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蕁停下撥弦的纖纖玉指,不明所以地望向對麵的人,“你問我?”


    葉止碩一襲素色長衫,袖擺處是淺綠色的翠竹,極盡風雅。他端著一杯茶閑閑晃蕩著,“鬼界的事,問你最合適不過。這次中元節,你們到底有什麽打算?”


    “不知。待我去問問吧……”


    他放下茶盞,拂袖一揮,桌上漸漸現出一把竹骨綢傘,素白的傘麵上,綠竹瑩瑩,栩栩如生。他道,“這傘,是我自己做的,取了折竹之名,可護你在陽光下來去自如,魂魄不受侵蝕,收著吧,會用得到的。”


    夏侯蕁點了點頭,繼續低頭撫琴,悠悠琴聲從閣中傳出,穿梭在重重宮闈間。


    正在批奏折的宋承朝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中有著不明的意味。一旁的婢女走上前來,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吩咐,他說,“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彈琴?”


    婢女凝神聽了聽,茫然地搖頭,“奴婢什麽都沒有聽到……想是陛下聽錯了?”他苦笑一聲,繼續批閱。怎麽可能呢?會彈這首曲子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一定是最近過度疲勞,有些幻聽罷。


    ……


    陰森寒冷的閻羅殿上,綠色的火光幽幽亮著,坐在殿上的閻王麵色陰沉,詭異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很是猙獰恐怖。


    他低沉地開口,聲音嘶啞,“落鷙……此番是要與我鬼界合作?”


    殿下坐著的女子麵目清秀,眉宇間似有淡淡的溫柔,一襲月白流仙裙襯得她有些纖瘦。在暗黑的環境裏,宛若皎皎明月。


    朱唇輕啟,“此番中元節,落鷙願全力相助,不求別的,隻想借諦聽一用。”


    她的眼神飄向殿上一角,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正負手站在那兒,寬大的墨色長袍上,有著金色的麒麟花紋,他的麵目籠罩在黑暗裏,隻看得見他半邊臉上精致的銀色麵具透著寒光。


    閻王細細琢磨一番,擺了擺手,讓男子站上前來,“還望屆時,落鷙不要失信。諦聽在此,便隨月護法去吧。”


    墨袍男子微微頷首,走下殿去。


    和閻王客套幾句之後,女子便和諦聽一道離開。閻王隻看著他們的背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


    兩匹馬並排走在荒涼的古道上,映著夕陽拖出兩條長長的影子。兩人默默不語,各自揣摩著心事。良久,他終於說了第一句話,“為何不帶隨從?”


    顧兮蔓側頭看他,淺淡一笑,“未免惹眼了。”


    “月護法,此番邀我是作甚?”


    “到了符愓,自有安排……你喚我兮蔓吧,月護法聽著,過於客套了。”


    “嗯……”


    “那我又該怎麽稱呼你呢?總不能……就叫諦聽吧?”


    “顧姑娘隨意便好,不過一個稱謂罷了。”


    “嗯……”顧兮蔓望向路的前方,晚風卷著落葉,塵土飛揚,她眯了眯眼,笑道,“風颯颯兮木蕭蕭……不如,喚你颯蕭?”


    他也輕笑,“好。”頓了一會,補充道,“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顧姑娘的名字,便是這麽來的吧?”


    “公子也讀屈原之詩?”她的眼中燃起一抹光亮,就好像撿到了寶貝一般。


    “在下不過略通一二罷了。倒是姑娘,胸藏文墨,腹有詩書,不似魔界中人。”


    “那公子以為,魔界中人該是什麽樣子?”


    “陰險狠辣,戾氣叢生。”


    “那在公子看來,我也是這般咯?”


    他隻是搖了搖頭,不作回答。


    顧兮蔓也不追問,兩人又恢複了一開始的沉默,四下隻聽得見嗒嗒的馬蹄聲。


    ……


    君溯斜倚在落鷙宮王座上,漫不經心地剝著橘子,一個又一個,剝了卻不吃,隻是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邊。他低著頭,沒有什麽表情,鴉羽般的睫毛垂下來,很是好看。


    殿下的人跪成了一排,均是低著頭,不敢出聲。


    他慵懶地抬頭瞥了一眼,淡淡說道,“你們可是風護法最得力的手下,現在她失蹤了,你們該當何罪?”


    一幹人隻是惶恐地說不知,並沒有人曉得風護法的下落。


    君溯緩緩抬起手來,修長的五指間,凝結起紅色的光暈,他那涼薄的唇微微勾起,似是在嘲笑。伴隨著眾人的痛苦掙紮,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突然,一道白芒閃過,切斷了他與眾人之間那絲絲縷縷的血色細線。看清了門口站著的人,君溯放下了手,稍稍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走下王座。


    溫潤的女聲從門口傳來,“不過是些無能之輩罷了,君上勿惱。正值落鷙用人之際,就算多些苦力也是好的。”


    說罷,她對那些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速速退下。


    眾人見狀了然,撿回一條命,便逃也似的離開落鷙宮。


    君溯上下打量了一番身著墨色長袍的男子,微微頷首,算是打個招呼。諦聽也客氣地拱了拱手,並未多作言語。兩人的初次見麵,也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結束了。


    符愓山雖為魔界根基,卻一點都不顯得陰森恐怖,與諦聽所想,有著天壤之別。


    落鷙宮處於符愓正中,沿山路一味向上便是。宮前有一片偌大的空地,用以比武或是祭典。東南西北各有四穀:殘風、浮花、沐雪、寧月,是四位護法及座下弟子所居之處。景如其名,一處時時微風和暖,一處季季落紅紛揚,一處年年飛雪漫天,一處夜夜皓月當空。


    符愓主峰之上則為魔君所在,如今名喚“寒江”。鮮有人能得君溯賞識,故而能親眼目睹寒江峰盛景的,不過寥寥數人,就連諾鳶位至護法,也未曾上過此峰,倘若有萬分緊急的事,也隻能飛鴿傳書,他不下殿來,便是不想理會,全由得四位護法自行解決。


    主峰之後是符愓禁地,用來存放魔界禁術典籍,懲罰落鷙罪人,或是豢養精怪凶獸。


    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是沿山布下的一片禁林,防止外界從山後來襲。那裏常年不見天日,不分晝夜,難辨方向,瘴氣叢生,隨處可見森森白骨。一種名為血蝠的動物群聚於此,和尋常蝙蝠不同,它們更加嗜血,力量也更加強大,除了曆任魔君,無人敢闖禁林。因此“血祭林”的名字,六界聞之變色。林中的樹木有靈,枝葉可以隨意舒展蔓延,亦可變化萬千,同樣見血封喉,令人膽寒,甚至還有人為之取名“飲魂”。凡入血祭林者,輕者喪生,重者散魂,總之逃不過一個死字。唯一的區別不過是你能不能以魂魄的形態出來,有沒有轉世輪回的機會。


    顧兮蔓將諦聽帶回寧月穀安置,給他選了一個清靜的住處。一切辦妥,她特意囑咐,“符愓不比別處,表麵平靜,實則各穀明爭暗鬥。若是無事,還是少去其餘三處,特別是沐雪穀!謹記。”


    諦聽素有明辨真假,揣測人心的異能,此番他卻不願窺探顧兮蔓心中所想,對沐雪穀的故事也並無興趣。自己無非是閻王派出的棋子,隻管完成落鷙要他做的事便可。


    簡簡單單地描述了符愓的布局後,顧兮蔓獨自一人去了寒江峰,想必君溯也等她很久了。


    果不其然,在寢殿前的合歡樹下,君溯正飲著酒,和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正攀談著什麽,此人眉目清秀,羽扇輕搖,像是修仙之人。


    見顧兮蔓走近,他們不避諱,還給她也斟了酒,邀她一同坐下。


    他們之間,倒像是尋常老友一般,君溯也沒了往日那份不可一世的模樣。顧兮蔓還是衝著那男子款款福身,輕聲道,“江疑前輩。”


    那男子笑著點了點頭,擺擺手,示意她坐下,“幾月未見,小蔓倒是愈發乖巧了。”


    他喝了一口酒,接著說道,“聽說,你們找了諦聽來?”


    君溯點了點頭,“鬼界要鬧事,我們便推波助瀾,做個順水人情。本座倒是想看看,那些所謂名門正派,屆時會如何做。”


    江疑看向他的神色有些複雜,眼底湧上一股似有似無的悲涼。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本不該你管的,我也知道你不屑於管。你隻不過,想利用諦聽罷了。這裏沒有旁人,有什麽話就直接說。”


    君溯苦笑一聲,抬頭看向合歡樹那早已蕭索的枝椏,“江疑啊,你說……這合歡花開了一年又一年,她怎麽還不回來啊?是不是真的生我氣了?”


    “家妹離開,不過是去年冬天,何來一年又一年的合歡花?”


    江疑搖搖頭,似是無奈。


    “是麽?”


    君溯說著,抬起一隻手來,修長五指間白光輕繞,一樹枯葉簌簌落下,朵朵合歡悠悠綻放,在寒江峰遼闊的天宇之下,像一個輕軟的夢。他喃喃道,“是我記錯了罷,這一年的時光,比之前的千萬年還要久。”


    江疑笑他,“你我都不是凡人,連我一個神都看淡了生死,更何況你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魔。”


    他目光驟冷,“你與神之不同,在於你不曾憐憫天下蒼生;你與魔之不同,在於你不曾珍護自己所愛。你是為了一己私利連親妹妹都可以舍棄的人,不代表我也是這樣,我和你,本不是一類人。”


    江疑搖搖頭,飲盡了麵前的酒,拂袖離去,“諦聽能辨真假善惡,卻未必識得愛恨情仇,你若做錯了,沒人同你承擔。”


    “我此生最大的錯,就是一年前,沒能殺了白非溟和葉止碩。”他自言自語道,頓了頓,他側頭看向顧兮蔓,“隻要諦聽肯幫我們,她就一定會回來的,對嗎?”


    顧兮蔓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那裏邊所有的哀傷和孤寂,她從未見過。


    末了,她隻是寬慰道,“但願吧。”


    君溯的法術在合歡樹上並未維持多久,隻一杯酒的功夫,便傾刻凋謝了,簌簌飄下,零落成泥。一朵淺粉色的合歡落到杯盞之中,蕩起一陣清冽的酒香,君溯的唇角勾起一抹笑,眉眼溫柔,對著它說道,“我知道是你。別怕,你很快,就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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