是無法替他辨說,不覺又婉歎一聲。


    錦裳八姬關切地望他一眼,輕輕挽他右臂,道:“不必難過了,我們走吧。”


    靈音童子撫著琴弦,茫然道:“我多想知道有關他們的死因,姑娘能否在這裏告訴我?”


    錦裳八姬道:“你怎麽反悔了?”


    “不是反悔,隻因我們未必就能安全出去,如果不幸……”


    “夠了,夠了,我告訴你就是。四隅子是見琴起意,那知奪了琴,卻不會用,轉問那姓趙的,對方也不肯說,四隅子一怒之下,立將他五人殺了,後來在姓趙的身上搜出一封密函,才知這琴是天音寺之物,也因此而引起靡音穀大舉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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