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


    聽聞蘇幕遮這般問起,那稚童多是悲苦的麵容上露出許多喜意來。


    想來他的出身實在尷尬了些,總是東山洲柳氏這樣的修仙世家,卻偏生是個旁支,生來不多年,又失了雙親,孤苦伶仃,礙於柳氏的宗族顏麵,又不好求到小宗小派去,去求高門,終歸卻是個旁支……


    這般境遇,說來倒不如生到尋常人家,到底還能落個安穩。


    此時蘇幕遮問起,柳見雲自是欣喜,以為便要撞到了仙緣,有了希冀。


    蘇幕遮伸手,輕輕撫著稚童的發髻。


    “小雲,我且來問你,你當要照實回答,這幾問,貧道此生隻問你一次,打得好了,你我當有師徒情分,若說的不美,隻怕要讓你空歡喜一場。”


    這話說的時候,一旁諸人皆沉默,總歸是蘇幕遮和柳見雲之間的事情,便是柳泉明也不好多言。


    倒是柳見雲還未答話,柳別磬便朝著蘇幕遮歉意一笑,牽了牽柳見雲的衣袖。


    “小雲,且好生回道長的話,道長,說來是俺做事不講究了,但為人長輩,總要為了孩子好,自有那薄恩義的子女,哪有不疼人的爹娘,縱有萬般不是,俺一人應下,還望道長莫要因此觸怒這孩子。”


    蘇幕遮隻是搖頭道:“這般無妨,總歸是有緣在,且看著孩子如何回答。”


    說罷,蘇幕遮看向柳見雲這裏。


    “貧道問你,除卻長生,你求仙為何?”


    “待到一日,諸劫不加身時,入得九幽,尋雙親一見。”


    “若我今日告訴你,便是入得九幽,依舊難見雙親,你當如何去做?”


    “依舊如是,但求心安。”


    “道經上說此為我執,不妙,若我要你舍去這般念頭,你如何處之?”


    “那便舍去,我心念在我身上,總歸有一日會想起的,今日看,這是我執,來日再看,或許隻是隨手為之。”


    “好,雖是稚童之言,倒也算隨性之人,頗合貧道心意,說來貧道半生行事,便是隨性為之,故此倒落得魔頭稱呼,如今再問你,可願拜我這魔頭為師?”


    “願!晚輩這一生,又能見幾次流星天火降世呢,自是願得,不去顧仙魔,隻願求道法!”


    “倒是少年老成,再與你說法,貧道昔年收過十徒,最早時那女徒成了貧道鼎爐,今日說時已不知生死,後來又收了九徒,卻終歸落得師徒反目的下場,被貧道親自手刃,許是命中犯些孤寂,師徒緣分薄了些,你可還敢拜師?”


    終歸是稚童,蘇幕遮這般言語,隻說得柳見雲的小臉煞白,數度開口,卻欲言又止。


    這般姿態,自是讓柳別磬暗暗焦急,卻又不敢開口,而因著蘇幕遮所言,倒是一眾築基修士皆沉默不語,連帶著柳泉明看向蘇幕遮的目光也警惕了些。


    畢竟海朝洲風物,與東山洲大有不同,風氣彪悍了些,依傳聞而言,確實多出魔修。


    一念至此,柳泉明反而有些後悔招惹了此獠,若是日後柳氏出了小魔修,總歸影響柳家在東山洲的風評,若再因此惹惱法主……後果不堪設想!


    隻是事已至此,柳泉明也不好橫生枝節,隻是心中盼著那稚童退縮,省去諸般煩惱。


    “不敢瞞前輩道長,見雲心中自然是怕的,怕死,也怕被前輩親自手刃,但實在說起,卻還是想拜師的。”


    話音落時,蘇幕遮已經咧開嘴笑起來。


    “善,心中知道了怕,便有敬畏,有敬畏,總歸不會那麽輕易死的,這徒弟,貧道收了!”


    說罷,柳見雲應聲跪倒。


    三跪九叩。


    蘇幕遮靜靜的站在柳見雲麵前,生生受了這禮。


    “孩子,你要記得,你為貧道第十一徒,為師……”說到名號的時候,蘇幕遮頓了頓,混沌海潮茫茫歲月,他忘記了許多事情,甚至忘卻了自身,姓甚名誰,道號種種……“為師雲瀾子,今日賜你道號,夏鵠子。”


    聞言,柳見雲,或者說夏鵠子再拜蘇幕遮。


    “弟子夏鵠,叩拜師尊!”


    瀾者,海上霧氣也,以應昔年混沌海上莽莽霧氣。


    夏者,一說為繁花盛景,一說為四季之一,五行屬火。


    鵠者,為白鵠之說,古五鳳之一也。


    “昔年為師曾親眼見朱雀焚天之盛景,今日傳你這般法脈,來日若躋身道君之境,自可入幽冥而諸劫不加身,好去尋你雙親一見!”


    說罷,蘇幕遮大袖一揮,手中捏出一團黑白二色不斷糾纏的火焰。


    那是蘇幕遮昔年的本命法焰,以生死而演化出的陰陽法焰,而後諸多境遇,如今再看時,那法焰中的陰與陽,已然是高天與厚土之道的映射與衍化。


    劇烈的顫抖中,一團純白的法焰自其中掙脫而出,那是純粹的陽炁,那是光、火、生機、高天眾道。


    在蘇幕遮磅礴神念的牽引之下,這團純白法焰逐漸扭曲這身形,勾勒出一張簡陋的道途來。


    恍若妙手天成,粗淺的幾筆勾勒,便是一幅朱雀焚南天的盛景躍然而出。


    輕輕翻手,這法焰道圖化作一枚純白道種,被蘇幕遮徑直拍入夏鵠子的眉心。


    於蘇幕遮而言,這是一念而生的法焰道圖,但是於夏鵠子而言,卻是近乎浩瀚的無盡道經,紛雜經綸,道盡高天諸道種種,又有那純白法焰的火種入泥丸宮,隱入昆侖之上,照見體內大千!


    一時間,諸般道念湧上夏鵠子的心頭,終歸是稚童,一時間難以承受,白眼一翻,便要昏厥過去。


    未等旁人反應的時候,蘇幕遮便伸手扶住了夏鵠子,伸手輕輕揉了幾下稚童的眉心。


    有一股溫和而精純的神魂本源被蘇幕遮緩緩渡入稚童眉心,為稚童溫養神魂。


    這般種種,落到柳泉明的眼中,卻始終無法將蘇幕遮與他口中所言說的魔頭聯係起來。


    便是作出這般的蘇幕遮,心中也透著古怪。


    他總覺得,昔年自己,應當不是這般行事的。


    但是收下這稚童的時候,卻依舊有股難明的情緒湧上了心頭。


    恍若因著夏鵠子,他與此界有了莫名的聯係,不再是一個過客。


    而於他本身而言,恍若此舉之後,他便是個有徒弟的人,不再是孤家寡人。


    混沌海上顧忌的漫漫歲月,幾乎回想起來,便要折磨得蘇幕遮發狂。


    ……


    然而柳泉明真正關注的地方,卻不在蘇幕遮的諸般舉動。


    看著蘇幕遮安撫好沉睡的夏鵠子,柳泉明急不可耐的上前發問,再看他的神情時,激動之中,更多的則是恭敬。


    “敢問雲瀾子前輩,方才那道圖……前輩親眼見朱雀焚天,可是昔年曾經征戰虛天戰場?”


    虛天……


    心中輕輕念著這二字,蘇幕遮無端的恍惚起來。


    這一切聽來異常陌生,他已經忘卻前塵種種,但是當柳泉明提起的時候,他又覺得莫名的熟悉。


    忽的,有些支離破碎的斑駁畫麵,無關著蘇幕遮的修行,卻湧上了蘇幕遮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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