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句鳳嶽的精神越來越充沛,樣子也和過去判若兩個人了。


    他的下顎雖然還是尖削的,但臉上的血色已經好得多,本來深陷著的麵額也豐滿起來了。那對大眼也似乎充滿著自信似的發著光亮。


    “我自己也感到仿佛已經接觸到玉堂的真髓了。執筆作畫時,仿佛玉堂就附在我身上哩。”


    他照例又皺起那高部物鼻子笑春,漲開著大嘴,聲音也那麽有力。拋那種昂然的神氣,已經和剛到東京來時完全不同了。


    原因之一,當然是由於他的口袋裏比較富裕了。蘆見把《秋山索薪圖》賣給田室時、鳳嶽得了十萬圓。後來還有給九州家屬用的生活費等等,加在一起,他已從蘆見那裏得到了不少錢,在蘆見來說,這隻是一種投資,但對鳳嶽來說,卻是從來也不曾有過這麽多的收入,和他在九州的煤礦裏教教畫,每個人收這麽二百圓或三百圓,那是好得不知多少了。這種經濟上的充實感,不但使鳳嶽增強了阿信。而且也改變了他的風貌,使他昂然挺身,充滿著力量。


    “你的畫越來越有名啦。”


    我向這位贗畫的天才說。


    “你看看,這兒,人家在文章裏這麽說哩。”


    我把那本《日本美術》雜誌拿出來給他。鳳嶽眼睛裏發著光,全神貫逛峋讀著,一遍不夠,又重複了二三遍,這是因為他喜悅和滿足得無法克製了。


    “我完全有自信啦。”


    鳳嶽這樣說著,那種飄飄然的樣子,顯然是在這篇文章的口味中陶醉了。


    “你很努力啊,不過。千萬不能大意,隻要略微有些疏忽,就會被人看出來的,這是最危險的事情。”


    鳳嶽點點頭。在今天的情況下。這些訓誡似乎也無法深入到他心裏去了。


    “聽聲見先生說,我們準備把很多作品積聚起來一下子賣出去哩。”


    鳳嶽這樣說。我記得曾經叮囑過茂見。叫他不到最後關口不要告訴鳳嶽的。


    “我現在已經畫了二十六幅了,這些都派不到用處嗎?每一張都夠得上《秋山索薪圖》的水平哩。當然,今後還可以畫出好東西來的。”


    鳳嶽的臉上已經透露出自負的神色,甚至連帶著一些不滿的表情了。這時候,我已經預感到一絲不安的感覺了。


    “你雖然感到不錯,但我的眼睛裏可以通得過的,不過一二幅而已。”


    我說話的聲音有些嚴厲了。


    “不能再畫些更好的東西出來,那是拿不出去的。蘆見對你怎麽說。我不知道。


    但關於拍賣的事情,一切都還沒有決定哩。人家的眼睛可沒有這樣好說話啊。”


    鳳嶽默不出聲。他的眼睛向橫裏看看,嘴唇緊緊地閉著,從他的表情裏可以看出,剛才那股子得意的心情,現在已經一變而為不快的感覺了。我對他所表現他這稱自滿的表情簡直有些惱怒了,但還是抑製著自己。隻說了這幾句話就走了。


    此後我還是常常上武野的這個農家去。可是三次中總有兩次發現鳳嶽不在家。


    據樓下的人說,他進城去了,有時候還住了兩晚才回來哩,象這種情形,過去是不曾有過的。


    說起來,鳳嶽身上的裝束也比過去好得多了。本來他也和我一樣,總是穿得皺皺巴巴的,但最近出去時,都是換上西裝了。穿著最上等的皮鞋,肩膀上還掛著照相機。他往的那個養蠶用的閣樓裏,還放著嶄新的西裝衣櫃呢。這一切都說明了他的經濟情況的急劇變化。


    我禁不住有些懷疑。蘆見和門倉兩個人會不會勾結起來,瞞著我私下把二三幅鳳嶽的畫拿出去賣了,這是很可能的。單是一幅《秋山索薪圖》,蘆見是不會給鳳嶽這麽多錢的。為了預防發生這種事情,我是和他們作了那麽嚴格的規定的啊。我不由得咋著舌頭。可是再一想,蘆見和門倉之流的人,看到目前可以賺這麽多錢,當然不願意老是那樣忍耐下去的。我硬要他們耐心一些,可能是太過分了;不過,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一刻也不能猶豫了。


    有一天,我又上鳳嶽那裏去了。他攤開著玉堂的印影本正在練習書法哩。看到這麽用功,我也多少有些安心了。從窗子裏望出去,這一帶的樹林子已經調落、冬天已經漸漸地來臨了。這種景色的變化、說明了鳳嶽從九州來到此地以後時間的推移。這也是使酒句鳳嶽這樣一個鄉下繪畫師發生那樣的變化所必需的時間。


    “先生。”鳳嶽說。“昨天我上街去,偶然遇見了一個京都繪畫專門學校時代的同學,這個家夥啊,現在可了不起啦,先生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城田菁羊。”


    “哦,城田菁羊和你是同班的同學嗎?”


    城田菁羊,這個名字我倒是聽見過。不錯,年齡大概和鳳嶽差不多吧。他在二十七八歲時,就曾有作品在日本畫展中得過獎,現在則由於他的嶄新的作風而受到了社會的注目。是在同時代的中堅分子中走在最先頭的一個日本畫家。每一次舉行展覽會時,他的名字總會在報紙的《學藝欄》中出現而受到讚揚的。


    象初升的太陽一樣前途無量的城田菁羊和酒句鳳嶽的相遇,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這件事倒多少引起了我的興趣。


    “這家夥啊,可神氣哩。他帶著美術記者和幾個與其說是朋友還不如是崇拜者一起在銀座1散步。那氣派真大,西裝也真漂亮。他看到我時吃驚地問道:”你什麽時候上東京來的?‘又說,’這會兒我很忙,改天有機會慢慢談罷。‘那種態度,顯然對我是非常輕蔑。其實有什會了不起呢?在學校裏時,這個家夥的畫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鳳嶽說自己的畫和菁羊差不了多少,我覺(1東京的繁華區。)得,這不是他自己的無知,便是他硬不認輸。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那時候他們之間的能力顯然是有著距離的。


    “那麽,你對菁羊怎麽說呢?”


    “我向他說,‘我就靠著畫畫過日子哩,’他又打量著我說。‘展覽會上沒有看到過你的作品啊。’於是我又說,‘哪裏,有野心的作品不久就會畫出來的,現在因為接受了別人的委托,拚命在給人家作畫哩。’於是他又說,‘這麽說,”


    生意不差,很好啊。有機會一定上我家來玩玩罷,‘就這麽分手啦。他是看到我並不那麽窮,所以才跟我說這樣的話哩。“鳳嶽又皺起鼻子微笑著。不知怎麽的,我看到他鼻子上這種皺紋,心裏就感到不太愉快,這苦相與其說是天生的。還不如說是這個高高的瘦削的鼻子自身的表情造成的。這種表情給人的不是可親而是憂鬱的感覺。我雖然把他培養到了今天。但每一次看到這種皺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我心裏仿佛總會產生一種憎惡的感覺。


    “你,還是不要多出去的好,”我說,“如果頭腦感到疲倦,在附近散散步當然沒有關係,但希忍耐一下,不要到太遠的地方去玩,在準備拿出去拍賣的畫全部完成之前,還是穩重一些的好。”


    我的這一忠告,鳳嶽大體上是點頭接受的。並且老實地回答說:“遵命就是啦。”


    不過,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心裏那種不高興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去掉,一種驀然的不安的預感,第二次又象潮水似地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的“事業”必須快些使它完成——我心裏越來越著急了。這倒還不僅是時間拖得太久了的問題,而是我心裏有著一種恐懼的感覺,仿佛什麽地方已經暴露了破綻似的,是一種隻想摔開什麽東西快些逃走的心情。


    門倉從岡山買了許多假畫回來了,這裏麵有玉堂的作品,也有大雅和竹田的作品。必須摻雜一些大雅和竹田的贗作,這是我的聰明。我對他說,反正價錢便宜,這一點兒投資還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清一色的都是玉堂的作品,或者全部都是優秀的作品。這都是容易使人產生懷疑的。


    “把時間提早一些罷。鳳嶽所作的畫幅,可以騙得過的已經有十二件了,玉堂的東西太多了也不好,我看有這樣十幾幅也差術多了。還是快些準備起來罷。”


    蘆見和門倉對我的這種想法也很讚同,他們正愁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們已經等得不耐煩啦。


    我們選定芝區的金井箕雲堂作代理人,就清蘆見前去接洽。這是第一流的專營古代美術品的商家,當下我教給蘆見一套說法:這麽大量的玉堂作品,原來是某某舊大名華族家裏的所藏。現在是受到了某一方麵委托進行理的。這個華族不願出麵,而所謂某一方麵,可想而知一定是什麽皇族了,這一皇族和這個大名華族之間有親戚關係,而這個華族則又與玉堂有著親密的關係——隻要這樣說就行了。要編造一套理由,總還是容易做到的。


    一個專營古代美術品的商家,發現了這麽許多日本的珍品,這件事也許不太稀奇,因為大家知道,被埋藏的東西是相當多的,它們的被發現,也是具有可能性的。


    這種心理,正就是我作出這一計劃的重要條件。


    金井箕雲堂看到蘆見彩古堂拿來的實物,禁不住大為驚奇。不用說,他的目光是集中在玉堂上,大雅和竹田的東西,都不在他眼裏。可是,這一手花招還是必要的。因為,非如此是不足以定得古董商的信任的。這一次的演出也非常成功,箕雲堂對這些畫一幅一幅地反複看著,認為這些才可以說是真正玉堂的作品哩。


    “兼子先生在《日本美術》上寫的也就是和這些作品一起的吧?”


    據說箕雲堂的主人還這樣地驚歎不止哩。他講的是一口京都的口語。“好罷,就交給我們來代理罷。”蘆見聽到他這樣說時,還以為這件事完全成功了哩。


    “可是,為了慎重起見,必須先獲得岩野先生的推薦,把推薦的文章印在目錄一起,向各方麵分發一下。隻要岩野先生一承諾,我們立刻就接受這一代理的業務。”


    箕雲堂最後是這樣回答的。


    畢竟是箕雲堂,他對收集到的這些玉堂作品,還存著一半疑心。這與其說對畫的本身,還不如說是對都些畫是由蘆見彩古堂這樣一個第二流的古董商拿來的這件事有些懷疑。所以他必須把文人畫的權威——岩野佑之的推薦文印在目錄中,這樣一來,即使是假的也可以使人相信是真的。因而不但容易出售,而且也可以卸卻以後的責任。


    單是玉堂的畫幅就有十七點,平均每點即使預估值一百萬圓,全部也可以賣到一千七百萬圓以上,雖然象箕雲堂這樣—個大古董商,這筆買賣也是不肯失之交臂的,所以就說了這些話。


    拍賣的會場準備在芝區的日本美術俱樂部租用一間屋子,或者是在赤阪還租用一家第一流的酒店。舉行預展時,盡管多發一些請帖,邀請各有關方麵以及報刊記者前來參觀。箕雲堂還決定再去請岩野佑之鑒定時,把蘆見也帶去給介紹一下。


    幾天之後,這件事就按照計劃開始進行了。


    蘆見在見到岩野佑之後,歡欣雀躍地回來報告說:


    “萬歲!岩野先生這麽激動,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啦。他說,‘我這麽大年紀,總算沒有白活啊,可以一下子看到這麽多玉堂的名作,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卸去了拉門,打通了兩個房間,把十二幅作品全部攤開來,屏息地凝視著,真是了不起啊、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諸岡先生,中村先生,還有各位助教授、講師等等,大家都是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下,一會又拿出筆記本來寫著。每一個人都興奮得不可開交。大家說這是日本美術史上的空前大發現哩。


    岩野先生的推薦文是不成問題了,此外,還準備讓《日本美術》雜誌為此出版一期專輯,以兼子先生為首的各位專家,都將為這一次大發現寫文章哩。舉行預展時,就準備給這些畫相指定為重要美術品,因此文部省還將派攝影技師來工作哩。


    事情鬧得這麽大,我坐在一旁:簡直心裏都有些著慌啦。“蘆見影古堂這麽亢奮,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箕雲堂說啦,這麽一來,大概可以賣到二千萬圓以上啦。他真是快活得要死哩,拉住了我的手連連地向我道謝哩。”


    門倉聽到這麽說,過去抱住了蘆見,嗓子裏發著嗚嗚的聲音,也聽不清他是在哭泣呢,還是歡呼,接著,他們倆看到兩句鳳嶽仿佛呆子一般立在旁邊,於是又象發現了什麽敵人似的,同時又向他身上撲過去。


    ——我的眼睛裏浮現出了這樣壯麗的場景:在赤坡區第一流的酒店裏把畫幅排出來舉行預展會啦。收藏家,學者,美術記者,紛至遝來,在東京都可以算得上第一流的古董業者,都在會場上忙錄地打著轉。文部省的攝影記者也來了。


    印在賣品目錄中的岩野佑之的推薦書,很可能是這樣寫的:“這些才是玉堂的真正的作品,顯然是把中期與後期的傑作部積聚在一起了。這一發現,是日本古代美術史上一件值得大大慶祝的事情。”兼子、田代、諸岡以及岩野佑之門下的其他人物,都以帶著學究氣的用語嚴肅地寫出了煞有介事的論文,刊載在各家權威的雜誌上。


    一切都按照著我的計劃進展著,岩野桔之終於走進了我設下的陷講,他已經怎麽也逃不走啦。這些“日本美術史”的天神,跨著嚴肅而沉重的步伐走進了我的剝製作業場。


    我的作業就要齊始了。時鍾上的秒針一格一格地過去,我計劃中的時間已經來到啦。我可著嗓子大喝一聲:這些東西都是假的啊!


    正如突然卷起的一陣旋風一樣,整個會場陷入了混亂狀態。在這一陣砂煙漸漸散開去時,我仿佛可以看到岩野佑之頭重腳輕地翻落下來的姿態。可憐啊,莊嚴的權威從寶座上顛落下來啦!


    贗品的經院派經過動製而顯出了原形,在人們的嘲笑中摔倒啦!


    ——在我眼前浮現的就是這樣的光景。這也是我最後的目的。一個人如果對他所憧憬的目標過分凝神注視,他往往就會被一種仿佛是突景一樣的幻覺所迷惑的。


    而我呢,我所凝神注視的目標,最後也以幻覺告終了。


    是什麽地方出了漏子呢?


    酒句風嶽的話講壞啦,他在城田菁羊麵前僅僅泄漏了一句話。當然,他決不會說自己在作假畫的,可是他卻說了這樣一句:“我啊,玉堂那樣的本領是做得到的。”


    他的目的,是要在已經成為主要畫家而聞名的一個昔日的朋友麵前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能,是一種對抗心理的結果。盡管這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他覺得自己象這樣埋沒在無能的砂土中,實在感到太寂寞啦。他希望向一個人透露一點自己的才能——真正的一丁點兒。


    事實上,他還把剩下來尚未落過款的一幅畫,帶著自傲的心情給菁羊看過啦!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漏洞也就迅速擴大,整個計劃就在鳳嶽的這一行動下崩毀啦。金井箕雲堂心急慌忙地取消了和我們的約要。更不幸的是,附有岩野佑之的推薦書的目錄還在印刷中,因而就此停印了。結果這分目錄並沒有公開出來,危險萬分的岩野佑之終於幸免了倒台的命運。


    我不能去責怪酒句鳳嶽。我自己也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告訴別人哩。


    不幸的是,我的“事業”出乎意外地驟然崩潰了。可是,我絕對沒有感覺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完全自費的。


    我總覺得有一種小小的滿足感,似乎是有一件什麽事情是已經完成了。仔細一想,原來,我培養了酒句鳳嶽這樣一個贗作家,在這一件事上。我已經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轉瞬之間,我和女人之間那種發酵的陰濕的熱烘烘的滋味,又爬上了我的心頭,我昂起了滿是白發的頭,又上街去尋找我那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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