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也算不得利用吧?


    秀珠唏噓不已。雖然事情因白太太而起, 但白雄起既然選擇了白太太,頂著白老爺子的壓力硬是將白太太娶進了門, 某些事情便是想躲也是躲不掉的。說起來,宮本家曾經那般欺辱白太太, 宮本智久更是狠紮了白雄起一刀,讓他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如此過節,又豈是簡簡單單能了結的?


    以秀珠對白雄起的了解,他會真心幫著宮本家拓展生意才怪了,做些手腳很正常,總之不會讓他們得了便宜。


    “嫂子, 你想多了, 我想哥哥他並不會在意的。”事到如今,早已說不上利用不利用。秀珠看得分明,白太太對白雄起在好些年前便已情根深種,再來說這個, 根本沒有多大意義, 反而讓白太太平添內心的負疚罷了,“我們是一家人,怎麽能分得這麽清楚,嫂子你的事自然是哥哥的事,也是白家的事。嫂子,我信你現在早沒了從前的心思,哪怕是此刻讓你用自己的命去換哥哥與童童的平安, 我知道你也定不會猶豫。”


    “秀珠……”白太太哽咽著喚了秀珠一聲,“我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便是遇上了雄起,得以嫁入白家,成了你的嫂子,更有了童童這般可愛的孩子。以前我總在想,就這樣吧,就這樣一直下去也好,其他的我什麽都不在乎了。”


    這就是白太太後來會想著退讓的原因吧?秀珠深深地歎息,“嫂子,這世上有些事,並不是退一步便能海闊天空,很多時候隻是將自己逼得退無可退罷了。”


    白雄起曾經說過,入局容易出局難,人在其中身不由己,想來便是因著這個吧。


    白太太點頭,“你說的對。我現今唯一所求,便是雄起與童童都能平安。”


    “他們定會平安的,我深信。”秀珠看向白太太,說得自信又堅定,“嫂子,這之後的事情,你還未說呢,接著說與我聽可好?我猜你定是向我哥哥坦白了吧?哥哥衝冠一怒為紅顏,我說的對不對?你回去蘇州,找著李家人了麽?”


    秀珠倒不是硬要讓白太太述說原委,她會這麽問,一方麵確實是因著好奇,而另一方麵,她要借著跟白太太說話,努力集中精神傾聽白太太的故事,以此來緩解內心的擔憂不安。夜已經漸漸地深了,今晚的白公館異常安靜,大約是白雄起出去之前安排好了,下人丫鬟們沒有一個進到客廳裏來。秀珠與白太太兩人坐著,愈發覺得空曠靜謐,這種甚至能夠感覺到時間流逝的安靜,會讓人從心底裏生出冷意。


    想來白太太也是這麽認為的,聽得秀珠相問,她想了想,果然接著往下說,“我當時想,既然這個男人為了我能豁出命去,我又何懼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便當我試探他一回,也給自己一個機會。秀珠,跟你猜的一樣,我把母親的事、我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然後提出要回蘇州看看。他答應了,並承諾陪我一起去,他告訴我,即使沒有我的事,他也不會放過宮本家,他要為自己複仇,並不是為了我,讓我不要多想。”


    “多麽傻!如果不是我,又怎會與他們扯上關係?”白太太聲音略略提高了些,瞬間又重新低了下去,“自那日說開後,我再沒有在家裏見過宮本家的任何一人,雄起他將所有關於宮本的人與事擋在了家的外麵。不久後他帶著我回了蘇州,找到了李家舊址所在……”


    說到這裏,白太太忽然頓住,整個人顫抖起來。秀珠見此,忽然有些後悔,很顯然,這些事即便過去多久,對白太太的影響與傷害都是巨大的。想到此,秀珠忙輕聲安撫,“嫂子,你不要說了,我不想知道了,你快別激動,那些事兒都過去了。”


    “不,秀珠,你讓我說。”白太太搖搖頭,“這些事情壓在我心底很多年了,午夜噩夢驚醒,我甚至常常覺得喘不過氣來,不敢再睡,睜著眼睛直到天亮。傷口就是傷口,哪怕它外表看去完好無損,內裏卻裹著腥臭的膿血,要是不狠狠地給它一刀劃開,讓膿血流盡,我怕是一輩子都無法麵對。不管結果如何,我希望過了今晚,我能告別過去,成為新生的自己,再不執著於前事。”


    “嫂子,你說吧,我聽著。”秀珠聞言才真正放心了,“這不獨是嫂子的新生,也是我們家的新生呢。”


    “一定會的。”明知道這話是自我安慰,但白太太與秀珠兩人還是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說著,是互相安慰,也下意識地勸服自己相信。她定了定神,終是續道,“站在原來李家舊址,我隻看到了一片焦黑的泥土與坍塌的廢墟——宮本一家,我與他們再添一樁血仇!”


    聽到這裏,秀珠算是明白了白雄起夫婦與宮本家族的恩怨糾葛,卻還有些事不明,“嫂子,這宮本家開始既然要哥哥幫忙,在國內拓展生意與人脈,便該是個商業家族,怎麽這一回,我聽著宮本智久逼迫哥哥在條約上署名,宮本智久有這個權力麽?還是他攀上了哪位大人物?”不然,對照著白太太先前所言,白家該不怕宮本家才對,怎麽會被逼至此?


    “宮本拓也年紀大了,這兩年已將家主之位傳給了宮本智久。開始兩家相鬥,雄起一直占著上風,尤其是跟著金老爺子,雄起日漸位高權重,壓著宮本家打,讓他們在中國幾乎寸步難行。然我白家勢力多在國內,對在日本的宮本本家卻沒有多少辦法,雖則一直占優勢,卻沒辦法斬草除根。一年多前,宮本智久不知怎麽的,竟攀上了日本派華的一個司令,接著那個司令的勢,一下子將白家壓製,情況一日比一日壞,直到今日童童被擄……”


    秀珠的心沉了下去,白太太也沒有再開口,客廳裏陷入了安靜之中,隻有牆角放著的掐絲琺琅立地鍾鍾擺一秒一秒滑動,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在黑夜裏格外清晰。秀珠與白太太兩人絲毫沒有睡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側向門口處,眼睛下意識的望著門外,像是要看透濃重的黑暗,望見她們心底牽掛的人。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夜依然那麽靜,那麽深,像張開了巨大黑口的怪獸,無聲地將周遭的一切吞噬,帶來無論如何努力都沒法逃脫的無望。


    此時的秀珠很矛盾,她希望時間過得快一些,希望黎明快些來臨,讓她快些看到結局。另一方麵她又害怕時間的流逝,她坐立不安、忐忑難耐,她懼怕長久的等待,等來的並不是她所想的結局。如果那樣,她怕自己會因此崩潰。


    黑暗中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像是鐵門被什麽人強行推開,聽得並不真切,在沒有一絲聲響的壞境裏卻異常清晰。秀珠心頭猛地一悸,僵硬地扭頭向白太太看去,見著白太太已不知何時站起身來,向著客廳門口衝去。


    不是幻覺!秀珠顧不得一瞬間加快的劇烈心跳,站起身來跟著白太太往外跑。剛跑了兩步,前頭白太太已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發出一聲痛哼。秀珠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定定瞧著來人熟悉的眉眼,淚水模糊了視線。


    “哥……”目光掃過白雄起沾了刺眼鮮紅的上半身,又發現回來的隻他一人,秀珠心底一滯,顫聲開口,“你……”


    “放心,事情順利。”白雄起抬手打斷秀珠,攬過抱著他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的白太太,對著秀珠點頭道,“不要問什麽,先跟我走!”


    秀珠緊繃的心神一鬆,眼淚刷刷往下落。她狠狠吸了吸鼻子,反手擦擦臉,拚命咬住下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幾步奔到白雄起身側,跟著他一道快步離開。


    一路暢行無阻地穿過前院,與白雄起夫婦一起出了大門,秀珠見著門口停著兩輛軍用吉普車,車頂打得雪亮。白雄起指著前麵那輛車,對秀珠道,“你去那裏。”隨後竟不等秀珠答應,便半扶半抱著白太太走向了後麵那輛車。


    秀珠心知情況緊急,這會兒並不是拖拉詢問的好時候,當即聽從了白雄起的吩咐,快步走到前麵那輛吉普車前,拉開車門矮身鑽了進去,再隨手關上門。


    剛順勢坐了下來,車子便啟動了,平穩地向前駛去。知道了白雄起安全歸來,還有他的那一句“順利”,秀珠心頭大石已落,對著去哪裏倒是一點兒都不擔心。


    一股腥甜之氣撲鼻而來,引得秀珠輕皺了皺眉。眸光一掃,車內原來已坐了一人,光|裸著上半身,左肩膀處裹著厚厚一層白色的細紗布,一絲一縷的紅色還在向外滲著,半蓋在身上的白襯衫血跡斑斑。他本合著眼睛背靠著後座休息假寐,感覺到秀珠開車門進來坐下的動作,倏然睜開了眼睛,看著秀珠露出一抹燦爛的笑。


    “秀珠,我答應你的事,如今做到了。”他的聲音暗啞,不似平日裏清亮,卻帶著些醇厚低沉,竟是越發撩人好聽。


    秀珠心裏一陣揪痛,剛止了的淚刷地一下又下來了,這一回她不想忍,那淚珠兒落得又快又急,吧嗒吧嗒真個跟下雨一般。林墨言的笑臉一下子僵住了,他手足無措地抬手去擦秀珠的眼淚,想將她摟到懷裏好好安慰,又不知她為何哭泣,有些不敢動作。


    他見過歡笑的她,擔憂的她,皺眉的她,苦惱的她,狡黠的她,卻惟獨沒有見過這麽傷心落淚的她。他看著這樣的她,一顆心隨著她的哭聲起起伏伏,卻懊惱於想不出辦法。


    “秀珠,你別哭啊,有什麽事你告訴我——童童沒事,正睡覺呢,現在跟白大哥在一起,你別擔心。白大哥沒有受傷,他一點事兒都沒有,那個什麽宮本,以後再不能威脅傷害你們了。他的住所,我讓人放了一把火,不管什麽東西都燒得幹幹淨淨,到了明天保證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你要是還不解氣……”林墨言絮絮叨叨的,實在不知該如何誘哄安慰秀珠。


    “我要是不解氣,你還想怎麽樣?”秀珠紅著眼瞪他,她想大聲地吼他,但因著哭泣,說出來的話含糊不清,一點兒威懾力都沒有了,“這是你邀功的時候麽?給我好好靠著,閉上眼睛休息,不許再說話!”


    林墨言被秀珠的話噎住,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過來她方才為何哭,嘴巴慢慢地咧了開來,發出一陣低低的輕笑。


    這傷雖是為白雄起挨的,但在林墨言看來並不算嚴重。從小到大,他受過的傷不少,哪次不比這危險幾分,能用一處小傷換來秀珠這般反應,他覺得這傷受得太值了!


    不過,他倒是明白此時的秀珠不能惹,立馬照著她的吩咐坐好,向原來那般背靠著椅背,合上了眼睛。秀珠見他如此,也不好再說什麽,擦幹了眼淚,端正地坐好,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剛剛的反應有些過了。這一天一夜她流得眼淚,怕是前些年加起來都遠遠沒有那麽多。


    這時候,秀珠才得以看清了車廂裏的格局。前麵駕駛座與後麵分了開來,她坐在後麵看不見司機,也看不見副駕駛座上是否還有別人,除了不知道隔音如何,秀珠還是暗暗鬆了一口氣,隻希望丟臉沒有丟到別人那裏去。


    秀珠並不知道,在她轉開視線後,被她勒令閉上眼睛休息的林墨言,已偷偷地睜開眼來打量她,眸光灼灼,帶著顯而易見的柔和與歡喜。非常幸運的,林墨言沒有受傷的右手正挨著秀珠,他的右手慢慢、慢慢地靠近了秀珠放在膝上的左手,遲疑了一下,手掌覆上手背,握住。


    秀珠一怔,轉過頭來看他,卻見他似乎很老實地閉著眼睛。如果忽略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忽略因著她的默許,那正在緩緩加深的弧度,秀珠會覺得他的表情更加可信。


    莞爾一笑,秀珠主動將左手翻轉,五指微曲,與他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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