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龍雲騰與眾人分開後,騎著馬慢慢走過西市,駿馬膘肥體壯,打著響鼻碎步溜達,在青石板上留下噠噠的馬蹄聲。


    長安城與洛陽並稱天下雙雄,內聖外王,東貴西富,寬敞的街道比洛陽少一絲雍容浮華,而多了半分雄烈豪奢。


    從西北刮來的秋風呼嘯而來,吹得樓上的酒招旗獵獵作響,鮮衣怒馬的五陵子弟打馬而過,馬蹄揚起遮天蔽日的塵沙。


    龍雲騰漫不經心地騎在馬上,忽然回頭,往旁邊的酒肆望去。


    一名隨從打馬過來,低聲問:“城主,有情況?”


    龍雲騰眉頭皺了皺,臉上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狐疑,盯著酒肆半遮半開的窗子看了片刻,淡淡道:“那裏,仿佛有人在窺探。”


    隨從一驚,倏地提起精神:“屬下帶幾個弟兄上去看看。”


    “嗯。”龍雲騰應了一聲。


    立即有三人從馬背上騰起,猶如三道黑風一般刮入酒肆,迅猛而無聲地搜尋一圈,然後回來:“城主,並未發現可疑之人。”


    龍雲騰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酒肆的窗子,看了片刻,轉頭,隨手抽了一下馬鞭,駿馬邁開四蹄,往前走去。


    片刻之後,一個帶著帷帽的人從酒肆中走出,單薄的布衣被秋風鼓起,他回頭看向海天連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背影,風吹起麵紗,露出額頭的緋色胎記和眼角輕蔑的笑意。


    回到別院中時天色已晚,書房中燒起暖意融融的火盆,龍雲騰披著貂裘斜坐在太師椅中,隨手捏著一塊翡翠紙鎮把玩,聽衛先生輕柔的聲音說道。


    “醴泉坊的妙法尼寺有一個老姑子,二十餘年前曾在宮中供職,知道些陳年舊事,主上是否傳其前來,問個清楚?”


    龍雲騰漠然地嗯了一聲。


    衛先生走出門外,引入一個身穿緇色僧袍的老姑子,龍雲騰沒有抬眼,聲音低沉道:“把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


    “是,”姑子手握佛珠,不卑不亢地徐徐說道,“貧尼興元三十二年入宮,伺候了兩年太妃,被指去桐宮,伺候鳳千歲。”


    “鳳千歲?”


    “就是當年老龍王進獻的靈鳳,鳳凰兮,”姑子道,“鳳氏身帶祥瑞又容貌傾城,一時間寵冠六宮,依先帝的意思,是要封後的,然而中宮並無過錯,不可輕易廢棄,且鳳氏再美,終是男子,既不能依例封妃,又不能論功封爵,故而隻是傳令各宮,一切起居儀仗皆與皇後相同,從此日月雙懸,共享千歲。”


    龍雲騰指腹摩挲著紙鎮光滑的玉質:“皇後豈能咽下這口惡氣?”


    “咽不下又能如何,在後宮之中,恩寵才是最重要的,”姑子平靜地說,“三宮六院佳麗三千,而鳳千歲一枝獨寵,夜夜承恩……”


    話未說完,忽然一陣窸窣細響,姑子抬眼看去,隻見龍雲騰麵無表情,掌中紙鎮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他接過衛先生遞來的帕子,慢慢擦了擦手,將帕子扔在了桌上,淡淡道:“接著說。”


    “是,”姑子見他聽了自己的話後竟徒手捏碎翠玉,心下惴然,卻不知是哪句話拂了逆鱗,於是愈加恭順,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城主想聽什麽?”


    “他……過得怎麽樣?”


    “在宮中,有了恩寵便有了一切,鳳千歲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下麵的奴婢沒有不敢小心伺候著的。”


    龍雲騰臉色稍緩,唇角甚至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他很難伺候?”


    “倒也不是,鳳千歲初入宮時不過十三、四歲,正是少年奮烈的時候,對先帝頗有忤逆,為此也受過幾次罰,後來便好了,隻是每次先帝來過之後,總要鬧脾氣,奴婢們小心應對便是,其實想想也可憐,論誰整日湯藥不離口,都不會有好脾氣的。”


    “湯藥?”龍雲騰皺眉,抬起眼看向她。


    姑子頓了一下,賠笑道:“都是些滋補之物……啊!”


    話未說完,龍雲騰忽然飛躍過來,寬大的袍袖一閃,一柄黑色的長刀抵在了姑子的脖間,冷漠道:“究竟是什麽藥?”


    “阿彌陀佛,城主明察!”姑子顫聲呼了一句佛號,渾身抖若篩糠,腿軟得幾乎要跪下去,卻被他刀尖抵著,動都不敢動。


    衛先生插了進來:“這些宮女不通醫理,想來是真的不知道,若她方才所言屬實,以先帝的恩寵,那藥理應不會傷身,然而蘇穀主武功高強,先帝又怎敢將如此危險之人放於臥榻之側?”


    龍雲騰:“你懷疑是散功之藥?”


    “不錯,”衛先生道,“以蘇穀主的性情,若非散去武功,他怎肯受製於人?”


    龍雲騰點了點頭,麵沉如水,抬眼看向滿臉惶恐的姑子,收回長刀,突然話鋒一轉:“他與蘇溪亭是怎麽回事?”


    姑子剛剛鬆一口氣,聞言倏地倒吸一口冷氣,雙眸滿是驚恐,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龍雲騰瞬間變色。


    衛先生轉臉看向姑子,厲聲喝斥:“城主問話,你須從實招來,不得有半句隱瞞!”


    “我……我……”姑子突然嚇得跪了下來,“城主饒命!並非貧尼膽敢隱瞞,蓋因茲事體大,貧尼實在不敢妄言!”


    龍雲騰伸手捏住她的脖子,強迫她抬起頭來,陰森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輕聲道:“從實招來,我可保你不死。”


    姑子被他眸中森寒的殺機震懾,掙紮半日,痛苦地搖了搖頭,歎息道:“罷了,我早該知道,當初讓他金蟬脫殼,便該有如今被問罪的一日。敢問城主,您是如何知道蘇溪亭與鳳千歲有所關聯的?”


    “他……”龍雲騰提了個話頭,聲音卻斷了下來,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無法簡單地表述這個人,他曾是少年奮烈的鳳千歲,也曾是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曾是天真純澈的鳳凰兮,也曾是妖冶詭譎的蘇餘恨……此人仿佛是個悖論,如同矛與盾一般,截然不同,卻奇妙共存。


    若說鳳凰兮和蘇餘恨是同一個人在經曆終天之恨前後的兩種性格,那麽蘇溪亭呢?


    那個溫潤清正、卓然出塵的青年,卻又是怎麽回事?


    從蘇餘恨曾經的隻言片語可知,蘇溪亭是死了,是替他死了麽?為何替他?是自願還是被逼?


    “主上,”衛先生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如同一泓清泉令龍雲騰倏地回過神來,聽到他輕聲說道,“不論兩人有何關聯,他終究是成了蘇餘恨啊。”


    龍雲騰忽然心頭一怔,豁然開朗,寵冠後宮又如何?身份不明又如何?自己遇到那人時,他已經成了蘇餘恨,與什麽鳳千歲什麽蘇溪亭,又有什麽相關呢?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佩刀,若無千錘百煉,何以鋒刃無雙?


    他看向那姑子:“將你所知道的,如實說來。”


    “是,”姑子聲音苦澀地應了一聲,“鳳千歲在宮中待了四年,與此同時,另有一名男子也被困於深宮,時間卻比鳳千歲長得多了。”


    “蘇溪亭?”


    “不錯,蘇先生出自吳中蘇氏,乃詩禮簪纓之族,奉先帝詔令,入宮任太子伴讀,也就是現在的皇上。”姑子聲音輕緩,“貧尼曾聽在太子處當值的宮女說過,太子對蘇先生十分依賴,甚至有些……不同尋常,當初蘇先生曾成過親,是個賢淑端慧的女子,興元三十七年有了身孕,宮中賜下一道燕窩,就這麽一屍兩命。”


    龍雲騰了然,當今聖上對蘇溪亭的禁忌之情,雖然隨著蘇溪亭憑空消失後,變得諱莫如深,然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事還是變得滿朝皆知。


    姑子繼續道:“興元三十八年,先帝駕崩,留下遺詔令鳳千歲殉葬,然而鳳千歲卻並沒有死。”


    “死的是蘇溪亭。”


    “不錯,蘇溪亭世代簪纓,錚錚傲骨,怎肯承歡人下、罔顧天倫?然而太子天潢貴胄,一朝登基,君臨天下,權力無邊,蘇溪亭除一死之外,將別無所逃。”


    衛先生唏噓:“他的死不但是逃脫,更是報複,還幫助鳳凰兮重入江湖,畢竟鳳千歲已經死了,沒有人再會喂他散功之藥,隻需蟄伏幾日,便可排出殘餘藥力,待輕功恢複後,無聲無息地逃出皇宮。”


    龍雲騰突然問:“這件事情,你幫了他們?”


    姑子點了點頭,啞聲道:“當初貧尼膽大包天,幫助鳳千歲犯下此等欺君大罪,事後方知後怕,若此事案發,恐怕非千刀萬剮無以平皇上恨意。”


    “竟是這樣……”龍雲騰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忽然正了正衣冠,雙手抱拳,深深俯下/身去,行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大禮。


    姑子大吃一驚,後退一步,驚惶道:“城主?”


    龍雲騰道:“仗義每多屠狗輩,師太高義,令龍某欽佩,請受此一拜,一則感激當年仗義援手,二則為方才諸多不敬深表歉意。”


    “罷了,此事在貧尼心中埋了二十餘年,沒想到還有說出來的一天,莫非這便是冥冥之中皆有因果,天意如此,阿彌陀佛。”


    送姑子離開之後,衛先生走回書房,見到龍雲騰負手站在窗前,抬頭看著外麵的夜空,秋風蕭瑟,月涼如水,灌進來的涼風衝淡了炭火的熱氣,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低沉的聲音傳來:“怪不得他要姓蘇,還要收養個孩子,也姓蘇。”


    “他在替蘇溪亭活著,咳咳咳……”衛先生吸了一口寒氣,忍不住咳起來。


    龍雲騰關上窗子,轉過身來,臉色在燈火下冷峻蒼白,摩挲著掌中佩刀,半晌,突然問:“七夕,你可曾體會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衛先生微微一笑:“屬下無福,不曾體會。”


    “無情是福。”


    衛先生抬眼看向他英偉不凡的身姿,苦澀地笑了笑,輕聲附和:“不錯,無情是福。”


    天氣到了深秋便一日冷似一日,待十日之後,丁幹戈舉辦金盆洗手大會時,天空已經飄起了薄雪,細碎的雪粒猶如撒鹽一般,飄落在地上,寒風吹過,便零零散散滾了起來。


    丁幹戈一身黑色勁裝,高大強壯,老而彌堅,隻待今日大會之後,一切江湖恩怨一筆勾銷,便可脫下這身勁裝,做一個富貴閑人,安度晚年。


    “明日閣賓客到……”門外傳來一聲響亮的吆喝。


    丁幹戈紅光滿麵地迎出們去:“有常閣主賞臉,寒舍蓬蓽生輝!”


    常風俊甩開披風,從馬背躍下,與丁幹戈站定,雙手抱拳,各自行了一禮,寒暄兩聲,一起往門內走去。


    忽而背後傳來一陣驚雷般的馬蹄聲,眾人回頭,見大群人馬呼嘯而來,烏衣黑甲,駿馬星馳,端得是氣勢恢宏。


    “是海天連城……”旁邊有人叫道。


    轉眼間,眾人已至眼前,一聲激昂的馬嘶聲,龍雲騰勒馬停步,高大的駿馬停在門前,他騎在馬上,低頭看向眾人,對丁幹戈拱了拱手:“聽聞丁莊主盛事,龍某前來捧場。”


    常風俊冷冷道:“你居然敢來赴會?”


    龍雲騰漠然地問他:“我為何不敢?”


    “你勾結蘇餘恨,維護樂無憂,早已冒武林之大不韙,”常風俊道,“今日來此赴會,難不成是幡然醒悟棄暗投明?”


    龍雲騰大笑,握著韁繩閑閑地坐在馬上,雲淡風輕看他一眼:“姐夫當真愚蠢得很。”


    常風俊暴怒:“你!”


    “夠了!”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安廣廈負手走了過來,目光掃過針鋒相對的兩個人,淡淡道,“丁莊主遍邀天下英雄來此見證金盆洗手,龍城主坐擁海天連城,自然能來,都別再門口了,進來入席吧。”


    龍雲騰翻身下馬,走進莊中。


    漱石莊乃天下盟三莊六堂之首,莊主金盆洗手,不嚳為一件武林盛世,雖然江湖中從此少了一位英雄豪傑,然而多年恩怨一筆勾銷,此間的豪烈灑脫足以吸引天下人來此赴會。


    “吉時到,金盆出!”


    一個金光閃閃的金盆被端到上首,裏麵盛了半盆清水,丁幹戈走到眾人麵前,雙手抱拳,沉聲道:“多謝諸公來此見證,丁某自七歲習武,至今已整整五十年,五十年大夢一場,縱觀天地,不過渺然一物,吾等仿佛天地之間一隻蜉蝣,朝生夕死,令人不免心灰意冷。”


    安廣廈道:“丁莊主無需自傷,世間豈有長生不滅者?即便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也可享一日安逸。”


    “不錯,”丁幹戈笑了笑,“丁某征戰殺伐數十年,刀口舔血,也想享一享安逸的日子了。”


    安廣廈伸手,指向波光粼粼的金盆:“莊主請。”


    “是,從今往後,四海之內,江湖之中,所有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兩不相欠。”丁幹戈站在金盆之前,一絲不苟地正了正衣冠,伸出雙手伸向水盆。


    忽然一陣破風聲,在座眾人皆是習武之人,全部敏銳地轉過頭去,隻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一隻小箭淩空而來,狠狠撞在金盆之上,巨大的推力使其箭頭紮進盆壁,哐當一聲巨響,金盆摔在了地上。


    人們目光落在小箭上,一個人霍地站了起來,驚叫:“金羽銀箭!是風滿樓的金羽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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