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發白,山嵐漸散,曙光巳侵入室中。


    殘燭成淚,兩人香睡正濃。


    片刻,少女已睜開雙眸,發覺天已大明,沈謙尚自沉睡未醒,不由羞紅雙頰,兩手輕搖沈謙。


    她低呼道:“謙弟……醒醒……謙弟……醒醒……”


    沈謙猛地驚醒,兩眼睜得又圓又大,隻見眼前是一風華絕代,美若天仙的少女,眼簾上下微腫,顯然哭泣過。


    他直視久久,驚叫道:“你……你……你不是……不是凝碧姐姐麽?……怎麽身在此地


    ?”


    驟覺自己赤裸著身軀,緊抱著羅凝碧的玉體,心中驚覺出是發生了什麽事了,急鬆開兩手,掀被而起。


    那羅凝碧酥胸玉體,粉彎雪股,盡情暴露無遺,褥上落紅點點,沈謙不由怔住,張惶不知所措。


    羅凝碧猝不防他猛然掀被,霞湧雙頰,羞得慌不迭的將錦被蓋上。


    蓋好後,歎道:“都是你……你還不快去找淫婢留下的衣服,與姐姐穿上,你……你昨晚獸性並發,將姐姐……”


    說此忍不住眼中猛酸,珠淚順頰淌下。


    沈謙明白那是什麽回事,俊麵通紅,匆匆穿好衣履,眼角卻發現羅凝碧羅衫褻衣俱被自己撕裂棄擲於地。


    又見一隻斷落的玉臂橫斜室內,雨點的血痕向門外曳去……


    恍然明白羅凝碧及時趕到,削斷那紅衣淫婢一隻手臂,卻不料自己藥性發作,累及凝碧姐姐無辜受辱。


    沈謙不由悔恨交加,連聲自罵道:“該死……我怎麽如此該死……”


    臥在被內的羅凝碧目睹他自怨自責,忍不住破涕為笑,道:“事已至此,也不能怪你,隻怪那淫婢。”


    說著不由嬌靨泛霞,道:“姐姐……姐姐遲早是你的,還自怨自責則甚,快拿衣服與姐姐換上。”


    沈謙忙四處尋覓,在床後發現了一隻衣箱。


    掀開一瞧,隻見箱內滿貯衣物。


    他不知少女需著何種衣裳,尤其是內衣褻褲,索興一把抱出,走在床前,怔著雙眼道:“姐姐,你自己選用吧!”


    羅凝碧噗嗤一笑道:“你放下,反過身去不準偷看。”


    沈謙將衣裳放置榻上,轉過身軀道:“為何不準小弟瞧,昨晚不是……”


    羅凝碧羞紅著臉,嬌歎道:“不準你說,再說,看姐姐撕開你的嘴不?”


    沈謙把溜出口邊的話,趕忙又咽了回去。


    隻聞身後一陣悉索穿衣聲。


    半晌,沈謙才出聲問道:“姐姐,你怎會來在婁山,小弟隻道你已在來蜀途中。”


    羅凝碧答道:“姐姐還要問你呢?”


    沈謙道:“小弟是奉了恩師之命,來此尋訪赤壁瞽叟求取一物。”


    羅凝碧微歎了一聲,道:“看來,赤壁瞽叟是無處可尋了,那淫婢不知將他囚禁在何處,淫婢被她逃去了,有誤恩師嚴命,怎生回覆,說來話長,待姐姐一一詳告。”


    她已整衣立起,沈謙轉過麵來,隻見羅凝碧已換著一身雪白羅衣,秀眉微皺,似不勝苦痛,嬌慵美豔已極。


    沈謙忍不住又憐又愛,伸出雙手扶著姑娘香肩,依偎陪她坐下。


    兩朵紅雲在羅凝碧頰上泛出,嬌羞白了沈謙一眼,低嗔道:“都是你害的……”隨即格格一笑,不勝嬌羞。


    兩人依偎並坐,輕憐蜜愛……


    羅凝碧緩緩道出此來經過。


    口口口口口口


    原來宣威鏢局自飛猿神刀馬複泰走鏢返來之後,杭城武林俱為一重恐怖的陰霾,所籠罩著。


    由於黑煞門中巴大魁酆豹冷相傑俱喪命於杭城,又黑煞星釘翠玉如意盛傳江湖,黑煞令主大為震怒,迭遣能手紛至杭城,務必找出凶手來曆下落。


    杭城一些成名武林人物,無不遭其等光顧,恫嚇利誘,旁敲側擊,欲從口中得知凶手線索。


    宣威鏢局三度虛驚,俱經七如神尼顯露佛塚降魔掌力懾住。


    她並道:“老尼乃佛門中人,從不伸手招攬是非,也不管你們黑煞門中的恩怨仇殺,老尼三度相讓,無非是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如再次登門騷擾,可怨不得老尼要開殺戒了。”


    黑煞門下問明對方就是令主對她尚有微忌之七如神尼後,不禁大驚,倉惶離去。


    七如神尼自是暫棲於宣威鏢局內,加緊傳授羅凝碧禪門絕學,對武林風風雨雨傳言,充耳不聞。


    羅凝碧海日練武之後,靜坐閨閣,凝思惦念著沈謙。


    不知現在他是怎麽樣了,憶起昔日花前月下,儷影雙雙,日夕過從,淺語低笑,那種溫馨情景,猶在眼前。


    如今形單影隻,芳心落寞,不禁惆悵難已。


    轉眼,秋盡多夾。


    千山落木,水寒蕭蕭,無何臘暮寒深,大雪紛飛,銀光耀眼。


    一晚,宣威鏢局突走進一老年乞丐,強討千兩紋銀,連傷四人後,鏢主羅耀華被驚動外出喝問。


    不料那老年化子猝然出手欺攻,手法淩厲辛辣,幾個照麵,羅耀華被逼得手忙腳亂,展開煞手迎攻。


    老化子似不盡全力,手尚未沾及羅耀華身上即撤腕換式,容羅耀華有一線緩手之機,可是不著半點痕跡。


    錯非武功爐火純青,焉可臻此?


    羅耀華連連喝問何故尋釁,隻見老化子突低聲道:“鏢主佯裝不敵,向七如神尼居室逃去,老化子有信物密交神尼。”


    老化子逼運真氣,將聲音盡量壓低,送入羅耀華耳中,無虞旁人聽見。


    羅耀華不禁一怔。


    須臾,忙手腳故作慌亂,仰身回竄,疾逾飄風般往內掠去。


    老化子狂笑道:“這回老化子可不願千兩紋銀無事啦!”


    音落,逕朝羅耀華身後追去。


    宣威鏢局內武師甚多,雖有四人傷在老化子手下,其他均憤怒無比,見鏢主不敵逃入,紛紛趕撲這老化子。


    老化子身法奇快,宛如流星電閃,已自進入後園,突回麵狂笑道:“你們趕來作甚,老化子手下不死無名之輩。”


    說完雙掌平揮推出,掌力並吐,狂飆陡生,勢如奔雷。


    眾武師均覺為一片沉逾山嶽,浪濤奔湧的潛力撞上,個個如受重擊,紛紛悶哼出聲倒地。


    老化子掌力頓然回撤,猛然後顧,隻見翠閣之上,電瀉三條身形,疾如星飛在他身前瀉落。


    當中立著一個鳳目生威,銀鬢霜白的老尼。


    老尼沉聲道:“天下那有強乞施舍之理,何況出手惡毒,震傷多人,老尼如不懲戒於你,你將更目中無人了。”


    在神尼說話時,老化子已伸手在懷中取出彈丸大小般揉皺紙團。


    不待神尼音落,執著紙團的右手,迅如電光石火般一招“震山開碑”,向神尼的左胸印去。


    就在同時,低聲向神尼道:“神尼接過,以掌力震飛老化子。”


    神尼怒喝道:“好毒辣的惡徒!”,疾舒右掌迎著老化子來掌接去。


    閃電一瞬間,那紙團已落在神尼掌中。


    七如神尼突出左掌,一股疾猛無儔禪門真力吐出,隻聽老化子一聲慘-出口,身形震飛半空。


    但見老化子半空中一個翻身,突緩腰曲腿一弓,身形似箭般射出園外。


    園外傳來一聲獰喝道:“老禿婆,十日之後若不令你斃命濺血,老化子此恨難消,永不露麵江湖!”


    話落,人已杳在園牆之外。


    七如神尼道:“鏢主,你先命人治療傷者,稍時再來令媛房內。”


    羅耀華聞言,即掠往武師傷倒之處而去。


    七如神尼隨即與羅凝碧雙雙縱上翠閣。


    羅耀華匆匆又自返轉翠閣之內。


    七如神尼即道:“老化子是桫欏散人所遣,為避免可疑痕跡落入黑煞黨徒眼中,故作尋仇生事而來。


    桫欏散人函中所語,說已收沈謙作門下,現在西蜀成都,囑碧兒疾奔巫山縣城,城中有一家連升客棧,示以暗號,即有人接引。


    函中並言,黑煞門下眼線甚多,無所不察,沈謙久居杭城,難免為人知道沈謙與宣威、四達兩鏢局大有淵源,為兩鏢局引來無邊卻難。


    沈謙即將舉重武林大局,不如請羅、方兩位檀樾遷隱他處,免得沈謙無法兼顧,再者老尼也要離此他往。”


    羅耀華對七如神尼畏敬備至,那有不應允之理,隨即暗邀方士達過局商議。


    羅凝碧問道:“恩師,您老人家行將何往?”神情不甚依戀。


    七如神尼慈愛無比,伸手撫摸羅凝碧玉頰,微微一笑道:“碧兒,為師何往,暫不吐露,但短時期內定可相見,無須作兒女依戀之態,你每日惦念著沈謙,現即將相見,尚纏著為師作甚?”


    羅凝碧羞紅嬌靨,扭股糖似地纏在七如神尼懷中,嬌嗔道:“恩師,您也取笑徒兒,徒兒不依了!”


    七如神尼最是鍾愛羅凝碧,兩手摟緊,而且泛出春暉般笑容。


    忽地,閣下飛來一隻雪白朱啄的鸚鵡,振翅啪啪停在樁台架上。


    突聞這隻鸚鵡,發出人言道:“神尼,雪兒找得你老人家好苦呀!曆盡千辛萬苦飛抵南雁蕩庵內,怎奈你老人家又不在,如非守庵令徒說明神尼棲息此處,雪兒恐怕還找不到咧!”


    七如神尼不禁一怔,道:“雪兒,你找老尼何事?莫非你主人身罹危難,命你前來求老尼前去施救麽?”


    鸚鵡忙道:“正是,正是,我主人被一位自稱程飛紅的紅衣少女製住穴道已久,不知這位紅衣少女逼我的主人是為了什麽?


    我主人暗命雪兒飛來請神尼前去施救,快去!快去!恐怕我主人熬不住她搜陰蝕骨的分筋手法。”


    七如神尼不禁大大為難,因桫欏散人急需她前去相助,分身乏術,心念忖思電轉,招手道:“雪兒,你過來!”


    那鸚鵡振羽飛在七如神尼掌心,道:“你老人家這就去麽?”


    神尼搖首笑道:“老尼暫時不能前去,不過命我徒兒隨你一行。”


    說著左手一指羅凝碧。


    雪兒斜首瞪眼望著羅凝碧,道:“你那徒兒成不成?”


    七如神尼微笑道:“你那主人武功卓絕,就是目人不濟,才需你相護報知可疑人物,使他及早有所戒備,定是你貪玩外出,致紅衣少女可趁之機。”


    那鸚鵡眨眨眼珠,似赧羞不勝道:“雪兒罪孽深重,悔已難及,但那紅衣少女半年前就來了,住在對麵嶺上,與我家主人,日夕相見,委婉逗人憐愛,那知地心如蛇蠍,料不到她一旦翻臉噬人。”


    七如神尼道:“你主人知她來曆否?”


    雪兒頓了一頓,側首道:“臨來之際,主人說程飛紅自吐為黑煞門下。”


    七如神尼不由麵目一變,急向羅凝碧道:“你快隨雪兒前去,遲恐不及,一經救出,你速趕奔巫山不須返回。”


    羅凝碧連聲應命,下樓去雙親處言明神尼有事需其速去辦理,特來告辭,依依不舍中含淚返回翠閣。


    隨即收拾行囊,與神尼請辭。


    雪兒拍拍飛落在羅凝碧右肩之上,嬌聲道:“羅姑娘,我們從後門走出,恐虞為人發現。”


    羅凝碧委實喜愛這頭能言鸚鵡,抬手抓下抱入懷中。


    她眼中一紅,道:“恩師,徒兒去啦!您老人家多保重。”


    嬌軀一扭,穿出開外,半空中倏換身法,疾落牆外而去……


    殘冬黑夜,朔風怒吼,漫天飛舞的雪片似飛絮般落下,一分……兩分層積疊著……


    口口口口口口天下事欲速則不達,羅凝碧與鸚鵡雪兒趕赴婁山相救瞽叟。


    不料,途中連生波折,這也是該因瞽叟多受了數月磨難,注定羅凝碧與沈謙速成一段良緣。


    隆冬臘暮,大雪紛飛,河山萬裏,玉封銀凍。


    道上冰雪泥濘難行。


    羅凝碧一騎快馬,隻有蹭步的份兒,比人走得還慢,她空自焦急,揚鞭啊喲,座騎雖急聲長嘶,速度猶自來增,且不停的打滑。


    羅凝碧無可奈何,隻有聽其自然,雪兒一直緩在姑娘懷中,不聲不語。


    彤雲密布,天色愈來愈暗,看來時將斷暮,距金華縣城尚有五十裏,天黑以前是無法趕到了。


    浙省人煙稠密,村落處處,本來隨處均可以借宿,但姑娘認為歲盡新年,貿然登門煩擾似有不妥,在騎上不時向道旁兩側凝望。


    忽然發然道左百數十丈處山陵起伏中,凹窪內隱隱現出廟宇簷角,眉宇一展,立時輕勒轡頭向道左田哇閭走去。


    那是一座規模不大的禪林,寺外蒼鬆古柏,齊都掩蓋在一片密雪之下,山門額上頭出斑剝蝕落模糊四字。


    “寶覺禪寺”。


    羅凝碧下得鞍來,將韁繩係在鬆幹上,逕向山門走去。


    身形才跨出兩步,忽由山門殿內飄送沉啞的語聲。


    隻聽道:“阿彌陀佛,來人是誰?”


    姑娘怔得一怔,答道:“夜行不便,小女子意欲借坐殿隅一宵,明晨即行,不知方丈可否應允?”


    殿內沉寂須臾,再度傳出語聲道:“那麽……女施主請進。”


    答聲較前似為-啞,延已入內也覺極為勉強。


    姑娘隻道自己女兒身,進入僧寺投宿諸多不便,反正自己拿定主意就在殿角打坐一宵,避過晚上風雪侵襲,明晨登騎逕行有何不可。


    一入大殿,姑娘抬目一瞧,不禁驚嚇得倒退了一步。


    隻見她星眸中,陡露悸恐光芒。


    原來大殿梁上分懸著十數具屍體,僧俗均有,個個麵色恐怖吊眼瞪目,臨死之前顯然受過極為震懼酷刑。


    狂風一陣卷進殿內,屍身飄晃不定。


    姑娘不禁泛起一種陰寒襲體感覺,毛發筆立。


    姑娘壯著膽,仔細視察那些屍體中有無方才向自己問話之僧人。


    她已判斷出,方才那出聲的僧人,如非懸身梁間,豈致保持這種恐怖情狀。


    果如她所料,屍體共是十八具,分懸三梁,左麵一行倒數第二具是一老僧,殿內雖然沉黑,可是老僧眼內尚留黯淡神光。


    十八具武林人物都是四肢被捆,牽以長發柬懸大梁上,無論眼皮麵膚頸項的被勒吊拉長,分外獰惡。


    唯獨這老僧,頂無長發,被一條繩索捆柬頭項懸係梁間。


    姑娘不由自主地打了兩個寒噤。


    她暗忖:“能將這十八人,從容擒懸於高梁上,必然是一武功卓絕高手所為,或者他們先是受了暗算,再一一懸於梁上,拍開穴道,讓他們受盡苦痛而死,那人堪稱陰狠毒辣無比。”


    她閃至左麵一行倒數第二具老僧之下,仰麵道:“方才說話的就是大師麽?讓我割斷係繩,放大師下來。”


    那老僧忙掙紮出瘩啞聲昔急道:“萬不能割斷,一經震蕩,老僧必早絕命而亡,趁著還有一刻時光,老僧將其中經過扼要說出,有煩姑娘替老僧代辦一事。”


    姑娘不由怔了一怔,暗道:“我還未知你是邪是正,怎能替你辦事……”


    隻聽老僧說道:“老僧與死者雖算不得是什麽好人,也不能算是邪惡之輩,介於正邪之間,行事卻無愧於天,所以姑娘大可放心替老僧辦此未了之事……”


    姑娘間道:“來人是誰?難道大師們都無人抗拒麽?”


    老僧道:“不知道,老僧等人正在聚議之際,忽一陣寒風卷入大殿,燈燭全滅,各人均被點了穴道,眼前隻是一條瘦長人影……”


    姑娘聽了老僧之言,竟意似不似道:“一個人無論身手如何高絕,也難在彈指間,將十八人同時點上穴道。”


    老僧道:“佛門弟子戒打誑語,事實是如此,武林亂象已萌,正邪雙方奇才異士紛紛露麵江湖,如那人身手,亦僅臻於中上人才。


    那人製住了老僧等人穴道後,便逼問老僧等一件百年前失蹤武林的禪門奇珍,也可以說是一宗外門兵刃……”


    老僧說到此後,語音漸趨微弱。


    姑娘雖覺老僧說話不無破綻可尋,但見他此刻即將油盡燈枯,無法再追問,不禁內心大急。


    隻聽老僧強提了一口氣後,又道:“老僧等不要說是不知情,就是知道了,也是寧折不辱……”


    姑娘說道:“這樣說來,大師是知道那件禪門奇珍了?”


    老僧避而不答,接著又緩緩說道:“那人見老僧等不說,便逐一捆綁,似發係懸大梁,每人喂服一粒搜陰斷腸毒藥。


    他的用意,乃務令大家禁不起焚身煎熬之苦,自動說出,那知個個寧受焚身之苦,也不出聲乞哀,那人竟等不及疾離出寺……”


    姑娘詫異道:“這卻是為何?”


    老僧道:“有勞姑娘詳點屍體連老僧共是十九具麽?”


    姑娘答道:“十八,或是逃走一人?”


    老僧竟不成聲道:“姑娘……老……僧……要……去了……姑娘……請去……黃山腳下……找一……韓廣耀……或可……偵知今晚……寺中……詳情……但切忌……道出今晚所見……”


    說後寂然無聲,最後一句話是老僧竭其真力道出。


    羅凝碧料知老僧已死,一座凶寺無法耽留,憫惻聖了高懸梁上十八具屍身一眼,疾掠出寺。


    寺外沉黑如漆,狂風怒吼著。


    鵝掌般的雪片逐天彌湧,寒列澈骨。


    座騎禁不住這般酷寒,不停地搖首彈腿。


    姑娘走上前去,拍了幾拍馬的頭,解開了係繩,縱身上鞍坐穩,緩步慢踏逕向金華而去。


    姑娘心神不屬,想起老僧之言重重矛盾,處處均是破綻。


    第一,他們多人在殿中聚議,究竟是商議何事?人數甚眾,顯然是事關重大,眾人共商解決。


    第二,那人突然而來,那有這麽湊巧,事先必偵知他們聚議時間地點,來時亦必在寺外窺聽他們聚議秘密多時,再侵入寺中。


    由此可測,老僧等事前可能已獲知一點端倪,那人是誰,老僧一定知道,他為何不說出來?


    再說那件佛門奇珍亦未說出名稱,恩師七如神尼在此當不難知道,莫非老僧秘藏他處,不令再出江湖,引起武林卻奪釀成大變。


    最要緊的,十九人中獨逃走人一其中關鍵大概在此,老僧亦未說出姓名來曆,不要是老僧所說的什麽韓廣耀。


    羅凝碧雖然是宣威鏢局鏢主金鞭羅耀華的愛女,其父對江湖成名人物如數家珍,但她究竟涉世年淺,並不知道得多少。


    尤其是對武林曆史的人物,更屬蒙然。


    韓廣耀對她而言,顯然陌生,毫不見經傳,思忖又轉到寶覺寺內慘景。


    隻覺這老僧又有點不盡不實,他垂死之際,就該將胸中隱秘悉數吐露於我,請我代報此仇或帶信知友替他雪恨。


    否則,又既無所求何必出聲相喚,這未免太不近情理。


    那武功甚高的凶手,又何故中途疾然離去?……


    這些均是理解不透的問題。


    她滿腹思疑,寒風襲體,狂雪撲麵,她卻觸若無覺。


    驀然——


    隻聽得騎後寒風呼嘯中,夾雜生出草鞋蹂實雪地“啪嗒辟叭”之聲,步聲甚急,片刻已追至騎後。


    羅凝碧心中不由心神一凜,右腕抬起,摸向眉頭劍柄,旋麵回望。


    但聞一聲哈哈豪笑道:“女娃兒,歲暮寒夜,風雪交加,你獨自緩騎,不怕歹人抓了你麽?”


    昏黑如漆,隻見兩道森利寒電的眼神生自騎側,與馬匹並行著,淡淡身影,看不出形象穿著。


    羅凝碧聽出那人語無惡意,才緩緩放下伸向肩頭的右手。


    她答道:“我錯過宿頭,意欲趕至金華才落店,因冰雪滑蹄,又在昏夜,馬匹不敢疾馳,隻好緩騎行走。”


    那人又狂笑道:“像你這樣走,就是天明也趕不到金華,有道是馬能擇足,這樣吧!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羅凝碧見那人說馬能擇足,不禁暗笑道:“自己隻聽說過馬善擇主,從未聞言能擇足之語,這人正是……”


    及至那人說要助她一臂之力,不禁一怔。


    隻見淡淡身形一閃,手腑微覺震動,韁繩已被那人搶過,座騎四蹄急勁,竟被那人扯著如風疾行飛奔而去。


    羅凝碧隻得由他,伏身緊抓著馬鬣,騰雲駕霧奔向金華。


    一個時辰過去,羅凝碧因朔風撲麵如割,嗆口難禁,仍自伏身馬背,心料那人必是一江湖遊俠,風塵中的騎士。


    忽聽那人出聲豪笑道;“到了,到了,我老人家又有美酒佳肴好嚐咧!”


    羅凝碧聞言抬目一瞧,隻見城堞蜿蜒,燈火明滅隱隱可望,正想道謝那人鬆開馬匹,讓自己策騎馳往。


    不想那人更自加快身形步伐,座騎亮腿如飛,要說的話又隱忍下去。


    轉瞬,便自到達城外一條市街,轉向一家客店奔去,尚距店門三丈,那人忽地韁繩一抖,座騎衝出幾步,猛地刹住紋風不動。


    那人哈哈大笑道:“果然好馬,無怪乎女娃兒不舍棄之步行咧!”


    店簷高懸紅紙燈籠,亮焰閃霞。


    門側分貼泥金紅紙春聯,一派新年景象。


    客店內奔出一個五旬老者,一身簇新農衫冠履,見著那人拱手笑道:“原來你老人家到了,多年未見英風依舊,你老人家可好?”


    那人豪笑道:“我算計到你逢年過節,那陳年黃酒金腿非拿出來不行,我如非嘴饞,也不會靜極思動趕來了。”


    他說完,又是一陣豪笑。


    羅凝碧在騎上已瞥清了那人形像,滿頭蓬發,濃須如-,獅鼻虎睛,目中神光若電,穿著一身短可及膝百結褐衫,光著兩腿,登著一雙雪水淋漓的草鞋,肩頭揮著一柄龍頭佛手短拐。


    兩眼凝注在短拐上,武林人物大都以兵刃著名,她卻思忖那人是何來曆。


    隻聽店主笑道:“您老人家別說笑,我可沒如此吝嗇,您老人家隨時要吃隨時有,何必一定等到過年,隻怕您老人家不來。”


    那人忽轉眼瞪向馬背上羅凝碧道:“女娃兒,還不下馬作甚?”


    羅凝碧道謝了一聲,縱下馬鞍,店主忽命小二牽至馬-喂料,對姑娘執禮甚恭,延請兩人進入。


    店主領至一幽靜獨院,廳屋居中,兩房東西分開。


    姑娘選了西間。那蓬發-須老者忽電目並射在姑娘胸前一眼,揮手望著店主笑道:“店主,你自與家人度歲歡聚吧!不便煩擾,隻請店夥送上酒飯菜肴也就夠了。”


    店主客氣了兩句退出房去。


    怪老者急問道:“女娃兒,你懷中藏有何物?”


    羅凝碧正待答言。


    鸚鵡雪兒倏地伸首外出,人語道:“是我雪兒,老前輩真的神目如電,竟能瞧出我藏身之處,看老前輩這身穿著形像,想必就是久隱西天目邋遢神丐奚老前輩麽?”


    姑娘心中大驚,不料這人就是多年以前威震江湖,武功高絕,個性怪極的邋遢神丐奚子彤。


    奚子彤雖有神丐之名,其實不是窮家幫人物,亦非獨丐狂世,隻因他穿著邋遢,江湖上替他取了此名。


    神丐樊子彤一見雪兒竟認得自己,不禁驚愕詫喜。


    隻見他嗬嗬大笑,道:“你這扁毛畜生,怎麽認得我這老人家,女娃兒,你懷中這畜生是得自何人手中?”


    羅凝碧聞言,方自一怔。


    雪兒已自出聲答道:“你老人家怎不說人話,罵我扁毛畜生,我是奉命伴隨羅姑娘,姑娘是佛門神尼七如的得意弟子,雪兒相隨神尼已二十年了,你老人家不認得雪兒,雪兒卻認得你老人家。”


    奚子彤揚聲哈哈大笑道:“原來是雁蕩老尼飼養,怪不得如此通靈。”


    急轉眼,目望在羅凝碧的臉上道:“我與令師多年舊友,令師近來可好?”


    姑娘盈盈立起一福道:“家師托庇甚好,晚輩方才不知是奚老前輩,請恕晚輩失敬之罪。”


    心中料知雪兒為何謊言,不說其主人赤壁瞽叟定有緣故。


    奚子彤忙搖雙手道:“請坐,請坐,我老人家最厭的就是繁文俗禮……”


    陡地兩目一變,雙肩微晃,人已如風穿出廳外,身未沾地,即已潛龍升天而起,身法之快,委實罕睹少見。


    羅凝碧見狀,知這位神丐耳目敏銳,定有所覺,不然不會無故掠出,心中正待跟蹤撲出之際。


    忽聽雪兒道:“姑娘,請靜坐莫動,有這位老前輩出麵,任何宵小奸邪,也都要望影而逃。”


    眼前人影一閃,奚子彤已返轉廳內。


    他眼中精光暴射,恨恨罵道:“兩個小輩居然認出老夫的身影,不待我開口發問,即滑溜無比逃去……”


    忽聞步履起自廳外,倏然止口。


    隻見店小二兩人已送上一桌盛宴走來廳內,酒芬四溢,肴饌散香,一一放置桌麵,轉身退出。


    奚子彤喜顏笑開,出聲命羅凝碧食用後,自己立即踞坐大飲大嚼。


    羅凝碧將雪兒喜食之物,挾置一碟給雪兒食用,自己即盛飯進食,但寶覺禪寺情景,油然又浮在眼前。


    她一麵吃飯,一麵彎目沉凝。


    奚子彤食至中途,忽出聲叫道:“真是怪事,這兩個小輩既然不是指著我老人家而來,卻為的是誰?”


    說著望了望羅凝碧,道:“莫非羅姑娘途中伸手管了什麽閑事麽?這兩個小輩一定是衝著羅姑娘來的!”


    羅凝碧被他突如其來的一間,不知所答,粉麵微紅。


    雪兒竟然答道:“我家姑娘並未管人家閑事,卻是誤打誤撞的見著一宗怪事。”


    奚子彤瞪著雙目,詫道:“怎麽?姑娘遇上怪事,不妨說出與我聽聽?”


    羅凝碧暗怪雪兒多言,隻得將寶覺禪寺中所見,並將自己疑問詳細說出。


    奚子彤聽了不聲不語,隻張著灼灼雙目,似在沉思。


    有頃,他忽地顫飲了一口酒後,冷笑道:“原來是‘蓮瓣金粟降魔杵’又出世了,想不到這場熱鬧竟被我趕上,真是此生不虛。”


    說此略略一頓,忽問道:“羅姑娘,你胸中所疑,確是值得詳加推測,不過我老人家已猜出大半,這老僧不但所言不盡不實,而且尚未死去。”


    羅凝碧驚愕得無以複加,道:“老前輩請快解開弟子愚昧,那‘蓮瓣金粟降魔杵’究竟是何武林奇珍?”


    奚子彤微微一笑道:“百年前揚威武林,震驚天下之蓮瓣金粟降魔杵,令師都未告訴你嗎?”


    羅凝碧輕搖螓首。


    奚子彤按杯道:“降魔杵出世壓後再說,先把寶覺禪寺中你所見的一一解說清楚,其中疑處多而且詭,使你墜入術中而不自覺。”


    羅凝碧臉上似為一重迷霧所罩,惘然驚訝。


    邋遢神丐奚子彤漸漸收斂他那種狂放豪邁神色,變得異常莊肅。


    他道:“試想那老僧身懸梁上,性命危在指顧轉瞬間,其餘十七人均已斃命,獨留下他一人備受陰火焚身之苦,自顧予以元陽真力來抗拒尚猶不及,尚可分神聽見寺外馬蹄之聲麽


    ?”


    羅凝碧道:“老前輩是說這老僧佯裝麽?但晚輩親眼目睹他四肢紮牢,發懸梁上,又不允晚輩解下,這又是何故?”


    奚子彤微笑了笑,道:“他不過是取信逃走的那一人,使那人傳聞確知他已死,我敢斷定那飛花點穴之凶手與這老僧沆瀣一氣。”


    羅凝碧道:“他為什麽要如此做法,倘晚輩不經過寶覺禪寺,則又當如何?”


    奚子彤微笑道:“問得好,你想這瘦長凶手無故離去原因,就可思過半了。”


    羅凝碧聰穎敏慧,稽一思忖,巳恍然悟出其中蹊蹺。


    隻見她嫣然笑道:“那人突然離去之故,為的就是布置詭局,明晨就是大年初一,無知鄉民紛紛前往寶覺禪寺燒香許願,發現十八具屍體,藉鄉民之口散布,不到數日,就傳遍大江南北了。”


    奚子彤目光一亮,大笑道:“你知道布置詭局就好了,那老僧不但不是寺內之人,而且亦非武林知名之士,就是調換屍體亦不虞為人發覺其詭。”


    說時,麵色又轉為沉重,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我老人家此次再出江湖,原就是為著武林亂象已萌,意欲訪邀隱世多年的幾位知友挽逆局。


    殊不知兩個月來所見所聞,愈趨紛亂,最初是黑煞令主,再是翠玉如意,之後又為天外雙煞,近日又盛傳幾個久已絕世的心狠手辣,邪魔外道露麵江湖。


    如今,又是蓮瓣金粟降魔杵,看來江湖中即見一片血腥了,陰雲愁霧,恕我無能為力。”


    他言下不勝唏噓。


    羅凝碧秀眉深鎖,一聲不響注視在邋遢神丐奚子彤臉上,她有許多話要問,但隻覺茫無頭緒無法敢齒。


    奚子彤飲了一口酒後,又說道:“那凶手突然離去,雖說是布置詭局,準備找上一具僧人屍體用來替換,但最要緊的還是追蹤那個逃走之人蹤跡下落,他去你來正好湊巧錯過,不然你無法幸免毒手……”


    羅凝碧聞言,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隻聽奚子彤接著道:“這老僧所以出聲相問之故,又故作瘩啞傷重不支之,意在防避那逃走一人去而複返,後因聽出是你,心意立轉,欲藉你之口證實他已死。”


    羅凝碧問道:“要人證實他已死,目的何在?”


    奚子彤淡淡一笑,道:“此事猶如蒼穹布置彤雲,疊積陰霾,難見一絲陽光,我不過就事論事,把你寺中所見解破,而對本事其中奧秘卻仍不著邊際。依我所測,定是在寺中聚議十九人均知蓮瓣金粟降魔杵之秘密。


    須知一物難填多人欲壑,於是定計與凶手一網打盡,殊不知其中一人卻見機而逃,僥幸得以漏網。


    這樣一來,與他們原定之計全部破壞無遺,逼不得已才設下詐死之計,圖騙過那逃走之人。”


    說此,重重咳了一聲,搖搖首道:“那老僧再露麵江湖時,必然另換過一付麵目,而逃走之人亦必是一心狠手辣,武功高絕的能手。


    此人十有其九,即是那老僧所說的那位韓廣耀……天下大事皆有定規,或興或亡,人才輩出,武林又何獨不然?”


    說著,又是哈哈一笑,道:“降魔杵再出江湖,關係整個武林大局,我不能坐視不理,羅姑娘既然應允了那老僧帶傳口信,我們最好分途撲往黃山腳下,聽聽這件佛門至寶落在何處?”


    羅凝碧不由芳心大急,自己要趕去婁山,可又不敢明言,那老僧之事亦未承諾,一張粉臉脹得通紅。


    奚子彤見羅凝碧如此的神色,眉梢微聚道:“羅姑娘,你欲何往?”


    羅凝碧忙答道:“晚輩奉家師之命,前往蜀中尋訪一位俗家舊友。”


    奚子彤道:“他是誰?是否也是武林人物?”


    羅凝碧正不知如何回答,雪兒卻代答道:“姓婁,他絲毫不知武功,隻是和七如神尼頗有淵源。”


    奚子彤長長地哦了一聲,道:“這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決不會耽誤了你的行程,隻依照我的話,探出此事端倪,其餘的由我一手包辦如何?”


    羅凝碧深知這位老前輩性情怪僻,恐觸其怒。


    她想了想,道:“晚輩遵命!”


    奚子彤微笑點點頭道:“你用飽後早點歇息吧!明晨我們立即趕往黃山,晚間我尚要出外一次。”


    羅凝碧匆匆扒了兩口飯,盈盈立起,嬌笑道:“老前輩慢用,晚輩要告辭回房了。”


    奚子彤麵色沉肅,點了點頭。


    羅凝碧帶著雪兒,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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