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涼風吹來,白衣少女忽然震了一下,回頭向身後看去,並不見有人追趕,略審山形,又折向叢山奔去!


    這是一處亂石叢生,藤葛遍地的深穀,除了山風呼呼作響,悄然並無人聲。


    白衣少女先向四周掃了一眼,然後飛步入穀,到達一處崖壁下現,自己輕笑一聲道:“把一個男人背走這麽遠,真是……”


    她把靈音童子放在一座平坦的山石上麵,悠然長吐了一口氣,仔細端詳他的俊臉,又點點頭道:“果然長得很俊,我一眼就看出來啦,要不……誰耐煩……”


    靈音童子心頭明白,暗歎一聲道:“完了,竟落在女色狼手裏……”


    心念未已,白衣少女已伸出柔婉之掌,按在他的胸前。


    “那姓裘的狗頭,由哪裏學來‘彤管點穴法’?”


    她似乎不肯相信,再以一手按在靈音童子胸前,一手探進他的腰眼,點點頭道:“一點也不錯呀,彤管點穴,難道別家也會……”


    靈音童子睜著一對火紅的眼睛,在幽暗的夜色裏,看出對方長相很美,不像是淫邪的婦女,但由她自說的話意,卻真夠令人擔心,暗忖:“好姑娘先解了穴道再說吧。”


    在這時候,猛覺兩股寒流由少女的掌心湧進心坎和腰眼,頓時遍體清涼,舒適之極。


    那兩股寒流一衝再衝,靈音童子忍不住身子猛顫,好像星鬥在轉。天地在轉。經過好一陣子,才覺兩股寒流合而為一,沿著脊髓直上腦門,通行周身經絡還歸氣海,不禁噴出一口熱氣。


    白衣少女輕笑一聲道:“你說話呀,噴氣幹什麽?”


    靈音童子慌抬起身一揖道:“多謝姑娘解救,請受小可一拜。”


    白衣少女連連搖手道:“休拜了,我有很多話要問哩,坐下來說。”


    靈音童子見對方還坐在石上,自己站著不雅,也坐了下來,含笑道:“姑娘要問何事?”


    白衣少女沉吟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可賤姓靈音,名童子。”


    “靈音童子?……我叫陳含英。……唔。這個不要緊,你被什麽人點了穴道?”


    靈音童子猛記起對方曾說“難道別家也會”的話,暗忖這“彤管點穴法”可能是玉簫郎君獨門手法,而眼前這位少女可能與玉簫郎君關係非淺,不禁有點猶豫起來。


    然而,心念一轉,又覺得穴道還是對方解的,哪能存什麽顧忌,坦然道:“姑娘可知道玉簫郎君這個名字?”


    陳含英茫然搖頭道:“什麽玉簫郎君,可是方才那姓裘的?”


    靈音童子暗忖對方可能沒有走過江湖,所以連“玉簫郎君”這樣大名的邪魔,三十年的黑道巨魁都不知道,但她為什麽一看便知“彤管點穴”,口氣裏又露出是獨門手法?心想說了也是白費工夫,但對方於已有恩,又不能不說,輕輕搖頭道:“姓襲的隻是玉簫郎君的弟子,未必就練成彤管點穴法。”


    “唔。”陳含英點頭道:“我也覺得十分奇怪,那姓裘的武藝並不太高,而且手裏又沒有簫管之類,怎能施展彤管點穴?”她頓了一頓,續道:“方才你身上十分發燙,可是有病?”


    靈音童子苦笑一聲道:“不是病,隻因中了一枚‘陰陽子母釘’蘊毒還在身上,聽說凡逢‘子’‘午’這兩個時辰,必定要發熱發冷。”


    陳含英星眸閃亮,笑道:“這不要緊,我媽最會治病,你可肯和我回家去?”


    若能治好這條病根,除去體內的蘊毒,靈音童子怎能說是不願,但此時惦記著薑薇薇和龍逢江,隻好搖頭道:“多謝姑娘關心,小可還得先尋回兩位朋友。”


    陳含英微覺悵然,輕歎一聲道:“你對友熱情,我也不便攔你。不過,你那位姓龍的朋友決不會敗,也無須替他擔心,另一位是誰?”


    靈音童子道:“他名叫薑薇薇,綽號九音孫子。”


    “唔,他的武藝行麽?”


    “比小可精妙得多了。”一提及薑薇薇,靈音童子更忍不住由衷讚許。


    陳含笑笑道:“像你這樣的人品,交的朋友自然得好的啦,肯不肯帶我去認識一下?”


    靈音童子真猜不著這位姑娘存有何種心意,但想起交友並不怕多,帶她去也未嚐不可,頓即喜形於色道:“姑娘如果沒有急事,我們就一道走。”


    “啊。”陳含英好像忽然記起還有正事,失聲笑道:“不行我幾乎忘了……”


    她這一聲尖叫,在夜閑人靜的幽穀敢要遠傳數時,忽有人在穀外叫道:“師傅,這裏還藏有人。”


    那正是裘全勝的聲音,由他口氣裏,當知玉簫郎君也同時來了,靈音童子悚然一驚,急道:“玉簫郎君來了,姑娘你趕快走。”


    陳含英淡淡一笑道:“你別替我擔心,我正要問那廝由何處學來‘彤管點穴’的手法。”


    武林上最忌諱的是盜竊別人的獨門武學,陳含英發覺有人會使“彤管點穴”的手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靈音童子自是不便攔阻。但對方是三十年前,與紫笛神君齊名的黑道巨魁,又不得不替她擔心。


    靈音童子怕她不知厲害,急接口道:“玉簫郎君是三十年前黑道巨魁,淫凶惡極,下手絕不留情,姑娘你快走。”


    陳含英沒有答話,兩條黑影已先後進穀,在前麵的正是裘全勝,敢情已看見陳含英的白衣身影,立即歡呼道:“師傅,那女的就在這裏。”


    玉簫郎君哈哈笑道:“今夜還有點豔福,這女的不算太醜。”


    陳含英一見二人進穀,立即和靈音童子並肩而立,聞言俏臉通紅,厲聲道:“你這廝是什麽人?”


    玉簫郎君向二人瞥了一眼,微哎一聲道:“彤管點穴,居然被你衝解,你是何人門下?”


    陳含英冷笑道:“姑娘正要問你在那裏偷學彤管點穴法。”


    玉簫郎君縱聲大笑道:“本郎君‘彤管點穴’天下無雙,是你俏姑娘偷本郎君的……”


    “住口!”陳含英嬌叱道:“你使什麽兵刃,使出來我看看。”


    玉簫郎君笑吟吟道:“你凶巴巴幹什麽,小美人過一會再凶也還不遲。”


    靈音童子聽這魔頭話語雙關,忍不住心頭火起,喝道:“玉簫郎君,虧你是三十年前現眼人物,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到底要不要臉?”


    玉簫郎君悠然一笑道:“誰不知本郎君是老少鹹宜,你小子難道還不肯死這條心,將美人送給本郎君,換你一條賤命?”


    陳含英氣得嬌軀一顫,厲喝一聲:“賊子你敢過來!”


    “有何不敢?”玉簫郎君自恃藝精功厚,臉浮淫笑,搖擺上前。


    陳含英一看對方那付淫相!心下又羞又恨,不待玉簫郎君來到,一聲嬌叱,身子離地躍高丈餘,一雙玉掌幻出幾十圈掌影由空中罩落。


    “咦——”玉簫郎君胸色微凝,猛一吸真氣,全身暴退丈餘,然後抱臂揮出。


    啪啪……一陣掌勁交擊脆響,兩道人影一分。


    陳含英借勁倒縱,落回石上,纖手一指,喝道:“你到底是誰?”


    “玉簫郎君。”玉簫郎君仍然笑吟吟若無其事地回答。


    陳含英粉臉通紅,厲聲道:“你從何處得來一招‘天王托塔’?”


    玉簫郎君淫笑一聲道:“本郎君獨創的‘天王托塔’,還須問由何處到來?”


    靈音童子旁觀者清,在玉簫郎君硬接陳含英淩空下擊掌勢時,看見雙方每一掌都印得不差毫厘,分明是同一淵源的掌法,已是十分驚訝。再聽玉簫郎君說這一招“天王托塔”是自創的是掌法,不禁駭然暗忖,莫非又來一個不認得親女的“靈音老君”?


    但那陳含英可不作這種念頭,一聽玉簫郎君說是自創,更是麵目俱寒,一探衣袖,拔出一枝長不盈尺的短管,冷笑道:“你自創的掌法,可認得姑娘這枝鳳管?”


    玉簫郎君一陣狂笑道:“小小一枝‘鳳管’何足希奇,本郎君家裏多著哩。”


    靈音童子極留心玉簫郎君的神情,卻看不出對方有絲毫詫異之色,好像早已知道陳含英要有什麽舉動,暗忖:玉簫郎君若是這少女的尊長,看見亮出足夠證明身份的奇門兵刃,怎地這樣從容?


    然而,陳含英見對方輕視手上這枝“鳳管”,更如氣忿,把鳳管連揮三次,發出三聲震人心弦的聲音,玉容微變,厲聲道:“你再不招認由何處偷學,姑娘的絕藝就教你死在鳳管十六調之下。”


    玉策郎君大笑道:“俏嬌娃,言重了,本郎君的十六調,幾時又被你學了去?”


    陳含英恨聲一咬銀牙,回顧靈音童子道:“我一奏起鳳管十六調,十丈內裏氣能夠傷人,你快退出十丈,以棉布把耳孔塞緊。”


    靈音童子暗自好笑道:“這真是見鬼,一枝南管也值得這樣窮吹。但心下也感激這姑娘一番好意。”笑吟吟道:“小可自幼就喜練音律,姑娘勿須顧忌。”


    陳含英蛾眉微蹙道:“鳳管十六調一吹奏起來,你就會著迷了,還不快走?”


    靈音童子搖頭笑道:“不會的,姑娘你盡可放心。”


    玉簫郎君卻在陳含英叮嚀靈音童子的時候,也著裘全勝退後,取出玉簫,笑道:“小美人,你奏十六調,我奏鳳來儀,你我可先打個賭。”


    陳含英一驚道:“你會奏鳳來儀?”


    玉簫郎君笑吟吟道:“美嬌娥為何失驚,會奏鳳來儀也希奇麽?”


    陳含英將鳳管橫在胸前,沉聲道:“你由那裏學到鳳來儀,快說。”


    靈音童子暗自忖著,追命三弄笛是紫笛神君的絕學,二十四路鳳來儀是玉簫郎君的絕學,西天佛吟是靈音老君藉以橫行江湖的魔音。眼前這位姑娘能以一支碧玉南管和吹奏什麽“鳳管十六調”,不知又是誰的獨創樂章!如果這些奇妙的音律不用以殺人,開個音樂大會豈不是好?


    然而,眼前這位姑娘的武學和音學俱已被玉簫郎君識破,說到打賭,倒是令人擔心……。靈音童子一想到陳含英可能會敗,急道:“姑娘千萬別和那淫魔打賭,把人擒下來問好了。”


    這一聲“淫魔”,頓令陳含英聯想到玉簫郎君不懷好意,不禁俏臉豔紅。玉簫郎君被揭穿心事,也氣得哼了一聲道:“小子!你要不要再嚐一下彤管點穴?”


    靈音童子有腳雖不便於行,但一見陳含英地使用南管吹奏音律傷人,已是成竹在胸,微笑道:“你準備後事就是,何必多貧口舌?”


    陳含英回眸一笑道:“你真不怕麽?”


    靈音童子輕輕點頭。


    玉簫郎君眼見靈音童子對陳含英恁地關心,妒火大發,怨聲道:“靈音小子,你滾下來!”


    靈音童子暗提“小劫奇功”,冷漠地說:“淫魔,你再敢在上前,靈音某一掌就送你的命。”


    玉簫郎君曾和靈音童子打過一場,知道彼此功力不相上下,當時隻是欺他行動不便,才由他身後進襲成功,既有陳含笑在他身旁,這種優勢已失,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嘿嘿幹笑道:“本郎君正要你二人成為一對同命鴛鴦,何必和你單獨交手。”


    靈音童子道:“你休辱這位姑娘。”


    陳含英輕笑道:“他愛說,就由他說去,我要吹奏絕調了。”


    話落,鳳管已奏上芳唇,一縷細若柔絲的聲音透管而出,刹那間,仿佛幻成一張絕大的蛛網隨風飄蕩,隻要任何東西一觸及網絲,立被沾緊不能脫身。


    “黔驢之技。”玉簫郎君淡淡地一笑,然後將玉簫湊近唇邊。


    陳含英回顧靈音童子一眼,見他微笑點頭,情知無凝,忽然麵容一肅,顯得莊麗無比,管調也變作慷慨激昂,好像是千軍爭戰,萬馬奔騰震得空穀嗡嗡作響。


    靈音童子暗忖這種管調,和一級琴音大致相等。


    玉簫郎君原是停簫唇邊,並不吹奏,待陳含英管調一變,他也微微怔神,提起真氣,吹奏玉簫。


    一聲裂帛之音響起,南管的聲音已被簫聲壓下。


    然而,陳含英忽將南管離唇一揮,“嗡——”的一聲立即又壓倒簫聲,隨即奏起一種尖細之間地,仿佛有千萬枝利箭向外激射。


    玉策郎君臉色微凝,一陣聲激的簫聲像錢塘的海潮乍湧,源源不絕而來。


    陳含英神情大變,南管頻揮,管調也頻頻變換。


    裘全勝好像抵抗不住住管搏聲之音,緩緩向穀口移步。


    在這時候,靈音童子若追上前,撲殺這位辱姐仇人,當然十分容易,但他已聽出陳含英在功力上略遜於玉簫郎君,而且南管隻有十六調,玉簫卻有二十四路,恐怕這位好心的姑娘落在淫魔之手,隻得守護在她的身旁,眼巴巴看著仇人越走越遠。


    演奏還沒有多久,但因雙方迅速變調,簫聲管聲已混為一體。


    陳含英腳尖不住地一動,臉色顯得有點蒼白。


    玉簫郎君玉簫吹奏不停;腳下卻往複橫移,身形直在陳含英前麵晃動。


    “四級!”靈音童子心裏暗呼,也同時想到若突然發掌擊去。玉簫郎君必定死於非命。但是,玉簫南管同一源流,二人的武學也彼此相通,到底裏麵還有何等因果存在?玉簫郎君一代淫魔,也許像野鶴一樣生蛋不認你,陳含英恰是玉簫郎君之女,將來一知真相,豈不哀痛欲絕?


    靈音童子一想到搏鬥中二人可能大有淵源,立即收起行凶的意念,隻想如何保障這好心的姑娘安然脫險。


    驀地,一聲嘹亮的笛音劃空而來,居然淩駕簫管的聲音。


    靈音童子不覺輕籲一聲:“追命三弄笛!”


    若果不是紫笛神君的追命笛音,還有誰能以笛音淩駕玉簫君之上?


    一道高大的身影由穀口出現,隨著笛音漸漸迫近。然後停在十丈開外吹奏起來。


    靈音童子見來人是紫笛神君,心下大悅,但因對方正在凝神奏笛,不便出聲招呼。玉簫郎君一聽笛音尖銳激昂,神色大變,急也吹起一串串淒厲之音相抗。


    “叮!”一聲響,陳含英功力不足,在簫笛搏擊之下,心頭一顫,手中鳳管竟跌落石上,嬌軀往後一仰。


    靈音童子大吃一驚,急一把奪過鳳管,扶她躺在自己膝上,布起逆氣大法,將氣功護定兩人,立即吹起鳳管。


    同是一枝鳳管,但演奏的巧妙各有不同。


    靈音童子吹出“鏘鏘鏘鏘”像鐵琴彈奏之聲,暈倒的陳含笑立即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枕在他的膝上,不禁粉臉一紅,再聽他吹奏也極奇妙的琴音,更是驚訝地“噫”一聲道:“你也會吹?”


    靈音童子見她已醒,在逆氣大法和小劫奇功護衛之下,不會被簫笛的音律傷害,停管微笑道:“姑娘覺得身體怎樣?”


    陳含英羞澀地笑道:“方才心頭好像忽然炸開,現在已經好了,可是你把我救過來的?”


    靈音童子搖搖頭道:“是你這枝鳳管救你。”


    陳含英詫道:“鳳管救我,它怎麽會救?”


    靈音童子見他一臉茫然之色,不禁失笑道:“是我吹起鳳營救你,但若沒有這枝鳳管,我想救也無能為力。”


    “唔。”陳含英向他投了深情的一眼,幽幽道:“那吹笛的是誰?”


    “紫笛神君。……”靈音童子才回答得一句,忽聞崖頂上傳來“鏘——”一聲琴音,自己的護身罡氣竟然震了一下,不禁駭然叫起一聲:“不好!”


    然而,陳含英那知厲害,見靈音童子吃驚,反覺奇怪道:“你怎麽怕起琴音來?”


    敢情她因靈音童子能以管音救人,認為藝業高不可及。靈音童子著急道:“那彈琴的是靈音老君,這番可就糟了,看來什麽神君郎君都難逃一命。新近來,江湖上傳出兩句辟音神咒,你有沒聽過?”


    陳含英見他臉色凝重,也吃驚地坐了起來,搖頭道:“什麽神咒?”


    靈音童子附耳低聲道:“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隻要專心意誌不停地暗念這兩句咒語,靈音老君的琴音就不能傷人。”


    “唔,這個容易記。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陳含笑念了幾遍,嫵媚地笑道:“奇怪,一念起神咒,果然聽不到聲音。”


    靈音童子淡淡地一笑道:“你這隻鳳管,肯不肯借我用?”


    陳含英點點頭道:“鳳管雖是我的,但若不是你把我救醒,什麽全都完了,算起來該是你的,但你用它幹什麽?”


    靈音童子道:“靈音老君並非小可,那玉簫郎君和紫笛神君一定敵不過他,我想利用鳳管吹奏梵音,助他二人一調。”


    陳含英急道:“玉簫郎君該死,千萬不要幫他。”


    靈音童子失笑道:“這個不行,我還沒有練到擇物而施的境界,先趕走那天魔要緊,我一吹奏起來,你千萬不可停了念咒。”


    “我要聽吹哩。”陳含英在逆氣大法和小劫奇功護衛之下,後麵搏擊正烈的音律對她沒多少影響,竟不知生死就在俄頃,還想一聆靈音童子吹奏的“妙音”。


    靈音童子大為著急道:“以後還有機會再聽好了,今夜絕對不行。”


    自從崖頂那一聲琴音之後,一縷琴音立即幻作一張音網,布滿這座幽穀。那琴音雖細若柔絲,卻是極富沾著力。崖下對岸的一笛一簫,竟像著了鬼迷,也跟著琴音吹奏起來。


    靈音童子一聽笛律吹奏頃向魔音,情知二人已經著迷,趕忙封官按羽,提足真氣,吹出一聲裂帛似的長嘯。


    這一聲長嘯大凡非響,鳳管的音聲一起,頓時把琴、笛、簫三種音調一齊壓倒。但聞這一聲先如裂帛,後若龍吟,“洪洪”的聲音裏,表現出無比的威嚴,大有君臨萬邦的氣慨。


    紫笛神君隻是和玉簫郎君以音律博鬥中,忽然遇上靈音老君的琴音而被沾著,這時忽聞異聲,正如啟聵琅振聾,霍地清醒過來。他當然不知道吹風管的人是誰,但已不聞那迷人的琴音,心頭大悅,一陣慷慨激昂的笛調,配合鳳管重霄。


    玉簫郎君正在暗驚紫笛神君的功力,忽被琴音加入,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跟著琴調吹簫,待聽鳳管一聲長鳴,也立刻一驚而醒,急忙吹簫抗拒。


    靈音老君已將一簫一笛製得入迷,不料忽有人以鳳管破去曲調,心頭恨極,陰森森他冷笑道:“何方高人,敢於本天尊作對?”


    他撫的是琴,所以能夠手在彈,還空得出口來說話。


    但崖下三人吹奏的是管樂,不用口是不行,無法多長一張嘴巴回答他。


    靈音童子聽惡師已彈出六級琴音,紫笛神君的笛聲被壓得細若遊絲,隨時可斷,更加不敢停止吹奏。


    一曲鳳管未終,管聲已漫空繚繞,幾乎與琴音不相上下,而且大把琴音排出穀外之勢。


    靈音老君身在崖頂,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以鳳管阻止殺人,隻道穀中另有隱者,而且彈出六級琴音,仍未能將管音製壓下去,又驚又怒地咯咯怪笑道:“誰在崖下吹鳳管,再不報出姓名,本天尊就要彈出‘滅魄消魂絕音’。”


    話聲中,琴音如飛雹齊落,七級音律已經彈出。


    靈音童子鳳管之音和天魔琴音在空中激蕩,護身罡氣也受到極大震動,急提氣吹奏,改變音律。


    鳳管吹來,細如一縷流泉由千高崖泄下,幻成飛瀑四濺,八音天尊的琴音雖以萬鈞之勢衝來,但一遇上飛瀑水珠,頓又消滅了不少威勢,然後消然化去。


    陳含英在鳳管音律與罡氣護衛之下,加上自己念念有詞,什麽聲音都聽不進耳膜,但見靈音童子臉上變化萬千,指尖急劇地在鳳管音孔上顫動,不禁好奇地停一停口,那知才一停頓,琴音立即穿耳而入。


    頓時五內奔騰,頭腹暴漲,叫出一聲:“不好!”向靈音童子懷裏倒下。


    靈音老君陰森森笑道:“本天魔以手彈琴,倒可看你以口吹簫的人能支持多久。”


    靈音童子因陳含英一倒,心頭一震,幾乎停了吹奏,再聽天魔發言恫嚇,也知道口吹耗氣太多,最後終不免敗落。


    然而,目下四人俱被琴音所困,雖說裏麵的玉簫郎君屬於淫邪巨魁,死不足惜,但琴音殺人,可說是玉石俱焚,連帶紫笛神君也要遭禍,自己那能停止吹奏,獨善其身?


    他原可以背起陳含英逃遁,但不能不顧慮到紫笛神君。俊目向她臉上一移,見她已麵色發紅,身上顫動不已,情知隻被琴音所一迷,急急一轉管調,吹出解救暈迷的“冬冬冬”三聲。


    果然此音一發,“嗯——”一聲輕歎,陳含英立即轉醒過來。但這三聲救人的管音,也立使靈音老君有了警覺。


    隻聽他傑傑怪笑道:“本天尊以為誰在崖下,原來是你這叛逆之徒!”


    他已知道靈音童子在崖下為敵,琴調一轉,“滅魄消魂絕音”也由指間彈出。


    幽穀裏頓時風雨雷鳴,殺氣四起,山崖搖搖欲倒。


    靈音童子駭然變色,急蹲下身子,示意陳含英爬上背脊。那知陳含英卻麵現笑容,提高嗓子唱出那兩句辟音神咒。


    “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


    女聲尖音響遍全穀,與琴音激蕩起來,“滅魂消魄之音”雖是威力無窮,也被阻遏在幽穀上空。


    紫笛神君想是被她這“神咒”提醒,也一轉笛調,往複吹出兩句“神咒”。


    玉簫郎君也一轉簫聲,要在這兩句奇音勝過笛聲,是以竟如一支銳箭,騰騰射向空中。


    霎時間,笛聲、簫聲、人聲,彼此爭衝。


    靈音童子早由天音寺學習到以琴抗琴的方法,並已練成小劫奇功,縱是不吹鳳管,也不致即傷在天魔的琴音之下。耳聽滿山滿穀盡是“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知道“滅魂消魄絕音”,暫難突破神咒之音,但怕山崖倒坍下來,各人將被壓死,急忙一停鳳管,挽起陳含英就走。


    陳含英怔了一下,但也知必有原因,嘴裏不住地“念咒”,卻是跟他徐徐移走。


    靈音童子把她的手勾在自己的彎臂裏,吹起鳳管,走到紫笛神君麵前,輕說一聲:“前輩快起!”


    紫笛神君微微一愕,不覺停了吹笛,靈音老君的“絕音”立即乘隙攻下,震得他五髒奔騰。


    靈音童子麵色一凝,急忙吹起“冬冬冬”三聲解音,拖起紫笛神君向穀外飛奔。


    驀地,崩天裂地一聲巨響,百丈高崖果然倒坍下來。


    巨石如星丸墜落,碎泥、草木漫空飛舞。


    靈音老君停琴大笑道:“靈音童子,且看老夫手段如何?”


    靈音童子三人雖走得快,仍被斷枝碎石打中身上,要命的是腿傷甫愈,又被碎石撞中,禁不住句前一傾,幾乎摔倒,急忙悄聲道:“魔王料我們已死,先離險地再說。”


    陳含英知他行動不便,嬌軀一轉,把他背在背上,招呼紫笛神君向穀口奔去。


    那知剛達穀口,忽見白影一晃,一道儒裝身影已擋在路上,隨聞冷森森道喝一聲:“給我站住!”


    紫笛神君在三十年前已是武林第一高手,除了笛音在先天上製不下琴音,其他藝業豈在八音天魔之下?這時聞聲縱步,一眨眼已衝到靈音老君眼前,竹笛揮起,一片紫光,疾卷過去,哈哈笑道:“惡魔,你死定了!”


    他雖認不得靈音老君的真麵目,但由對方的冷峻聲音聽來,已知決不有錯。靈音老君不料來人身法恁地迅速,一下被逼近身前,施展不了琴音,隻得飄身疾退。


    “哪裏走?”紫笛神君何等功力,一見靈音老君未戰先退,鐵琴尚掛在脅下,情知要取出一段距離才好發魔音,暴喝聲中,一走又欺了上去,右手一揮,紫笛神君舉起驚心動魄的響聲,笛風銳利如刀,向天魔身上掃去。


    鐵琴雖造過無數殺孽,但利於遠而不利於近。竹笛雖遜於鐵琴,卻是利於近而不利於遠,竹笛神君自知本身弱點,極力接近天魔,奮揮竹笛。由得天魔身懷異術,被迫得回頭就走,冷森森喝道:“老兒可想死?”


    紫笛神君嗬可大笑道:“惡魔敢停下來接老夫一招!”


    靈音老君藝業原比各派掌門高出一線,縱令紫笛神君藝業高絕,也不致於連一招都接不下來,但若停身接招,必受圍攻,那時脫身不得,沒奈何冷哼一聲,展起輕功,流矢一般奔去。


    紫笛神君知道被天魔取得足夠的距離,必定彈琴傷人,亦走亦趨,緊緊追趕,揚聲招呼道:“靈音小哥,香兒到處尋你。”


    陳含英背著靈音童子,眼看一走一追,頃刻間己隱身在夜暮裏,深深地吐了上口氣,笑道:“小俠,那老兒說的香兒是誰?”


    靈音童子道:“他的孫女兒。”


    陳含英失笑道:“你和他的孫女兒很要好吧?”


    靈音童子怎能回答,輕歎一聲道:“讓我自己下來走吧。”


    陳含英猛覺自己是個黃花少女,卻把個男人背來背去,心頭一羞,急將他放下來,含羞道:“你能走嗎?”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慢慢走總是可以的,你我去看玉簫郎君到底怎麽樣了?”


    陳含英輕嗔道:“看他幹什麽,方才他辱我還不夠?”


    靈音童子一想不錯,若不是玉簫郎君纏著陳含英,怎會招來紫笛神君和靈音老君?但再一尋思,又笑笑道:“他若還活著,那倒也罷了,若他已死,他手裏那枝玉笛倒是抵擋靈音老君的利器。”


    “唔。”陳含英輕輕點頭,勾著他的臂彎,又走回幽穀。


    然而,原來各人以音律廝拚之地,這時已被崩坍的崖石覆蓋,填成一片崎嶇不平的新地,那還有個人影?


    陳含英驚得心頭一顫道:“厲害的琴音,哪有什麽郎君,必定是死了。”


    靈音童子歎息道:“玉簫郎君多行不義,死了並不足惜,但不該死在靈音老君琴音之下。”


    陳含英笑道:“我知道的太少了,什麽玉簫、紫笛、七音,我一個也不認識!你可肯告訴我?”


    靈音童子將鳳管伸往她手上,笑道:“姑娘且收回……”


    “不。”陳含英搖頭道:“你留著用,我還可以向媽要一枝。”


    “伯母在那裏?”


    “你先把那幾個人告訴你,再帶你去見我媽。”


    靈音童子掛念著九音孫子,恨不得回去尋找,但又不忍傷這位患難的好心姑娘,隻好將靈音老君與自己的關係自己和紫笛神君認識的經過簡略告知,順便提起九音孫子薑薇薇共同抵禦老魔,後受陰陽子母釘所傷,以致被玉簫郎君點中穴道等情。


    陳含英十分留神他說的每一句話,不覺東方即白,起身笑笑道:“好吧!帶你去見我媽。”


    靈音童子問道:“很遠嗎?”


    陳含英沉吟道:“大概要走三天。”


    靈音童子劍眉緊皺道:“不行了,跟你走了三天,薇弟往那裏找我?”


    陳含英道:“聽你說薇弟武藝那樣高絕,他還怕什麽,跟我去見媽,必定有你好處。”


    靈音童子苦笑道:“小可並不希望有什麽好處,今日相助之情,將來定當報答……”


    陳含英不待話畢,已經“呸”一聲道:“開口就是報答,要你送我回去都不肯。”


    靈音童子搖頭道:“不是不肯,隻因薇弟找不到我,一定急得不得了,無論如何也得先回原處,也許他還在原處等著哩。”


    他那知被擄之後,又發生不少的事。陳含英也同樣不知,但知他為友熱情,自己無話可駁,撅著嘴道:“我陪你走一趟,找到你薇弟,總該跟我回家了。”


    靈音童子正色道:“姑娘盛情可感,小弟卻不敢耽擱姑娘回家的時間,使令堂失望。”


    陳含英輕輕一歎道:“你倒是一個好人,但此時腿傷不便走路,再遇強敵怎麽得了?我隻是回家省親,假期也有一個月,先陪你走一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


    靈音童子見他意真情切,不忍違拗,由她護送一程,看看日將晌午,忽然渾身打個冷顫,不覺脫口叫起一聲“不好。”


    陳含英驀地一驚道:“你又怎麽了,可是傷毒發作?”


    就在這兩句話的時間,靈音童子已臉色驟變,周身冰冷。


    陳含英又驚又急,毫不猶豫地把他往背上一背,展開腳程疾走。


    這時,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找一處歇息的地方把靈音童子安頓下來,多拔幾床錦被給他蓋著發汗,那知才走數裏之遙,忽見一道紅衣纖影迎麵走來,眨眨眼間已到了近前,原來是一位十八九歲的紅衣少女。


    那紅衣少女目向陳含英一掠,目光獨及他在她背上的靈音童子,頓時臉色一沉,掛著去路,此道:“把人放下來。”


    陳含英一怔道:“你是什麽人,為甚擋我的路?”


    紅衣少女柳眉一豎,喝道:“教你放下,你就放下。”


    陳含英薄慍道:“你好端端的要我放人,這人又不是你的。”


    紅衣少女俏臉微紅道:“你可要討打?”


    陳含英也是身懷絕藝的少女,那吃得下這一口氣,冷笑一聲道:“你這賤脾要討野食,也得先看是什麽人,我陳含英豈是怕你?”


    紅衣少女被她說要討野食,俏臉羞得比山上的槐花還紅,叱一聲:“打!”紅影一晃,一掌已摑向她的臉頰。


    陳含英一手扶在靈音童子身後,隻剩一隻手能夠揮動。見來勢又疾又猛,趕忙一閃身軀,飄開數尺,喝道:“賤卑且慢,我放人下來再和你打。”


    紅衣少女“哼”了一聲,叉腰叱道:“怕你不成?”


    陳含英忍著怒氣,把靈音童子放在地上,抽出那支鳳管,忽見紅影一晃,一陣疾風已卷向身前,沒奈何隻得飄開丈許,卻見紅衣少女已笑聲盈盈,把靈音童子擋在身後,氣極之下,也不多加思考,怒叱道:“你這賤卑要不要臉?”


    紅衣少女拔劍一揮,撒出一蓬寒光,冷冷道:“憑你也配說這話,快把解藥交出來。”


    陳含英見對方恁地神情,心下也明白幾分,卻是吃不下這口悶氣,暗忖這樣一付丫頭相,又有什麽了不起,索性冷笑道:“什麽解藥,你有本事就自己解。”


    紅衣少女叫她一激,一聲怒哼,身隨劍走,一枝寶劍撒開幾朵劍花,疾如風雨齊來,爭向陳含英身前湧到。


    陳含英見對方起手二招已是怎地精奇,不敢忽視,連退丈餘,才猛振玉腕揮開鳳管,“嗚”一聲長鳴,鳳管已幻出一屏銀霞,把身前護得風雨難透,綻開笑臉,徐徐說道:“小丫頭,休得發急,姐姐教你幾招。”


    紅衣少女冷哼一聲,施出家傳劍法,劍光繚繞,把陳含英罩在中間怨聲道:“你不交出解藥,我三十招內就要你死。”


    “不見得。”陳含英索性逗她發急,將鳳管嚴密封住門口,好整以暇地笑道:“小丫頭,姐姐一時死不了,隻怕姓靈音的倒是死定了。”


    紅衣少女氣得粉臉通紅,一連攻出十幾劍。


    然而,陳含英隻守不攻,從容含笑,見招破招,鳳管被勁風吹得“嗚嗚”作響,頃刻間空穀回響,風生八麵。


    靈音童子身中“陰陽子母釘”,餘毒未除,一交午時就要發冷,一交子時就要發熱,但時辰一過,立即蘇醒過來。


    他原以內功熬煉,初時已熬了個不少時候,直到熬不下來,才被冷氣攻心,暈厥過去。陳含英將他背走數裏,又把他放在烈日之下,經過一陣廝鬥的時候,毒性已過,悠悠醒轉,但聞異聲震耳,急時眼一看,不禁驚奇道:“你們趕快住手!”


    紅衣少女一聽他發聲說話,虛封一劍,退到他身邊,喜孜孜道:“你怎地不用解藥就醒了?”


    陳含英笑道:“就因你凶霸……”


    紅衣少女回頭叱道:“誰和你說!”


    靈音童子一見兩人這般情景,心知出於誤會,急道:“郎姑娘,你和陳姑娘敢情是誤會了,彼此不該為敵。”


    原來紅衣少女正是紫笛神君的孫女郎香琴,見靈音童子被人背在背上飛跑,以為陳含英定是使用什麽迷藥,將人迷擄,才要逼令對方拿出解藥,這時聽說不該為敵,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怔了一怔道:“你不是她用藥迷的麽?”


    陳含英禁不住粉臉飛起兩朵紅雲,輕“呸”一聲:“該死!”


    靈音童子撐起上軀,笑道:“郎姑娘,我是傷毒未除,虧得陳姑娘相救。”


    “啊。”郎香琴強顏苦笑道:“陳姐姐,對不起了,我差點沒把你一劍斬了。”


    陳含英又好氣,又好笑道:“小丫頭,你一劍斬我不了。”


    “哼,我真正厲害的劍法還沒出籠。”


    靈音童子早知紫笛神君一手奇詭無比的劍法,在三十年前已經威鎮江湖,當然也會傳給這位孫女,微微笑道:“夠了,也不必出籠了,令祖追趕老魔去了,你要不要去找?”


    郎香琴驚道:“我爺爺獨自追那魔王?”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若以武藝和功力來說,老魔一定不敵令祖。……”


    郎香琴笑起來道:“琴音已不能傷人了,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已經傳遍江湖,那魔王必定處處碰壁。”


    陳含英插口歎道:“小妹子還是去助令祖才好,昨夜我們幾個人合鬥那老魔,也念這幾句咒語,但幾乎被崖崩壓死。”


    郎香琴一聽陳含英催走,心頭便自不悅,一對星眸盯在靈音童子臉上,好像要征求他的意見。


    靈音童子心知這位姑娘對自己深情款款,而李嬌嬌更是恩重如山,隻好暗自歎息,輕輕含首道:“昨夜確是驚險萬分,老魔的琴音雖未震得死人,但震得山崩地裂,若不是逃得快,隻怕已埋骨在石下,當時有一位玉簫郎君和他的惡弟子裘全勝就不知去向,也許已經死了。”


    郎香琴妙目乍轉,忽然笑起來道:“真是這樣,我也不用愁了。”


    陳含英微愕道:“隻怕老魔會引令祖往山崖之下。”


    郎香琴搖頭道:“你這小妹那知我爺爺聰明絕頂,昨夜眼見琴音震憾山崖,豈有再去送死。”


    陳含英知她故意把自己稱為小妹妹,好報複“小丫頭”三字之怨,隻好笑笑作罷。


    靈音童子微微一歎道:“郎姑娘說得也有理,令祖決不再立於危崖之下,但天魔奸計勝人一籌,若同拚死,令祖為救武林人物牲命,未必不舍命相陪,一時大意便會上當。”


    郎香琴回頭一想,這也十分可能,不禁一蹙娥眉道:“爺爺追趕老魔往什麽方向?”


    二人走了大半天,已不知轉過多少曲折,哪還記得紫笛神君和靈音老君所去的方向,隻得指出夜來廝拚的幽穀的大概位置。


    即香琴想了半晌,搖搖頭道:“這樣說來,不去找也罷,你們往那裏,讓不讓我護送?”


    “歡迎,歡迎。”陳含英趕忙接口道:“我要帶靈音相公去見我媽,看看誰能治他這條命根,你來恰多一個人照顧。”


    一經過幾次挫折,耽誤了不少時間,靈音童子明知回習藝的地方,未必就見九音孫子,但仍堅持先回去看看,直到第二天清晨回到和薑薇薇分手的樹林,果然毫無所獲,不禁悵然。


    二女全知他心懸至友,不好催促他離開,索性提議獵些鳥獸,吃了再走。當下由郎香琴守護,陳含英自去行獵。


    郎香琴待陳含英走遠,忽然深情地望靈音童子一眼,幽幽道:“靈音哥哥,李姑娘已經回轉師門,你知不知道?”


    靈音童子吃了一驚道:“她為什麽回去,不再管天魔的事了?”


    郎香琴道:“她被嶽外雙仙正義間言順地數說一頓,說她無論如何也是靈音老君的女兒,不能因替母親報仇就把生父殺了,這當頭棒把她由夢裏喝醒,於是地回轉師門,也許不再下山了。”


    靈音童子聽罷,一聲長歎。


    郎香琴注視他臉上半晌,幽歎道:“你很難過是不是?”


    李嬌嬌對她有三次救命之恩,他早就認為恩重如山,情深如海,忽然回轉師門,今後隔山迢迢,魚雁難通,這個人情之債不知幾時才能報償,誰說他不難過!


    然而,李嬌嬌是靈音老君的女兒,當初已經決心殺父為母報仇,若真行此許逆的事,可說是天地人間的大惡,將被人類摒棄,自己恨無良法勸她回頭,難得嶽外雙仙給你當頭一棒,把她推出罪惡的深淵,難過之間又感覺幾分安慰。


    靈音童子本有舍身當喇嘛的誓言,隻因李嬌嬌情深意重,以致難於舍棄,於今心目中的情人不再下山,自己還有什麽值得留戀?


    聽到郎香琴這麽一問,不禁惘然道:“李姑娘能回師門是好極了,我也可以當和尚去了。”


    “當和尚?”郎香琴吃驚地張大了眼睛。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我答應過天音寺的主持,又在龍樹菩薩尊前發誓,事畢之後便回天音寺當小喇嘛,豈能擅自悔改。”


    郎香琴聽得芳容改色,淒然道:“靈音哥哥,這事怎能答應?”


    靈音童子見這位姑娘恁地多情,心下也覺淒然。如果李嬌嬌不退出江湖,自己未必就真正能去當喇嘛,也許待結合生子之後,當喇嘛也不為遲。然而,李嬌嬌那樣一位多情多義的姑娘,已因家事傷心而去,自己那還有有興致續這半縷柔情。


    當下點頭歎道:“如果不答應將來充任喇嘛,不但學不到西天佛吟,而且還被治擅學絕藝之罪,若被斬去十指,那還能夠與惡魔作對,製止他造無邊殺孽?”


    自郎香琴和靈音童子在天音寺外分手,就沒有機會單獨交談,那知此次重逢,靈音童子竟是滿嘴“和尚”、“喇嘛”,再三無法勸轉!氣得一撅櫻唇道:“你當時要去當和尚,偏又把腰帶托人送給我幹什麽?”


    她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抽出靈音童子當年的贈予之物,眼眶不禁一紅,也幾乎淒然淚下。


    靈音童子猛覺這位姑娘竟誤會了當時的意思,把腰帶當作訂婚證物,而且隨身攜帶。要想明說是對方詳解,哪怕她傷心欲絕?


    出於無奈,隻好苦笑道:“當時我正在受鞠,恐怕你和爺爺恃強硬闖,隻好將腰帶為證,那知不久之後,天音寺的護法長老即逼我立誓為僧!”


    郎香琴氣得要哭,恨聲道:“你要當和尚,隻怕還有人不答應吧?”


    “對,我就不答應。”話聲中,陳含英攜有兩隻雉雞,笑吟吟而出。


    郎香琴不防對方已躲在暗處偷聽,羞得臉紅到頸,“哼”一聲道:“你呀!還不夠格!”


    靈音童子也覺奇怪道:“我要當和尚也有這麽多困難,有誰不肯答應?”


    郎香琴把那條腰帶盤成一卷握在手上,徐徐道:“你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不知道?”


    靈音童子詫道:“這就奇了,我有什麽要裝假的?”


    郎香琴輕輕一笑道:“你要當和尚,不該先問九音孫子肯不肯?”


    “啊!”靈音童子恍然大悟,不禁叫出聲來。


    郎香琴順手將腰帶放進百寶囊裏,綻開笑臉,道:“是吧,你得問過她吧?”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不錯,薇弟一定有兩全之策。”


    郎香琴聽他仍然把九音孫子當作“薇弟”,忍不住吃吃嬌笑,卻把靈音童子笑的摸不著頭腦,詫異地問道:“難道不是?”


    “當然是啊。”郎香琴回了一句,轉向陳含英道:“輪到你們說吧,我再打隻雉雞來。”


    “你我一隻就夠了。”陳含英一把拖住郎香琴,不讓她走。


    接著又道:“吃飽了就請二人到我家去,我媽對她腳上的傷勢也許能有幫助。”


    郎香琴揚著臉道:“你媽是誰?”


    靈音童子也沒向對方問過家世,同詳急切盼望她說出。


    陳含英淡淡一笑道:“我媽外號‘雪鴻夫人’,……”


    “咦——”郎香琴不待話畢,已失聲叫道:“可是雪鴻女俠陳雁冰?”


    陳含笑笑道:“你也知道她老人家的綽號?”


    雪鴻女俠陳雁冰在二十多年前還在少年時代,卻已行俠江湖,豔名遠播,邪正兩派多少人神顛倒,卻未能一親芳澤,但她卻如曇花一現,突然匿跡銷聲,誰不知究竟是生是死,不料眼前這位陳含英卻是她的女兒,郎香琴習武世家,聽過陳雁冰一段往事,那得不大感詫異?


    靈音童子雖然是家學淵源,但他父親“風雨劍”並沒多少名頭,且避居處河西四鎮,除非江湖上大有名氣的宗派掌門,才傳到他耳裏,所以聽到雪鴻女俠陳雁冰,絲毫不覺驚異,惟有母親姓陳,女兒也姓陳,倒使他怔了一下,旋即聯想李嬌嬌的身世,也釋然一笑道:“說起來還是我見聞寡陋,不知伯母久享盛名。”


    “你當然不知道羅。”郎香琴吃吃嬌笑,將雪鴻少俠當年的行事,渲染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聽得陳含英眉飛色舞,忽然話鋒一轉,麵向陳含英笑道:“你爹是誰?”


    她本是性格朗爽的少女,胸無城府,所以有此一問,那知道這一問,可把一個有說有笑的陳含英間得神色黯淡,輕輕的搖頭說一聲:“我不知道。”


    這話答得就夠奇怪,任何一個人不能說隻有母親,沒有父親,縱令他父親死得早,甚至於他是個遺腹子,做母親的也該將丈夫的姓名告訴孩子才是。陳含笑這一聲“不知道”,頓教靈音童子如墮五裏霧中,暗忖:“李嬌嬌的父親殺妻,她自己不肯承認靈音老君是父,這血脈相傳,她到底還是有個父親。”眼前的陳含英連父親是誰都說不知道,除非她的母親十分淫蕩,生張熟魏,夜夜春宵,不知是誰播種,否則如此回答?


    郎香琴更是詫異得張大眼睛,接著問道:“有這樣怪事,你爹是誰都不知道。”


    陳含英搖頭道:“真的不知道,你也別問了吧。”


    郎香琴“嗤”一聲冷笑道:“連父親都不知道的人,在世上幹嗎?回去問你媽再來吧。”


    靈音童子急道:“郎姑娘怎能這樣說,陳姑娘是好人。”


    “哼!”郎香琴猛一頓腳,奔進樹林,立即傳出冰冷的聲音道:“好人?不知道父親的人,不配和我同列,她不走,我走。”


    靈音童子不料郎香琴把一個人的身世看得這樣重要,又不能舍下陳含英去追她回來,急得連聲高呼:“郎姑娘先回來再說……”


    陳含英恨得淚流滿麵,扔下已摘毛洗淨的雉雞,咬牙道:“你走,我先走!”


    她重重一跺腳,也穿林出去。


    一個熱鬧的場麵,頃刻間就剩靈音童子一人。


    陳含英被人看不起,賭氣走了。郎香琴不知何故,也不見回來。靈音童子獨自尋思,麵對著兩隻沾滿汙泥爛葉的山雞,一種淒惶之情頓時湧起。……


    當然,陳含英應該有個父親的,但她父親是誰?做母親的為何不將她父親的名字告知?縱令她父親是萬惡之徒,也該有個姓名才是……


    也想了半晌,忽想到雪鴻俠女羞將丈夫姓名告知兒女,可能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另一個可能是丈夫的尊長或娘家尊長的孽業,以致羞於啟齒……


    除了這些理由,他再也想不出什麽原因使一個女人不對兒女說出丈夫姓名,教她兒女對父親起一種懦慕之思。


    陳含英是無辜的,罪過應該落在他母親身上,而他卻須承受世上給她冷漠與無情的打擊。


    難道一個鼎鼎大名的雪鴻女俠,竟是這樣荒淫無恥?還是另有苦衷?


    他憐憫陳含英的身世,覺得郎香琴做得有點過份,長歎一聲,拾回兩隻山雞,待找枝葉把它烤熟,那知身上一轉,即見背後的地麵留有一張紙片,拿過來一看,原來是以炭筆寫成“陳丫頭哭哭啼啼,怕她尋死,我暗跟她去了。”等十七個字。


    這當然是郎香琴留得短箋,也能猜想她可能故意激使陳含英回家問個明白,免致多遭輕視。


    靈音童子看畢短箋,順手收進袋裏,情知有那郎香琴暗中跟去,陳含英決死不了,也許還可以一同去看雪鴻女俠,暫時不會回來。當下搜尋枯枝,生起火來,把兩隻山雞烤熟來吃,不覺已是日影西移。


    驀地,林裏有個鴻亮的聲音道:“這林裏有人烤肉。”


    在荒山寒林,聞香驚怪不足以為奇,但靈音童子聽出來人口音並不陌生,趕忙招呼道:“是那一位同道在外麵,不妨進來共享。”


    “嗬嗬……”


    一陣洪亮的笑聲響起,三條人影飄然人林。


    靈音童子聽得對方笑聲震耳,急忙起身恭迎,那知一看來的三人,不覺大感意外。


    原來進林的三人,全是一襲僧衣,年紀在五六十歲之間的老僧,走在前麵一人正是曾經由天山無垠莊敗走的慧光禪師。同行二僧目光炯炯,顯然也是內家高手。


    慧光禪師想也大感突然,先怔了一下,這才敞聲大笑道:“好小子,原來是你。”


    靈音童子見來人有慧光禪師在內,情知難以善罷,索性豁了下來.微微一笑道:“不錯,正是靈音某。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慧光禪師縱聲大笑道:“靈音童子,你不必故作縱容,須知你今日畢命於此地。”


    靈音童子還剩大半隻山雞沒有吃,從容撕下一條雞腿納入口中,淡淡地笑道:“靈音某以為有俗客要求,才請他共享,既是大師戒葷茹素,也不必客氣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靈音某還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隻想請教這二位大師法號,諒必不會見怪吧?”


    慧光禪師打量靈音童子一眼,嘿嘿兩聲道:“這一位是自號善元大師,這一位是無緣寺九指大師,你小子生也不晚,死還獲見高僧金麵!”


    “善元”、“九指”是江湖上的著名的凶僧,竟和少林派長老慧光禪師走在一路,靈音童子暗自吃驚,略舉半揖道:“原來是‘沙門二……’”他待將江湖上奉贈給二僧的綽號——沙門二惡——叫出,猛覺自己傷後不便,對付一個慧光禪師還算勉強,若激出三人圍攻,那就非糟不可,隻得頓了一下,才續說一個“僧”字。


    善元僧嘿一聲冷笑道:“姓靈音的休在灑家麵前賣乖,不知爾要說出‘沙門二惡’。”


    九指僧冷冷一笑道:“師兄就領他這一份人情也好,何必和他費勁。”


    二僧一唱一和,惹得靈音童子心火大發,狠狠地把雉雞連吃幾口。


    慧光禪師嘿嘿冷笑道:“小子你要做飽死鬼就一口吃完,本禪師懶得等候。”


    靈音童子靈機一動,反口問道:“你這位大禪師是幹什麽來的?”


    慧光禪師上前一步,目放凶光喝道:“小子你管得著嗎?”


    九指僧又冷冷一笑道:“師兄告訴他何妨,難道還怕跑得了?”


    慧光禪師楞了一下,旋即語冷如冰道:“靈音小子,你拉長耳朵聽著,本禪師奉靈音老君之命,請二位老禪師出山,擔任天音教僧軍統領,半年後就要西征,把天音寺那夥禿驢一網打盡。”


    靈音童子不禁縱聲大笑道:“好計策,好計策,可惜你這統領還在做清秋大夢。”


    慧光禪師怒道:“你說什麽?”


    靈音童子猜想這位少林長老必定不知靈音老君已兵敗逃遁,被紫笛神君追得不知去向的事,打算把這誤人歧途的長老規勸過來,微微笑道:“老禪師意欲擔任天音教僧軍統領,靈音某先請問你,靈音老君今在何方?”


    慧光禪師昂然道:“告訴你幹什麽?”靈音童子道:“方才我說你在做夢,果然長夢未醒,告訴你吧,由這裏上崖進洞,就是靈音老君舊巢,也是我練成琴藝的所在。但靈音老君被九音孫子和我打得逃之夭夭,再被紫笛神君逐得不知去向。你若不棄邪歸正,重返少林好好修心養性,隻怕靈音老君未死,你已先自不活。”


    慧光禪師被說得臉色瞬息數變,冷笑道:“誰聽你這小子花言巧語?”


    靈音童子正色道:“禪師相信與否,與靈音某毫無關係,言盡於此,請便罷。”


    他盡了婉勸的責任,由得對方自行領悟回頭,說過之後,舉步便走。


    “站住!”隨著這聲暴喝,慧光禪師僧袍一飄,已攔在他的前麵,冷笑道:“小子你想走?”


    靈音童子徐徐道:“禪師還有何事?”


    慧光禪師臉色叫沉,昂然道:“姑且不論你說得是真是假,先留下命再走。”


    靈音童子笑道:“禪師能說出個道理來,靈音某一顆頭顱,也何妨奉送。”


    慧光禪師厲聲道:“天山無垠莊外之恨,本派第二十七代掌門人——慧生方丈——之仇,你小子還記得不記得?”


    兩年前,靈音童子家破人亡,跑遍五大門派沒人肯予收錄,結果誤投靈音老君之門,學成琴藝,奉師命取少林第二十七代掌門——慧生大師——首級。雖然達成師命,卻和少林派結下一段冤仇。待由天音寺回到天山,恰遇慧光三長老和少林弟子奉命取天山派十個人頭,他為了保護天山一脈,又掌傷慧林禪師擒下慧果,查愛平趁火打劫,殺死少林弟子,這樣大的事情,哪能說記不得?


    靈音童子見對方以這兩件事為理由,不禁失聲笑道:“不錯,那是兩樁大事,但靈音某殺慧生方丈,乃是迫於師命,正與禪師奉命征天山相同,罪不在我。”


    慧光禪師冷哼一聲道:“罪不在你,難道在我不成,我等雖然西征,還未殺半個天山弟子。”


    靈音童子笑道:“你沒殺到天山弟子,是因為力量不足,並不是不想殺!當時還排出什麽‘小周天’陣勢,為的又是什麽?算了吧,慧生大師的事,日後我自有交代。”


    慧光禪師寒臉喝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有什麽日後交代,你可是怕死?”


    靈音童子被對方擋住去路,“沙門二惡”各據一方,情知萬難走脫,目光向“二惡”一掠,轉向慧光禪夢研笑道:“少林長老諒不致請外人幫手吧?”


    九指僧“嘿”一聲幹笑道:“少林長老為的報仇,灑家為的是替天尊除你這判逆。”


    靈音童子怒道:“你當甘心從惡?”


    善元僧由側麵欺上一步,冷冷道:“你不束手就縛,還要灑家費事麽?”


    靈音童子自知腿傷不便,若被對方聯手夾擊,萬難幸免,二僧在江湖上已是惡名遠播,也毋須和他鬥口,冷哼一聲,將手裏的雞骨猛向善元僧擲去。


    雖然他一腿受傷,行動不便,但功力並未因而退滅,雞骨離手,竟如一支疾箭射向善元僧身前。


    “沙門二惡”原是無惡不作的大盜,後來被正派剿滅他的手下人,才迫不得已逃匿為僧,正派高手雖知他未必能改過從善,但剃度之後總算有個表示,暫時饒他一命,隱晦十年後的“二惡”既敢東山再起,應命充任靈音僧軍統率,自有過人之能,豈會傷在一根雞骨之下?


    但見他仿佛毫不經意,直到那雞骨相距不及半尺,才暴喝一聲:“還你!”隧即一彈中指,竟把雞骨彈得倒飛回頭,向靈音童子右眼射到。


    靈音童子不料善元僧的藝業比慧光禪師還要精奇,趕忙一偏後腳,避過那根雞骨,掌勢一斜,又向善元僧劈去。


    “你找錯人。”慧光禪師身隨聲起,一掌化去靈音童子劈向善元僧的掌勁,有掌一伸,護向他的小腹。


    這化勁發招幾乎是同一時間,靈音童子但覺對方掌形一閃,掌勁已沾衣,急虛封一掌,一步後撤,又退往一株樹後。


    三人料不到他忽然退走,竟被逃出丈餘。慧光禪師怒吼一聲,一步追上,雙掌齊施,一股剛猛絕倫的掌勁已向他背後罩落。


    靈音童子自知腿上吃虧,那肯和對方硬拚?待那掌勁指衣,忽然斜身一掠,又雙往另一株大樹後麵。


    “轟”一聲巨響,慧光禪師一掌沒劈中人,卻劈在一株大樹上,震得枝搖葉落,獵獵生風,見靈音童子利用林木躲蔽,分明逃遁,更是咆哮如雷,飛步疾追。


    善元僧微感詫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為什麽一味逃跑?”


    九指僧嘿嘿笑道:“師兄可看見他是蹶子?”


    靈音童子借林木擋住慧光禪師由身後追趕,卻聽三僧分由前麵兩側一喝一和,情知二惡僧繞過前麵擋路,無論如何也逃不到隱秘的地方,索性打下拚一個就少一個的主意,提足真力,忽然一轉身軀,暴喝一聲:“接招!”


    慧光禪師認定對方膽怯圖逃,前麵還有自己的同黨擋路,不料困獸猶鬥,震人心魄的喝聲入耳,那無與倫比的掌勁已排山倒海湧到身前。


    他急著追趕靈音童子,已來不及收勢走避,隻得提足掌勁一封。


    雙方掌勁接在一起,頓時暴出“轟”的一聲巨響。


    慧光禪師倉卒接掌,勁道打了折扣,吃這一掌震得身子倒飛,撞在一株樹上。


    靈音童子雖然一掌把強敵擊退,但自己因一腿著力,勁道同樣難提十足,竟被霍得一個筋鬥,倒翻射上一根樹枝。


    “沙門二惡”原以為靈音童子要逃,所以先繞過前麵等候,不料他忽然回身發招,竟把一個少林長老震飛,大喝一聲,雙雙撲上。


    靈音童子才定一定神,即見人影撲到,“格”的一聲,懸身的樹枝首先被對方掌勁劈斷,連人翻落地麵。


    這時,他已知對付這夥不可理喻的凶徒,除了拚命,怎麽都說不通。腳尖剛著地麵,立即再度騰身,掌影翻飛,向二惡僧身前疾衝。


    “九指師兄,你看慧光怎麽了,這蹶小子由我來收拾就行。”善元僧一麵接招,一麵催促九指僧照顧慧光禪師。


    其實慧光禪師因發勁得快,雖被震飛,並未受傷,高呼道:“貧僧無妨,先收拾這惡小子再說。”


    話聲中,奮身再撲,竟和二僧聯手——以三打一。


    靈音童子背倚一株大樹,少去一麵顧慮,對於三方麵的進攻,奮臂揮掌,格、衝、勾、變化萬千,三僧雖然凶猛如虎,一時也近身不得。


    九指僧打得性起,一聲長嘯,躍上樹枝喝道:“靈音小子,你多照顧腦袋。”


    靈音童子擋得地麵進攻,已幾乎筋疲力盡,被敵人登上樹枝,自己的屏障盡失,更是駭然失色。


    但在這時候,卻有人接口輕罵道:“真討厭,不好好的打,偏就鬼叫鬼叫幹嗎?”


    靈音童子一聽那人口音,直如拾到一顆明珠,大喜叫道:“薇弟快來!”


    聲過處,那人輕“呸”一聲道:“不害羞,誰是你的薇弟?”


    這就奇怪,分明是九音孫子薑薇薇的口音,怎又說不是?靈音童子微微一楞,九指僧一聲暴喝,九縷銳風已當頭罩到。


    “討厭!”這一聲嬌叱傳來,眼前亂晃,但聞“嘩嘩”幾聲輕響,三僧全已退出一丈開外,靈音童子身側忽多了一位紫衣少女。


    靈音童子本來已覺銳風臨頭,身前又被強敵阻擋,無路可逃,隻能一收胸腹,打算過樹幹的另一麵,那知但覺香風撲鼻,強敵一齊退後,回頭叫看那紫衣少女,不禁又是一楞。


    原來這位紫衣少女身材、麵貌、衣著,沒有一處不和薑薇薇相同,連那嬌怯怯,喜孜孜的神情也完全一樣。若不是個女的,他真要再叫一聲“薇弟”。


    紫衣少女恰也回頭看他一眼,俏臉上泛起兩朵紅暈,微微撇嘴道:“你不找人打架,盡看著人幹嗎?”


    靈音童子發現自己失神,也不好意思地紅起俊臉,訥訥道:“謝謝姑娘援手,小可並不想打架,是他們欺人過甚。”


    紫衣少女“唔”了一聲,懸膽般的瑤鼻微微一皺,輕笑道:“我早就看見啦,要不是那少個指頭的禿驢鬼叫,我才不出來管。”


    九指僧淩空一擊,又疾又狠,不料被對方輕易破去,而且這少女竟以至柔的勁道,將慧光和善元的掌勁同時化開,自己枉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還看不出是何等來曆,所以不敢冒昧,此時被嘲笑少一個指頭,忍不住發起凶性,狂笑道:“丫頭,隻怕你管不了吧。”


    紫衣少女瞧都不瞧他一眼,轉向身旁的靈音童子道:“你打不過,就盡快走,我看這夥禿驢想怎麽的?”


    眼前這三位老僧全具有極高的藝業和響當當的名頭,豈容一位年方破瓜的少女恁地輕視?善元僧臉色一沉,目放凶光盈尺,厲聲道:“賤脾,你是何人門下?”


    紫衣少女又回顧靈音童子道:“你怎麽還不走?”


    靈音童子急道:“小可不敢連累姑娘,還是由我自己動手好了。”


    “哼!”紫衣少女又一摸鼻子,徐徐道:“我既插手出頭,就是不怕什麽連累,這裏用不著你。”


    她不知存著什麽意思,一味要把靈音童子轟走,敵方三僧見她全不理會,真氣得麵目俱寒。九指僧哈哈狂笑道:“賤婢你也太狂了,若不看在你這付豔臉上,就……”


    紫衣少女真是豔極美極,但一聽到九指僧出言不遜,也不待對方話畢,舌綻春雷地一聲嬌叱道:“你就先死。”


    僵見她身影一晃,已欺出前麵半丈。九指僧見她來勢迅速,急一步倒退丈餘,恰被一株大樹擋著,這才彈出九縷指風射向她的身前。


    靈音童子雖知紫衣少女藝業極高,隻因關心過甚,不由得叫起一聲:“當心。”也單腳一跳,落往她的身側,同時舉掌向九指僧劈去。


    然而,靈音童子掌勁才發,紫衣少婦已經右袖一揮,一股袖風卷得爛葉飛舞,無聲無息的化去九指僧的指勁,連帶靈音童子那股掌風也被卷得形影俱無,又見她一摸鼻子,恨聲道:“你再不走,我就讓你一個人打。”


    靈音童子還未答話,慧光禪師一聲暴喝,首先欺上。沙門二惡也相互招呼一聲,一湧而到。


    這三人,身未到,掌先發,掌影像三座屏風,排山倒海由三麵湧來。


    靈音童子想退也不成了,身子略伸,施出小劫奇功掌勁,向衝來自己身前的善元僧猛劈。


    “啪啪啪……”一陣陣勁交擊聲響起,隨即聞慧光禪師一聲尖呼。


    靈音童子背向紫衣少女,和善元僧才交換十幾掌,彼此都勢均力敵,聞聲側目看去,即見慧光禪師退往一株大樹旁邊,右臂已斷了一截,血流滿地。急道:“姑娘不要殺。”


    “殺禿驢!”紫衣少女手裏握有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劍,衣影一飄,又落到九指僧麵前,分心點落。


    九指僧見這位姑娘下手心自己還狠,慧光禪師一掌未到她胸前,即被削去一截右臂,也已拔了戒刀在手,見劍尖已經近胸,急將戒刀揮出一片寒光。


    然而,紫衣少女手持短劍,卻不削向戒刀,身子微斜,纖腰微擺,猛喝一聲:“著!”但見霞光一閃,九指僧又一聲慘呼,一步搶退。


    “卟”一聲響,戒刀落在爛泥上麵,刀柄被四指握緊。


    這真是一劍一個,兩劍一雙。和靈音童子交手的善元僧怕第三個就要輪到自己,喝一聲“走!”即向密林奔去。


    紫衣少女嬌叱一聲,身影穿林疾追。


    靈音童子急叫道:“姑娘謹防暗算,不要追了。”


    然而,呼聲甫落,密林裏已傳出一聲慘叫,隨即見紫衣少女飛步而到,一眼瞥見九指僧和慧光禪師已形影俱無,又一抽鼻子,輕叱道:“你怎麽把人放走了?”


    靈音童子見她繃緊臉皮,恰像九音孫子,隻得苦笑一聲道:“他們受傷逃去,何必趕盡殺絕。”


    紫衣少女哼一聲道:“我就是要殺盡和尚。……”


    九音孫子曾說要殺和尚,這位紫衣少女也說要殺盡和尚,而且二人麵貌,體型,表情,聲音,服飾完全相同,靈音童子忍不住向她手上那枝小劍瞥了一眼,不覺失聲笑道:“薇弟,果然,是你。”


    原來紫衣少女那枝小劍長不到一尺,寬不到一寸,霞光激灩,耀目生輝,除卻薑薇薇曾有一柄,那有這樣湊巧連使用的兵刃也完全相同?


    紫衣少女豔臉微紅,輕呸一聲道:“你怪呀,誰是你的薇弟?”


    靈音童子驚疑莫定,擦擦眼睛,詫道:“你不是九音孫子薑薇薇?”


    “咦——”紫衣少女麵現喜色道:“你認識我哥哥?”靈音童子大奇,但由對方把薑薇薇稱為“哥哥”一事看來,當然是不會同一人,自己也不禁臉皮微熱,尷尬地笑道:“原來姑娘是我薇弟的妹妹,怪不得這樣相似。”


    紫衣少女把小劍收回袖中,甜甜地笑道:“他爭著要做哥哥,說不定我還是他的姊姊。”


    靈音童子奇道:“姑娘這話由何說起?”


    紫衣少女笑道:“你真笨,我和他是同胞下地的呀!”


    “啊!”


    孿生兄弟姊妹,麵貌多半相似得無瑕可尋,靈音童子再也不能懷疑,笑起來道:“你兄妹長得太像了,姑娘可肯將芳名告知?”


    紫衣少女點點頭道:“我叫薑紅薇,號為十音姑娘。”


    靈音童子吃驚道:“十音?……比你哥哥還多一音?”


    “希奇麽?”薑紅薇吃吃笑道:“比他多一音,又被他爭了大的去,快告訴我,你和我哥哥要不要好?”


    “好極了,我們比親兄弟還好。”


    “唔,這樣說來,你也是我的靈音哥哥啦?”


    “我當得起這個哥哥麽?”


    這對少年男女雖是頭一次見麵,但彼此都和九音孫子薑薇薇有密切關係,說起來並不陌生,款款而談,不消多少時候已顯得十分親切。


    薑紅薇問起靈音童子的傷勢,問起他的朋友,問他和薑薇薇的友誼……不覺林外日影橫斜,林裏漸漸幽暗。


    一陣歸鴉在林梢撅叫,她似乎微微一驚,沉吟道:“靈音哥哥你要去那裏?”


    靈音童子一怔道:“我本是來這裏留言給薇弟,然後和陳姑娘去她家裏,看看有無良藥治好膝傷的餘毒,不料陳姑娘被郎姑娘氣走,這時變成沒去處了。”


    薑紅薇輕笑道:“你認識的姑娘倒也不少哇,要沒一個人跟著你,怕你不在一年裏麵認識三百六十五個。”


    靈音童子俊臉微紅道:“說也奇怪,我和薇弟一起走的時候,竟是半個也遇不上。”


    薑紅薇笑道:“莫非我哥哥替你把人轟走了?好吧,我先問問你,要不要在這裏等我哥哥,還是先往別處?”


    靈音童子沉吟道:“我沒有別處可去,不如就在崖上的洞裏等他兩天。”


    “你獨自等候?”薑紅薇亮著眼睛,像兩粒星星照在他臉上。


    靈音童子點點頭。


    薑紅薇道:“半夜裏毒勢發作起來,誰照顧你?”


    “那隻是發一個時辰的熱,我已熬過了兩夜,覺得不十分要緊。”


    “要是我哥哥不來呢?”


    “等到三天不來,我便往天音寺去了。”


    “去天音寺?”薑紅薇詫道:“當真去當和尚?”


    靈音童子搖頭苦笑道:“當和尚是將來的事,目下最要緊的是要告訴他們準備,因靈音老君既有意訓練什麽‘僧軍’作為西征天音寺的力量,這計劃總有實現的一天,那夥喇嘛死絕,也沒誰逼我當和尚了。”


    薑紅薇一吐丁香舌,扮個鬼臉,笑道:“好大的理由,方才若殺了那三個賊禿,天魔還往哪裏尋找僧軍統領,你也何必多這一場跋涉?”


    靈音童子見她說得不無道理,緘默一會,才道:“我覺得多這一聲跋涉是必要的。如果殺了天魔的僧軍統領就認為他會罷手,那是絕不可能。天魔行事和常人不同,他說過要做就是要做,決無更改的餘地。”


    薑紅薇一縮瑤鼻,撇嘴道:“算你的對吧。我是來尋哥哥的,又不是要尋你抬杠子,告訴你,睡在洞裏被人封住洞口就是死路,不如睡在樹枝丫上安穩。我要走了。”


    靈音童子愕然道:“薇妹要去那裏?”


    “去找哥哥呀,難道要我陪你?”


    “不敢。”


    “敢也不行。”薑紅薇說走就走,話落,已走個形影俱杳。


    靈音童子悵然若失,望著她走去的方向,隻見林木掩映,看不出多遠,又不便循跡追去,半晌過後才輕歎一聲,找一處高樹丫枝,端坐調息。


    一輪明月漸漸升高,暑氣全消,清空如洗。


    驀地——


    遠處有個清脆的聲音道:“妹妹,你說靈音兄躲在那裏?”


    “誰知道他在那裏,不如叫叫看。”這話好像另一人說,但聲音卻和另一人完全相同。


    “奇怪,他莫非藏回洞裏麵?”


    “不會,他那呆頭呆腦,諒也不敢。”


    靈音童子靜坐的時候,半裏之內的落葉聲音也難逃出聽覺,何況二人說話的聲音十分響亮?但他一聽口音,已知是九音孫子和十音姑娘,這對兄妹沒有半點差異可讓別人看破,是以欲由聲音裏分辨出來,才據息傾聽,不料竟被薑紅薇說他呆頭呆胸,忍不住笑起來道:“薇妹,我才不呆。”


    聲過處,遠處“噗”一聲笑道:“哥哥,你說他呆不呆?”


    “不呆,敢情是裝呆。”


    靈音童子聽來音是兩人說話的口氣,但口音仍然完全相同,忍不住又叫道:“薇弟薇妹,快來讓我看看。”


    “妹妹,咱們去給他看看。”


    “呸,我才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走了。”


    靈音童子大急,連縱帶攀,登上樹梢,叫道:“薇妹休走。”


    但是叫自由他叫,薑紅薇一聲不響地走了。月光之下,一道纖小的身影飄然而來,笑嘻嘻道:“靈音兄可是急著要找我妹妹?”


    靈音童子一看來人雖著有一件紫衣,因為少年裝束,知是薑薇薇無疑,俊臉微熟,訕訕地笑道。“薇弟,你果然來了。你那妹妹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她怎麽突然就走了。”


    薑薇薇笑道:“走了就走了,她也許會回來,也許不回來,你是不是很想念她?”


    靈音童子臉皮烘熱,急道:“我隻是問問吧,三更半夜,她一人獨自走路,能不會讓人擔心?”


    薑薇薇教靈音童子坐回原處,自己也找個丫枝坐下,神秘地笑笑道:“我妹妹好不好?”


    “好。”靈音童子不明白他問的意思,據實回答,接著又道:“聰明、頑皮、美麗、坦直,和你完全一樣。”


    薑薇薇輕“呸”一聲道:“我就長得不美,若和我一樣,那就難看極了。……唔,你願不願意……”


    靈音童子見他頓住話頭,詫道:“怎麽不說下去了?”


    薑薇薇輕輕笑道:“我妹妹什麽都對我說了,她很喜歡你,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她。”


    靈音童子明白了,長喟一聲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喜歡她,但也能當是自己的小妹來看待。”


    薑薇薇恨聲道:“你經了什麽滄海,誰是巫山,誰是雲?”


    靈音童子但見幾條纖影在眼簾中晃動,分不出是誰,隻好輕輕一歎道:“我反正是要當和尚……”


    薑薇薇“呸”一聲打斷他的話頭,道:“又是當和尚,當了和尚,把你那情深誼重的李姑娘放往那裏?”


    一說到李嬌嬌,靈音童子頓覺黯然,歎息道:“她這一輩子也許不再下山了。”


    “郎姑娘呢?”薑薇薇好像一定要逼出他一句真心話。


    靈音童子笑道:“你要是喜歡她,我可替你做個媒。”


    “呸!”薑薇薇臉紅了,輕聲罵道:“我要來幹嗎,又不當觀音菩薩來供奉。”


    靈音童子失聲道:“你一輩子不娶妻了?”


    薑薇薇恨聲道:“不說這個了,你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靈音童子驚道:“薇弟,你怎麽這樣說我?”


    薑薇薇“哼”一聲道:“可不是嗎?郎姑娘對你那樣好,她還保留有你一根腰帶,分明是以身相許,你卻要把她送給別人,那還有個心肝麽?”


    靈音童子急道:“薇弟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把當年贈腰帶的事重說一遍,接著又道:“你我情逾兄弟,誼如同胞,但我自知今生……”


    “夠了,夠了。”薑薇薇趕忙打所他的話頭道:“你喜歡我還是喜歡郎姑娘?”


    靈音童子被這話問得一楞,半晌才道:“這是不能比較的,我還沒遇上像你這樣一位知己。至於郎姑娘,因為她是女的,應該另當別論。”


    薑薇薇幽幽一歎道:“要是我也是個女的呢?”


    靈音童子毫不猶豫道:“你當然又比郎姑娘好得多了,可惜你不是。”


    薑薇薇“唉”一聲笑道:“怪不得我妹妹說你呆頭呆腦,也不想想看,你喜歡我,而我妹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你怎又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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