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涼風襲來,柔詩往樹邊靠了靠,吸了吸鼻子,淡淡道,“鍾姑娘,閣主交代過,不許任何人打擾。”


    鍾淺顏端著點心的手顫了顫,眉頭一擰,“他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柔詩歎了一口氣,眼神飄向身後山頂上的挽歸閣,此時夕陽西下,滿天雲霞襯得閣樓孤寂肅穆,它矗立在一片綠樹掩映中,就像隔開了這個世界。


    沉默許久,鍾淺顏還是悻悻離去,自己本就是個局外人罷了。


    南禺傍晚的風向來溫暖,風景一切如舊,整個赤瑾閣上下卻因閣主的避世不見添了幾分惆悵。芊灼聖使走了,柔詩又守口如瓶,閣主此番的經曆,幾乎無人曉得。


    此刻山門外的打鬥聲,聽來異常清晰,打破了本該有的平靜。一輛尋常的馬車停在路邊,疲憊的老馬垂著頭,對旁邊的一切漠不關心。柔詩聞訊趕到的時候,兩人已停了下來。


    襲言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裳,語氣不惱不怒,“赤瑾閣的人,都這麽不懂規矩麽?”柔詩向一旁負了傷的年輕弟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退下療傷。隨即莞爾一笑,抬起右手,“不知散蠱坊主到此,有失遠迎……這邊請。”


    襲言站著不動,隻是隨手一指馬車,“喏,我隻是奉命行事,人已經送到,我就不留了。”


    柔詩微微頷首,頓了頓,小聲道,“聽聞貴坊有一種蠱名喚剪憶?”


    襲言淺淺一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怎麽?你想要?”


    柔詩捏緊了手,一咬牙,鄭重地點頭。


    “這個蠱,可不便宜……你曉得代價麽?”襲言一挑眉,繞有興趣地看著。


    “倘若不知,我不會問。”


    “好。中秋佳節,到瀲灩樓尋我罷。”


    ……


    一個時辰後,鍾淺落自房中醒來,身邊坐著滿麵擔憂的鍾淺顏。倆人對視,不免有些尷尬。一個無聲無息地為了所謂使命之事而離開,一個頭腦發熱地輾轉山水招惹了多少破事,如今一見,不知道該從何敘起。


    “……姐,我……對不起啊,走也沒跟你說聲。”鍾淺顏囁嚅道,“這段時間以來,白公子待我很好,我真的下不了手……去搶回六靈珮……”


    鍾淺落顯然沒有關心六靈珮的問題,她的腦海裏閃過的,都是幻境中的畫麵,良久,她有些激動地抓住鍾淺顏的手,“所以我們現在在南禺?”鍾淺顏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是,是啊,怎麽了嗎?”


    鍾淺落呼了一口氣,抓起一旁的外裳就衝了出去。鍾淺顏看著姐姐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見她衝出了屋子,馬上又折了回來,探頭問道,“白非溟在哪呢?”


    “哦,後山禁地,那……”話還沒有說完,鍾淺落就不見了蹤影。鍾淺顏其實想告訴她,那山前不止有柔詩帶人守著,還設了結界,極難破除。


    一路狂奔,鍾淺落氣喘籲籲地到了後山,隻見朦朧的月光下,一層薄霧般的結界前,柔詩帶著數十名弟子站在那,目色凜然地看向她,“閣主說了,誰都不讓進,哪怕是……”話音未落,九逝的劍芒就襲了上來,眾人紛紛拔劍相迎。


    不過是數日未見,鍾淺落的功力卻大增,一股本不屬於她卻異常強大的力量在她的經脈中遊走,這裏的人沒有幾個可以與之抗衡。幾番纏鬥下來,她始終未下狠手,這些人卻一個個軟綿綿地癱倒在地。柔詩最終也不敵,撐著劍半跪下去,聲音微弱,“鍾姑娘,你這一上去,我們這些人便要承受赤瑾的極刑,還望姑娘三思。”


    鍾淺落身子微顫,沉默片刻,側頭說道,“你們身上的法術一個時辰後會自行解開,不會再有無力之感。我此番入禁地,全部罪責一人承擔,與各位無關。”


    她一咬牙,不由分說地在右手掌心劃開口子,朝著結界觸了上去。自從知曉了星石的妙用,遇到結界,她的第一個反應總是放血。


    果然,意料之中的事,她得以輕鬆進去,隻是傷口割得深了點,不免痛得緊。


    循著小路向上,兩邊是鬱鬱蔥蔥的林子,挽歸閣一輪明月當頭,靜默地立在山頂。越是靠近,空氣中的味道便愈發濃烈,交雜著不合時宜的梨花香和淺淡的酒香。閣樓前的朱雀似是在休息,聽到聲響睜開眼來,倒也不驚怪。鍾淺落上前輕撫它那火紅色的羽毛,它溫順地低鳴一聲,朝某個方向揚了揚頭。


    沿著它所指的小徑,鍾淺落小心翼翼地前行。用強大靈力維持的梨花林,永不凋敗,盛放不息。明月依稀梨花染,夜色不驚肆暗香。浮動的月色像是一張虛無的網,交織著紛飛的白色花瓣灑下或深或淺的光影,籠罩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梨花林。


    地麵一片雪白,盡是柔軟的花瓣,她不忍踐踏這夢境一般的世界,裙角微微帶起一陣風,惹得梨花蕩起漣漪一般。


    林子深處,一人倚在樹下,頹然的模樣,身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罐,一襲白衣仿佛與周圍融為一體,清冷至極。


    倘若夢境十分醉人,明月光引人一分,梨花雨奪人一分,清酒香吸人一分,而那個樹下獨自飲酒的白衣少年,就占得了她心中餘下的七分。


    何為美景,不過愛人在側,天地皆白。


    未等她走近,一壺酒便飛了過來,她伸右手想接,卻吃痛縮回,酒壺便直直砸在了右臂上,清冽的酒順著胳膊流下來,濕透了半邊袖子,浸染了掌心未凝的傷口。鍾淺落疼得齜牙咧嘴,強忍著平靜下來。


    “滾!”他嘶啞著開口,不帶一絲溫度。從旁又拎起一壺酒,仰頭灌了下去。


    她沒有作聲,徑直走上前去,在他身旁坐下,也拎起一壺酒來。白非溟側頭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瞬的詫異,雙唇微顫,“怎麽是你?山外的人沒有攔麽?”


    “打傷他們的是我,破開結界的是我,闖了禁地的還是我。你會罰他們麽?”


    他飲了一口酒,淡淡說道,“會,無用之人就該受罰。這是赤瑾堂曆來的規矩。”


    鍾淺落一蹙眉,“我一並承擔。”


    “你?嗬……犯了錯的人就該為自己的過失負責,不論是誰。你隻有一條命,能擔得起那麽多人的過錯?未免高估了自己……”他繼續飲酒,眼中是天上那輪皎皎明月。


    鍾淺落抿了抿嘴,將手中的酒壺放在一邊,頓了頓,探過身去,一把奪過白非溟手中的酒,柔聲說道,“別喝了……”白非溟不以為意,又提起一罐未開封的陳年佳釀,欲啟封痛飲。


    鍾淺落冷歎一聲,一把奪過,朝一邊砸去,伴隨著清脆的破碎聲,白非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額頭起了青筋,一手握成了拳,咬牙切齒,“你到底想做什麽!”


    鍾淺落一手扶著樹幹,慢悠悠站起來,眼中似有蒙蒙薄霧,“這句話,是我問你才對。多少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多少郎中術士死在你手上,他們何罪之有?不過是凡人罷了。”


    “那些人的死,我根本不在乎!隻要爹娘能回來,我不管代價有多大!”他的怒氣牽動了梨花林的法力,刹那間漫天雪白,仿佛能淹沒這個世界。


    “那麽……我呢?”鍾淺落的聲音弱了下來,好像試探一般,“倘若在鬼玉塚落水之時你不救我,我就會死在那裏,以命換魂,一切就可以順理成章,不會有水鬼製造的幻境,也不會有你父親的魂飛魄散。”


    白非溟喉結動了動,默然移開了視線,良久,哽咽道,“我不知道……”


    他看著紛飛的梨花,想起了那一年的故事,記憶都不過是牢籠,唯有水麵上悠悠浮動的那一抹潔白溫潤如初,像極了那個茫茫紅塵中咿咿呀呀唱戲的女子。


    鍾淺落緩緩走了過去,眼角劃過一抹清瑩的淚。她與他四目相對,清澈的眼眸中隻剩下了這個黯然神傷的白衣少年。他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人,肩膀微微顫抖。


    凝視片刻,鍾淺落嫣然一笑,踮起雙腳,雙手柔柔環過他的脖頸,小巧的唇就貼上了他的唇瓣。鼻息間是濃烈的酒味,她向來飲不慣酒,然而這次的味道卻夾雜著淺淡的梨花香,並不惹人厭,反倒生出幾分醉人的清甜來。未等白非溟反應,她就撤了回去,深邃的眼眸中幾分柔情,幾分憐惜,“雲夢大澤曇花開遍,我們相識;樂野皇宮明月之下,我們相遇。紅妝花嫁,我是你的娘子;鬼玉塚中,你是我的恩人。白非溟,萬劫不複的路是不是很孤獨,不介意的話,我陪你一起。”


    他本以為天地之間除了爹娘,別無依戀,誰料鬼玉塚中,見她落水,竟會有了一種莫名的心疼。她這個人那麽聰明又那麽笨,明明武藝出眾法術高強,卻偏偏學不會一個避水術,小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也罷,他不知何時開始,打算護她一輩子,這些術法學與不學,又有什麽區別呢?


    白非溟伸出手去,環過她的腰,低下頭來,在她的額頭落下淺淺一吻,輕歎一聲,將她攬入懷中,低沉呢喃道,“別動……”他的手指糾纏著她的發絲,溫柔繾眷。她亦埋頭在他的頸間,雙手輕輕擁著他的背。他緩緩合上眼,眼角似有淚水流出,這些年,自己好像是真的累了……


    月色迷蒙,梨花似雨,世間最極致的景莫過於此;良人相擁,心心相許,世間最純粹的情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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