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嶺高不足三百丈,雖然在禹州境內算是一座比較高的山峰了,放在神州大地卻不過尋常的高度,如今正值初夏,隨著旭日東升,徹夜的露珠隨之升騰蒸發,化作朦朧的水汽彌漫在山林間。


    六耳收回遠望的目光,正了正衣冠,一步步走上了濕滑的小徑。


    三百丈的高度以他的修為隻需一個跟頭就能竄到山頂,即便是尋常的修士或作凡塵的武者也可以倚借縱身之術輕易攀登。


    而他依然選擇了輕步緩行,求道之心在於誠,無論他拜師周白是出自什麽目的,唯有這向道之心是絕對虔誠的。


    山間霧氣濃重,不一會便打濕了他的衣衫,一縷縷浸濕的猴毛緊緊的貼在皮膚上,帶來一絲初晨的涼意。


    寒暑不侵不代表毫無知覺,相反,修為越深的人對於世間萬物的感知越為敏銳,一絲氣機的變化都能影響修行的心境,這種敏銳的感知既是他們修行的助力,也是他們最大的破綻。


    一旦在入定的時候被外物所幹擾,十有八九就會走火入魔,就如同陷入沉睡的人,現實中的所思所想、所憂所喜都會在夢境中無限擴大。


    一顆硌人的砂礫在他的感知中,便會化為一柄鋒利的刀刃,一根尖細的毒針,這種敏銳的感知隨著心境的蛻變而漸漸轉變,亦或是習慣。


    清幽的空氣中彌漫淡淡的水汽,六耳撥開擋在身前的灌木,麵前的豁然開朗讓他平淡的麵容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雲海蒼茫,風語輕吟。


    “見過老師。”


    周白於山巔雲崖盤膝而坐,身前擺放著一個簡陋的桌案,木料截麵平滑如鏡,棱角銳利如鋒,一枚破舊的砂壺坐落在桌案一腳,壺身像是寫著什麽東西,細一看卻又發現密集的裂紋早已將字跡損毀,費勁心力,六耳也沒認出上麵書寫的內容。


    一縷輕煙從壺口徐徐升起,周白淡然一笑,剛要伸手,卻發現一隻毛茸茸的手掌已經提前提起了桌上的砂壺。


    當六耳的手掌觸碰到砂壺的瞬間,不禁愣了一下,砂壺入手竟然沒有任何的感覺,沒有重量也沒有溫度,就像是幻境之術一般,然而麵前芸芸蒸汽卻又在告訴他,手中的砂壺確實存在。


    沒有多問,也不敢多想。


    六耳笑道:“老師,我來。”


    說著拿起桌上的一個木杯,為周白倒上了一杯,茶水流出砂壺的瞬間,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飄散而出,六耳眼前一亮,當聞到靈茶香氣的同時,體內停滯許久的境界居然波動了一絲,悄然的咽了口唾沫,六耳轉頭看向了別處。


    如果是之前的周白,他也許敢露出渴求和羨慕的神色,但麵前的這個人已不再是那個和他修為相仿的‘福緣之人’了,金仙和玄仙的差距太大了,大到他站在周白麵前,竟然有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注意到了六耳的小動作,周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揮長袖,桌案前憑空出現一個蒲團,周白笑道:“坐吧,嚐嚐我從玉帝那裏討來的茶水。”


    六耳聞言大喜,撓了撓頭,嘿嘿一笑,蹲坐在周白麵前,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


    六耳輕咳一聲,神色肅穆的舉杯抿了一口茶水,說道:“好茶。”


    周白麵露好笑之色,打趣道:“好在何處。”


    “這”當六耳說出‘好茶’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因為他發現本是世間少有的‘靈茶’落入口中後,便已靈氣盡散,就連熱氣也已消失,寡淡無味的口感讓他響起了幼年時在林間飲食的水露。


    更讓他驚疑的是,就連著寡淡的露水都隨著飲入腹中而消失不見了。


    烏黑的眼睛轉了轉,六耳眼中閃過精光,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在不知好在何處。”


    周白聞言合掌而笑,這杯清茶正是周白給出的一個題目,這一趟前往天庭是被玉帝召見,而召見的地點是在太陽星旁邊的玉英宮,宮殿空無一物,別說蟠桃鮮果,就連茶水都沒有人招待。


    這杯清茶不過是虛空造物而出。有茶的香氣,卻無茶的本質,是無中生有,沒有來源。故而六耳才會說不知好在何處,確是已然知道了周白的幻術。


    周白點了點頭道:“百年前,你欲拜我為師,所求之物便是無上天道,時過百年,今日我便將上清仙法傳授與你,已完成當日的因果。”


    六耳聞言,長跪於地,正要叩首,卻被自己攔了下來。


    六耳疑惑的看向周白,卻見周白長袖一揮,桌案上的茶水化作流煙消散,一柄淡青色的長劍出現在兩人麵前。


    周白笑道:“此為聖人法器,亦是教主的佩劍,你既然要學上清仙法,自然要跪拜祖師,棄佛入道。”


    周白的聲音異常平靜,就像是閑聊中的隨口之言,落在六耳的耳邊卻聲如雷震,六隻交疊的耳朵猛然一顫,六耳跪地的動作直接僵住,滿臉震驚的轉過頭來,喃喃道:“你怎麽知道?!”


    我看過的洪荒文比你偷學過的法術還多,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和佛門的聯係。


    周白心中暗笑,前世無數的洪荒流和西遊‘學者’早已把六耳和佛門的關係推測的七七八八,雖然各派學說的觀點有所不同,但六耳的功法出處以及和佛門之間有所關聯,這兩點都是大家所公認的。


    根據無數的推演和今世的觀察,周白自然可以把這個注定悲劇的‘棄子’唬住。


    看著六耳驚駭的表情和不停亂轉的眼珠,周白歎息道:“人生有命數,此為天定,不可輕易更改,你可知自己的命數是什麽。”


    六耳就這樣虛跪著,瞥了眼身前的青萍劍,遲疑道:“天機不可泄露,老師不必說了。”他不相信周白能探知他的天命,但他相信聖人可以。


    更何況是那個以一敵四的截教教主,通天聖人!


    早年間一句‘法不傳六耳’已然在他心底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聖人,無所不能。


    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


    聆聽越多,六耳思考的越多,明白的越多,他敬畏的也就越多。六耳緩緩的閉上眼睛,不知在考慮什麽,他已經明白,周白是在逼他做一個選擇,兩條都是充滿了危機的荊棘之路。


    選擇投入截教,佛門豈能容他,菩提豈能容他?


    選擇佛門,那他麵臨的就是和佛門之間的牽連越來越深,因果越來越大,直到身死道消也無可奈何。


    大勢之爭,棋子的下場唯有一種,那就是棄子。這點在他旁觀了巫妖大戰、封神大戰,以及無數的生滅輪回後,已然看在眼裏。


    昔日的截教有多強盛?


    萬仙來朝,四海依附,即便人道朝野也是以截教為尊,即便是殷商國師聞仲,也是截教的二代弟子,一眾截教同門充斥殷商軍政,聲勢之大遠超闡教人教。


    當時的截教是所有散修的向往,其中也包括了六耳。


    以一敵四,萬仙破滅。封神一戰打垮了截教,也粉碎了六耳曾經的向往。


    看著近在咫尺的青萍劍,六耳仿佛聽到了數千年前的那一聲怒吼。


    ‘聖人不死,教統不滅!’


    “聖人不死,教統不滅”六耳喃喃低語,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頭,伸手扯向自己的發冠。


    周白目光一凝,隻見六耳撕碎的發冠下,竟然隱藏著一個淡金色的圓箍,懸而未落的圓箍緩緩變大,任憑他如何躲避如何抗拒,已然套在了他的頭頂。


    六耳苦笑道:“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伸手敲了敲頭上的金箍,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山頂回蕩,六耳站起身來,失落的看了周白一眼,搖頭道:“周白道友,你來晚了。”


    周白苦笑道:“是因為我嗎?”


    第一次見到六耳的時候,他並沒有戴上金箍,如今百年之後再次相遇,對方卻已失去了真正的自由。


    其間的原因,想必是準提發現了他和周白之間的聯係了吧?


    六耳聞言笑道:“道友不必在意,即便沒有你,我遲早也會戴上這個東西的畢竟,我是他的替代品嘛。”目光看向遠處,層雲遮望眼,雖然視線被雲層和山巒遮蔽,但周白依然明白,那個‘他’指的是五行山下的孫悟空。


    “再說。”六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嬉笑道:“這可是先天靈寶啊,無數人可遇而不可求的寶物!隻可惜隻能護住腦袋。”六耳撓著頭,哈哈大笑。


    笑聲中的苦澀和無奈,也許隻有他一個人可以聽懂。


    周白歎息一聲,道:“當真失智。”說完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同於六耳的苦中作樂,周白確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六耳,此物和我有緣,你可願割愛?”周白輕咳一聲,搖頭晃腦,裝作某個到處化緣的老僧道。


    六耳一愣,轉過身來,疑惑的看向周白,如果周白是開玩笑倒也算了,但他從周白的眼神中沒有看出半點開玩笑的意味。


    六耳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敲了敲頭頂的金箍,強笑道:“這可是先天靈寶,放在洪荒也都是少有的靈物,周白道友想要討去至少也得給點好處才行啊。”


    周白一揮衣袖,一股清風將六耳卷到了雲崖上的桌案前,周白指著麵前的青萍劍,笑道:“傳你上清仙法,換取這先天靈物,如何?”


    六耳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轟然一聲跪倒在地,狠狠的叩了九個響頭,每一聲都如大鼓轟鳴,震得周邊泥土翻滾。


    第九下,六耳頭埋於地,不願抬起。


    許久,六耳緩緩的直起身子,雙目通紅的看向周白,沉聲道:“還請老師取走靈寶,了結因果吧。”


    周白麵露微笑,頷首道:“這是自然。”


    緩步走到六耳麵前,伸手探向六耳的額頭,周白沉聲道:“閉目凝神,三藥合一。”


    六耳聞言散去本能的防備,將精氣神散於周身各處,一個金燦燦的元神從紫府翻騰而出,迎風而長,片刻間就已經和肉身大小一致。


    向周白打了個稽首,六耳的元神一躍而下衝入自身的肉身,與肉身相合歸一。


    一道莫名的波動在周白身後散發而出,將兩人罩入其中,周白淡然一笑,同六耳一起消失在身後擴張的空間裂縫中。


    似乎感覺到了六耳氣息的波動,周白眉頭一皺,訓斥道:“靜守本心,神魂感知不得出竅!”這可是從聖人手下搶靈物,對於金箍的可怕六耳自然心知肚明,連忙將外泄的感知收回體內,再不敢升起任何的好奇心。


    自由和生命遠比這一刻的好奇更為重要。


    靜守本心,不受外物侵擾,六耳好似陷入了無垠的黑暗中一般,沒有空間和時間的概念,就連自己的存在都仿若砂礫般渺小到微不可見。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但可以感覺到,肯定是一個極其神秘的所在,周邊的氣息雜然無序卻又給他一直極為熟悉的親近感。


    這種感覺早已經在他的傳承記憶中模糊不清,隻有不斷蛻變的靈魂在告訴他,一定要留在這裏,留在這裏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至於真正的自己是什麽,在他的傳承裏,殘缺的隻剩下一個名字‘混沌魔猿’。


    幽幽轉醒,六耳猛然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恍的他不禁把眼睛眯起,愣了大概兩息的時間,他才緩過神來,適才的記憶似乎被抹去了一般,空落落的不適感讓他下意識的抓了抓頭發。


    然而入手的毛發不禁讓他再次愣住。


    金箍沒有了。


    “怎麽?感覺不適應啊?”周白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六耳轉頭一看,才發現周白正在收拾不遠處的茅屋,周白回頭笑道:“如果覺得不適應,回頭找師祖給你再做一副。”


    六耳連連擺手,苦笑道:“不用,不用。”


    清風依舊,夏日炎炎。


    收拾完畢後,周白便和六耳離開了這座無名山上的無名峰,回過頭來,六耳再次看向輕掩房門的木屋,似乎看到了一個紫色砂壺,一枚紅色玉釵,和


    “六耳,看什麽呢。”


    “哦,老師,這就來。”


    感謝‘葉落芯塵’的打賞。


    終於有第二個‘執事’了,好感動


    寫作不易,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如果有喜歡的片段和句子,可以發個‘章節說’誇誇五筆。


    嗯,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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