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完全過去了,武藏野的;櫪樹和樅樹林,已經是一片初秋景色。


    隨著時日的過去,酒句鳳嶽所作的畫,也漸漸地向著使我滿足的方向發展。鳳嶽本來就是具有著這種才幹的人,他在臨摹方麵的能力,簡直使我有天才之感。他已經參透了玉堂的筆法,不論是樹木、岩石、斷崖、溪流、飛瀑以及人物的線條,分別近景、遠景的幹筆和潤筆的不同筆法,以至草灰描法的特征等等。都能夠在紙上靈巧地表現出來了。


    可是,也不能否認,要真的和玉堂一模一樣,其間還有著一段距離,他那種直感地掌握事物的方法,還沒有完全學象。無論如何,總還是受著在腦子裏塑造的自然形態的牽製,不管怎麽樣努力想掙開這種牽製,可惜就是不容易做到。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鳳嶽盡管在模仿上有著過人的才能,但在精神上卻是沒有個性的,同樣是文人畫,象竹田或大雅那種與實物一般無二的寫實性的畫風,也許還可能辦得到,但要達到浦上玉堂的境界,我看恐怕還有些困難吧。


    由於過分地拘泥於細部的遠近感,因而就無法表現出玉堂所特有的那種在奔放的筆致中體現出遠大的空間距離的魄力。在構圖上也缺乏一種緊密感,這是鳳嶽製作幾十幅“玉堂”作品的過程中,我一再地為他提出的意見。


    但酒句鳳嶽確實很努力,在每一次聽到我教他的話時,他總是眼睛睜得回回地盯住著自己的作品,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運筆也就更加出神入化了。他那長長的頭發亂蓬蓬地蓋在額角邊,高高的鼻子上閃著油光,瘦削的麵頰上、筋肉都變得僵硬了。他的身子向下彎曲,把全副精神都凝集在宣紙上了。


    可是,不管鳳嶽是怎樣地嘔心瀝血,我卻沒有以純潔的感動的心情來接受他的這種姿態。這是我惡劣的品質的反映,是我的利己主義的表現,我不過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生物來培養的,這是一個給予一定的條件就可以漸漸地生長起來的生物。


    在一旁觀察著的我,心裏不是有所感動,而是充滿著愉快。


    就這樣,鳳嶽的畫獲得了相當的進步。所謂相當,也就是說,依我看來,他現在所作的畫,即使放在具有相當鑒別能力的人麵前,恐怕也不致於被看出是假的來了。


    “你很用功啊。”


    我這樣稱讚著鳳嶽。


    “你對玉堂已經有了很深的理解,這在你的畫上已經表現出來了。即使是構圖方麵,也隻差一點兒啦。”


    鳳嶽高興地笑著。他的臉容顯得非常憔悴。


    來到東京以後,他就一直關閉在這樹林深處的農家的閣樓上,在一間密室裏跟我兩個人進行著格鬥。武藏野一帶的樹林,秋色正濃,農民們已經在金黃色的稻田裏開始收割了。


    “你剛到東京來的時候,每天到博物館去觀摩玉堂的作品,這對你是很有用處的,”我說。


    “你每天上那兒去,終日地凝視著玉堂的畫,這種對真筆的實物學習,也就是提高你的眼力和腕力的基礎啊。那座屏風和三幅畫,你現在還記得清楚嗎?”


    “隻要一閉上眼睛,就全記起來了。墨色的濃淡深淺、飛白,點子,甚至一個小小的汙跡,都記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一樣。”鳳嶽說。


    “是嗎?既然你記得這麽清楚,那就和你講了罷。這幾件東西,都是玉堂的第一流作品,可是,在那三個畫幅裏,有一幅卻是假的,說它是偽作,這是誰也沒有看出來,隻有我,不,隻有我的師傅津山博士和我兩個人才知道。你知道這是其中的哪一幅嗎?”


    鳳嶽閉上眼睛,深深地思考著。最後又把眼睛睜得大大地說:


    “是最右邊的那一幅嗎?”


    並排的三幅作品中,最右邊的是一幅《樵翁歸路圖》。


    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眼力真不差啊。”


    “先生這麽一說,我才想出來的,否則的話我一點也不知哩。”


    鳳嶽也感到愉快地笑了。


    “可是,你能夠立刻指出這張畫來,也證明你的眼力確實是有了進步啦。那張畫是1926年被指定為重要美術品的。當然做鑒定的是國寶保存委員本浦奘治。他還把它製版收入自己的著作中大加讚賞哩。”


    不僅是本浦奘治,岩野佑之也販賣著他師傅的一套,在自己的著作中對這幅畫大加讚賞。但是,看出這幅畫是贗作來的,卻是津山先生,這幅畫原來是中國1係統的舊藩族家裏的藏品,津山先生曾經帶著我一起到這個華族公館裏去看過。當時的主人是一位老侯爵,他帶著自傲的心情,鄭重其事地特為從庫房裏拿出來給我們看。


    洋山先生看過之後,隻是隨便地應酬了幾句,並沒有特別讚賞,那位候爵還因此而大為不快哩。


    我們走出那座廣大而陰暗的住宅,來到明亮的大路上走著時,先生就對我說,這幅作品是假的啊,不管本浦先生對此怎麽說,我是不能讚同的。我當時還是一個學生,但津山先生把理由都仔細地解說給我聽了。現在想起來,我連當時走著的那條大路上的風景以至明亮的陽光,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哩。


    酒句鳳嶽所作的畫,將來也許是可能產生那樣的價值的,不,正是為了使它產生那樣的價值,所以我才這樣教他的。可以說,中了指導鳳嶽,我那正在開始消失的熱情,象剩下來的一點餘燼似的燃燒著我。我把自己的智慧全部傾注在鳳嶽身上了。可是,我並不是帶著喜悅的心情這樣做的,如果說,我從這裏可以得到什麽滿足的話,那也隻是培養了酒句風嶽這樣一個贗作師,1指中國地方,在日本本州西部。


    在這一件事上總算滿足了我的事業欲,而這也不過是為我的另一個“事業”作準備而已。


    也正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按照原來的計劃,把彩古堂的蘆見藤吉引進了我們的一夥。


    我把風嶽畫的一幅畫默默地放在蘆見眼前,他一看,不由得愕住了。


    “先生,這是從哪兒得來的?”


    他毫不懷疑地把它當作真品了。我雖然把這幅畫染上了古舊的顏色,但故意地沒有蓋章。隻是裱裝方麵,委托了裱畫店特意使用了古舊的材料。


    “你仔細看看,不是沒有印章嗎?”


    蘆見這樣一個行家,竟然連這一點也忽略了。他“呀!”地一聲,瞠日結舌,望著我的臉講不出話來了。


    我當下就帶著他到鳳嶽那裏去,把那些“玉堂”的練習畫拿出來給他看,他臉色都變了。


    “先生,這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蘆見興奮得不得了,當下就要求這件事交給他一個人來辦就是了。不出我的所料,在這種利益麵前,過去的什麽感情衝突,他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又把門倉一起減到蘆見家裏,三個人共同對今後的方針進行一番商討,我以計劃者的身分第一個發言:


    “鳳嶽畫的作品在沒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一張也絕對不能拿出去給人家看。


    拿出去時的方法,也必須由三個人合議決定。這一點大家必須堅守秘密。”


    不用說,我的發言受得了尊重。此外,對於酒句風嶽的報酬問題,我也盡量作了有利於他的安排。這也是我作為培養者時,對他表示的愛情。同時,不但是對這個關在農民家擱樓上終日作畫的風嶽,而更主要的是對那位站在熾烈的陽光下懷疑地望著我們的他的妻子表示謝罪的意思。


    蘆見趕忙挑出一幅最好的畫來,希望我同意讓他拿到田室物兵衛那裏去。門倉也讚同他的意見。


    “先生,不妨先試試看。”


    蘆見彩古堂向我說。


    “田寶先生最近已聘請兼子當他的顧問了。我相信他拿到這張畫一定會去和兼子商量的,因此,隻要兼子的眼睛可以通過,那就沒有問題了。總之,拿出去試一試罷。”


    我聽到是兼子,心裏禁不住也有些活動了。


    他現在雖隻是一個講師,但據說成績很優秀,鑒識的眼力還遠遠地超過了他的老師岩野佑之,岩野在有人拿東西來請他鑒定時,如果沒有兼子幫忙,那照例隻會“唔,唔”地哼哼著,一連凝視一個多小時也下不了判斷的。


    聽說是兼子,我的鬥誌也就起來了。在文人畫方麵,他是把自己看作未來的權威的。現在他也在美術雜誌上麵經常發表這方麵的論文哩。


    他那種充滿自信的樣子,我是知道的。


    “如果是拿去給兼子看,那也許可以吧。”


    我終於表示了同意受試驗的不是我們,而是兼子,是我們去試一試兼子。


    我就在鳳嶽的畫中選出一幅來,盡量給它染上了古老的色調,這是學取了奈良一帶的模造家所采用的方法:以落花生的殼燒出來的煙,使畫麵熏成枯葉似的顏色,比起北陸一帶使用爐煙塗抹的方法來,我們的辦法可以使脂肪更深入地滲透到紙張的纖維中去,古代的紙和墨,蘆見堂那裏都有現成的,印章也沒有請教篆刻師的必要,就由我參考《玉堂印譜》或《古畫備考》自己雕刻,這一點點手藝,我是承擔得了的。印泥由彩古堂製造,配製的方法當然也是我教給他的。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蘆見彩古堂把這幅畫拿去後的第三天,就來報告我說,田室先生已經把它留下了。田室物兵衛認為他自己也是懂得古美術的,他還經常為在他那裏出入的古董商講哩。對古董商來說,象他這樣的顧客也是最理想的了。田室想兵衛看到蘆見拿來的鳳嶽所作的《秋山束薪圖》,眼睛裏都發起光來了。不過,據蘆見的觀測,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想給兼子看一下哩。


    問題就在兼子身上了。他究竟怎樣鑒定呢,這也就是使人最感興趣的問題,蘆見和門倉都在為此耽著心事。


    這以後又過了五天,蘆見又來到我和門倉麵前,他那張發著光的紫膛臉笑得連嘴也合不攏啦。


    “收進啦,看來,兼子已經給他保險了。”


    門倉聽了拍起手來。


    “多少錢收進的?”


    蘆見伸開了兩隻指頭。


    “八十萬圓嗎?”


    東部美術俱樂部的“秘書”樂得發著嘶啞的聲音大笑起來。連他那光禿的腦袋上也發出了紅光。


    “我知道田室把兼子先生喊去了。因此一直在門外麵等候著他出來哩。”


    彩古堂抑製著昂奮的心情這樣說。


    “兼子先生出門一看到我,便睜大了眼睛對我說:”哦,被你找到一件了不起的東西啦,是從哪兒發掘出來的啊?‘我當下又耽心地盯了一句’那麽,決定收進啦?‘於是他又自以為了不起地說:“當然啦,隻要我說好,還有不行的道理嗎!


    ’據說老爺子也高興得不得了哩。我當下就把兼子邀到酒店裏,請他大吃一頓,還塞了三萬圓錢給他。”


    門倉一麵聽他說,一麵高興得隨聲附和著。


    第二天,蘆見又上田室家裏去時,田室果然非常滿意,八十萬圓的交易就此順利地決定了。門倉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快活得手足無措了。他感激地握著我的手說:


    “先生,您畢竟是了不起啊!鳳嶽花的功夫雖然也不小,但沒有您的指導,那是不會有今天的,謝謝您,您太辛苦啦!”


    門倉快活得簡直要流出眼淚來了。這位美術俱樂部的“秘書”,在經濟上看來也是不大優裕的。從他那發著異樣的光芒的眼睛裏可以看到,他的心一定也被今後還將滾滾而來的財源壓倒了。


    兼子已經受到了試驗,這同時意味著岩野佑之也已受到了試驗。也許還可以說,經院派的權威也已受到了試驗,我的“事業”經過了這一小小的試驗之後,還必須向下一階段繼續前進——這才是我的真正的目的。這是為了究明一個人的真與假麵進行的一種重要的剝落作業。


    這以後大約又過了兩個星期,以美術讀者為對象的《旬刊美術時報》發表了一篇兼子孝雄的談話,大意說:


    “我最近有機會看到一軸未曾發見過的浦上玉堂的畫幅。依我看,這大概是玉堂晚年的作品。我認為這確實是玉堂的秀作之一,今後再進一步研究後,當再發表我的感想。”


    我讀過之後,滿足地大笑起來,象兼子這樣的人也興說這種話。前途的成功已經清楚地顯現在我的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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