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睡得怎麽樣啊?”黑暗中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路明非驚得一哆嗦,這才發現床邊坐著個小胖子,穿著藍色馬甲、花格紋西褲,油頭梳得整整齊齊,發梢末端還帶風騷的小卷兒。


    cbd區最熱鬧的地段,黑太子國際金融中心,這是一座表麵蓋滿黑晶玻璃的摩天大廈,好似黑色的巴比倫塔。


    本市的龍頭企業黑太子集團就在這棟樓裏辦公,這棟樓本身也是黑太子集團的產業。


    頂層大廳的長沙發上,身穿酒紅色裹身小短裙、腳蹬酒紅色細高跟鞋的女孩優雅地側坐著,酒紅色的眼影閃閃發亮,烈焰紅唇驚心動魄。


    屠小嬌小姐,21歲,之前是廣吿演員,去年出道演電視劇,在經紀人的助推下,己經號稱“中國的蘇菲·瑪索”。


    她今天來到這裏,是要拜見邵公子,傳說中的邵公子。


    她已經在邵公子辦公室門口的沙發上坐了足足半個小時,女秘書一直說邵公子有些重要的事情,還請屠小姐稍等。


    要是換作別人,屠小嬌立刻就起身走人了。憑什麽讓她等?她是女明星,是人人爭相求見的“中國的蘇菲·瑪索”,她所到之處大家都早早地開門迎候。


    可那是邵公子,為了等邵公子,多數新晉女明星都能抱著“把牢底坐穿”的精神,屠小嬌也不例外,而且屠小嬌覺得自己比她們更堅韌不拔!


    邵公子的真名叫邵一峰,黑太子集團的大少爺。


    黑太子集團是邵老爹一手打下的江山,在前一輪造富運動中,邵老爹從一介村支書迅速成長為礦業集團的董事長,個人資產在十年內增值了幾百萬倍。而邵公子是邵老爹的獨子,板上釘釘的接班人。按照原本的人生軌跡,邵公子應該成為一個紈絝子弟,但邵老爹某年某月某日偶爾讀了一本書,名叫《三代養成一個貴族》,痛心疾首,意識到自己除了錢什麽都沒有,立誌不能讓兒子走自己的老路!


    要去英倫!上名校!當貴族!年僅4歲的邵公子被送往英國,從幼兒園一直到讀到伊頓公學。


    這樣邵公子長成了和父親不一樣的人,他成了一個……會說英語的紈絝子弟。


    邵公子什麽都能玩什麽都愛玩,但最大的愛好還是投資影視。邵公子投的都是大戲,出演的女星也都迅速地升格為—線明星。


    年輕女星都想結交邵公子,邵公子在她們眼裏就是一架金光閃閃的梯子,沿著那架梯子她們能爬到天上去。


    屠小嬌看中的是邵公子接下來的那部大戲,她為自己鎖定了女主角的位置,為此決心放手一搏,穿了最短最低胸的裙子,穿了最細最閃光的鞋,來接受邵公子的麵試。


    明豔照人幾乎不輸於屠小嬌的女秘書帶著歉意的微笑來到沙發旁:“讓您久等了,邵先生請您進去。”


    屠小嬌立刻進入戰鬥狀態,昂首挺胸地踏入邵公子的辦公室,門在背後關閉了。


    這是何等奢華的一間辦公室啊,彌漫著古龍水和雪茄的香味,全套的阿瑪尼家具,牆上掛著抽象派畫作,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cbd區,窗外瓢潑大雨,玻璃上沾滿水珠。


    穿著藍色馬甲和花格紋西褲、油頭梳得整整齊齊的小胖子靠在窗邊,翻著一卷書,神色憂傷而雋永……屠小嬌心說哇唾,這什麽路數?


    江湖傳聞邵公子是個活躍的家夥,愛玩愛鬧,派對小王子,酒後喜歡把頭枕在女孩子大腿上,看外形他也確實是這種人,卻沒料到內心是這種文藝範。


    仔細聽就更文藝了,邵公子在雨聲中念著詩呢:“我的心在痛、困頓和麻木,毒害了感官,猶如飲過毒鴆,又似剛把鴉片吞服;一分鍾的時間,字句在忘川中沉沒,並不是在嫉妒你的幸運,是為著你的幸運而大感快樂……”


    屠小嬌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坐下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邵公子憲全沉浸在詩歌中,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屋子裏多了一個人。


    邵公子喝杯水漱漱口,接著念:“你,林間輕翅的精靈,在山毛櫸綠影下的情結中,放開了歌喉,歌唱夏季……”


    邵公子撓撓頭,換個姿勢繼續念:“哎,一口酒!那冷藏在地下多年的甘醇,味如花神、綠土、舞蹈、戀歌和灼熱的歡樂……”


    邵公子念累了,躺在沙發上念:“我要一飲以不見塵世,與你循入森林幽暗的深處……”


    可憐的屠小嬌小姐在那裏站了足足十五分鍾聽邵公子念詩,鞋跟那麽細那麽高,她腳都麻了。


    邵公子稍微停頓的時候,屠小嬌終子決定抓住機會主動出擊,她嫵媚地幹笑幾聲:“邵公子學詩歌呢,念得真好聽。”


    “哦,屠小姐吧?你自己隨便找地方坐,冰箱裏有飲料酒櫃裏有酒,你自己弄點喝的。”邵公子頭也不抬,“優美吧?好聽吧?濟慈的《夜鶯頌》,很有逼格的一首詩!”


    屠小嬌沒轍,隻得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烈性酒,小口小口地喝著,繼續聽邵公子念詩。


    這是女明星屠小嬌人生中最崩潰的一個下午,她懷著為藝術或者星途自獻的心來到這裏,拜會一架閃著金光的梯子……聽梯子念濟慈的詩。


    “那邵公子您忙我先走了。”屠小嬌心說這意思是我該告辭了吧?這意思是說我這姿色甚至不值得他看一眼吧?這就是一種帶著嘲諷的拒絕吧?


    邵公子終於抬起頭看了屠小嬌一眼:“不忙啊,就是我師姐回來了,我得補習補習文化,師姐總說我回國之後說話像個挖煤的土豪……‘去吧!去吧!我要飛向你!不用酒神的車輾和他的隨從!乘著詩歌無形的翅膀!’”


    讀完了這首詩的最後一句,邵公子終於消停了。他認認真真地打量屠小嬌渾身上下,目光在那雙裹著黑絲襪的長腿上流連了好一會兒,眼睛閃閃發亮,屠小嬌這才恢複了一點自信,世界這樣才正常啊,邵公子果然是個好色之人。


    這時候邵公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這一身要是師姐穿比你穿好看!”


    屠小嬌終於明白了,慘痛地明白了,不是她不夠美,也不是邵公子愛詩歌,而是她來得不是時候,她拜見邵公子的時候,邵公子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女孩回來了。


    那是何等強大的敵手!那是何等沛莫能禦的魅力!屠小嬌覺得自己被巨大的黑影籠罩了,呼吸都困難!


    “您師姐是什麽人啊?”屠小嬌強撐著問,就像武俠小說中大俠中了一掌被傷了心脈,吐著血問你這是什麽掌。


    “是我女朋友啊,我給你看照片!”談到這個話題邵公子高興極了,放下詩集摸出錢夾打開遞到屠小嬌麵前,那是一張合影,兩個身穿英倫校服的小孩相互搭著肩膀,都是四五歲的模樣,感覺是未夠年齡的小古惑仔。


    “這是……你們的孩子?”屠小嬌懵了。


    “什麽啊!這就是我和師姐!”邵公子認真地說,“我們是幼兒園時代的男女朋友,當然要留幼兒園時代的合影!”屠小嬌風中淩亂還得強作笑顏:“能不能見識一下師姐現在的美貌啊?”她這是死也要看敵手一眼。


    “後來的照片師姐沒給過我。”邵公子撓撓頭,“不然讓你好好見識—下。”


    屠小嬌心說別逗了兄台人家連張照片都不肯給你!你有何麵目自稱人家幼兒園時代的男朋友?話說世界上真有“幼兒園時代男朋友”這種東西麽?邵公子流露出非常緬懷的神情,正要跟屠小嬌講講自己跟師姐的往事,辦公室的門被人撞開了,幾個穿黑西裝的年輕人帶著邀功領賞的急切神情衝到邵公子麵前:“老大!套出來了!陳小姐有個朋友正在住院!感覺跟陳小姐很熟的樣子!”


    邵公子一丟詩集,“噌”地站了起來:“走!我們看看那家夥去!”


    一幫人大呼小叫地下樓去了,一會兒樓下傳來那輛法拉利的轟鳴聲,邵公子的車為首,馬仔們的車在後,駛入正在降臨的夜幕。


    女秘書悄無聲息地進來,拍拍屠小嬌的肩膀,試圖安慰這個感覺自己忽然被全世界拋棄的漂亮女孩:“要是平時邵先生一定纏著你要跟你吃晚飯啦,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因為陳小姐回來了。”


    “那個陳小姐一定很漂亮吧?”屠小嬌花容慘淡。


    “見過兩次,是很漂亮沒錯,但也沒這麽誇張。”女秘書淡淡地說,“隻不過呢,陳小姐不在的時候,邵先生的智商情商怎麽也相當於二十七八歲的人,可陳小姐來了,他就隻有五歲了。”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91次load,任務失敗。


    路明非緩緩地睜開眼睹,窗外已經漆黑一片了。時間是晚上7點半,陰天的時候天黑得特別快。這個時間病人們都吃完飯去活動室玩了,病房裏空蕩蕩的隻剩他獨自躺著。


    吊扇緩慢地旋轉,路明非的目光也跟著旋轉,他在回想著前一次load失敗的那一幕。


    他們的車被點燃了,車門鎖死,諾諾想要把他從車窗裏推出去,他懶洋洋地不想動,反正失敗了就重新load。


    但在車爆炸的那一刻,他轉回頭,看見了諾諾那惶急、發狠卻又悲傷的神情,心裏微微一動,想要上前擁抱她一下,給她一些安慰。


    對於他來說,遊戲失敗了大不了重來一次。可對於每次遊戲裏的諾諾來說,失敗了就是結束了,永遠,絕對。不知道是他更慘,還是那些被模擬出來的諾諾慘。


    “你醒啦?睡得怎麽樣啊?”黑暗中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路明非驚得一哆嗦,這才發現床邊坐著個小胖子,穿著藍色馬甲、花格紋西褲,油頭梳得整整齊齊,發梢末端還帶風騷的小卷兒。


    “你……你是新來的?”路明非好奇地看著小胖子,心說這人哪裏冒出來的?怎麽沒換病號服?


    要是別人這麽跟邵公子說話,邵公子的小弟早就衝上來揍人了?不過此刻小弟們都被邵公子留在外麵了,而這個名叫路明非的病人又是諾諾的好友,那是打不得的。


    邵公子按下心中的不滿,俯身湊近路明非耳邊:“我是你陳師姐的朋友。”說著摸出那輛法拉利的鑰匙搖晃幾下,作為信物。


    “你是師姐派來救我的?”路明非認出了那把鑰匙,欣喜莫名。


    “這麽說也可以,院長跟我很熟,我會拜托他照顧照顧你。”邵公子轉了轉眼珠,“小路兄弟恢複得怎麽樣啊?”


    說著打開一罐進口的比利時啤酒,給路明非灌一口,自己也喝一口,儼然一對多日不見的好兄弟。


    這是邵公子的慣用招數,以酒開路,很多懷著戒心的人都會在酒精的作用下放鬆警惕,所以丟下屠小嬌衝出辦公室的時候邵公子還沒忘了拎幾罐好啤酒。


    他這次來是有目的的。他和諾諾從幼兒園到小學一直都是同學,升入中學後老爹非要他上男校伊頓公學,兩人自然就分開了,之後偶有郵件聯係,卻隻見過兩麵。


    第一次是諾諾代表學院回國麵試路明非,第二次就是這回。


    每一次邵公子都開心壞了。邵公子有個人生理想,首先要有很多很多的漂亮女友,然後就是甩掉那些漂亮女友娶師姐——說起來他比諾諾還大一歲,諾諾逼他叫自己師姐,他叫著叫著也就順口了。


    這種心理看似有點矛盾,但是對於邵公子這種人來說是非常合理的。首先好不容易投胎一把,當然要有很多的女朋友享受世界的繁華,但是最終他要娶的女孩,一定是最完美的那個,完美到讓他邵公子心甘情願跪了的程度。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在各路美女麵前當大爺,回家給老婆當孫子。


    總結來說,邵公子找老婆的標準是能降得住他的,但那些圍繞他的鶯鶯燕燕,哪一個不想討好他?就算開始擺出冰山美人的態度,很快也就流露出嬌嗲的一麵,發微信都是“老公我想你”“老公我愛你”“老公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麵”……唯有當年那個在幼兒園裏認識的野丫頭,不僅把邵公子叉翻在地,而且踩上一隻腳大喊說,“叫師姐!叫師姐我就饒了你!”


    對邵公子來說,這才是他要跪的姑娘。


    對於諾諾如今的生活,邵公子知之甚少,諾諾來找邵公子,也就是借部車用,邵公子問來問去,隱約知道諾諾有個意大利貴族男友,對他來說那是五雷轟頂,心理治療了倆月才緩過來。


    再多問諾諾就一句話不說了,邵公子急得抓心撓肝的,心說不知那意大利男友是什麽樣的渣男,全世界人都知道意大利男人靠不住!


    邵公子有一陣子提起意大利就想打人,連意大利麵都不吃了。


    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師姐如今的朋友,邵公子是來刺探情報的。


    幾口啤酒下去,路明非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已經在夢境中連續失敗了92次,是該喝口酒喘口氣了。


    分享了幾罐啤酒扯了點閑篇之後,路明非和邵公子已經能算好朋友了,邵公子給路明非看了看自己幼兒園時跟諾諾的合影,路明非信了這家夥是諾諾的好友,他講了幾件和諾諾有關的小事,邵公子聽得耳朵都豎了起來,恨不得摸出手機錄音。


    邵公子覺得彼此之間情投意合,差不多可以說點正事了,就清了清嗓子:“師姐那個男朋友是怎麽回事?我可是聽說意大利男人都是幫渣男!”


    “現在不是男朋友了,是未婚夫。”路明非真心誠意地說,“不過老大並不渣,他對師姐很好的。”


    邵公子心裏“咯噔”一聲,心說不是渣男可就更難對付了,想拆散他倆的任務就艱巨了很多。


    “這個愷撒家裏很有錢啊?開礦的?”邵公子又問,純情這關上輸了不要緊,邵公子還能跟那個意大利佬搏身家,比有錢這件事邵公子是不懼任何人的。


    “有錢這個詞可不夠概括老大他們家。”路明非說。


    “那麽有錢?”邵公子一愣。“進校那天我跟老大打賭,老大輸了,輸了我一輛布加迪威龍。”


    邵公子倒吸一口冷氣,罕見地覺得人窮誌短……


    “這人有意思麽?我倒想認識認識。”邵公子裝作隨口問問。


    “老大蠻有意思的啊,什麽都懂,美食美酒宮廷禮節,拉丁文希臘文,對女孩子也很溫柔。”路明非說,“胸肌練得倍兒棒!帆船玩得特別好!好像滑雪還得過冬奧會的銀牌!”


    他是真心覺得愷撒很棒,因為跟愷撒比起來,他再怎麽都是個衰仔,即使用手工定製的西服和burberry的風衣偽裝起來,也還是老樣子。


    邵公子可就不這麽想了,路明非每說一個愷撒的優點,邵公子的心都在滴血,就差咆哮說世上怎麽有這樣的男人?世上怎麽有這樣的男人?


    衰仔那是說跪就跪,反正跪習慣了,邵公子風流倜儻了那麽多年,誰都不跪,就算此刻心裏已經跪了下去,表麵上還得挺著。


    “我看不盡然吧?”邵公子強撐著說,“這些都是拿出來說的談資,他才多大年紀,什麽都會什麽都玩得溜,我可不。”


    “別的我說不算,你搜索老大的名字,看看那塊冬奧會銀牌是不是真的。”


    邵公子立刻摸出手機搜索,搜完默默地收起手機,神色悲愴地喝著啤酒。路明非一看他這個狀態心裏就明白了,原來這位少爺也是對師姐有好感啊!他心裏惦記著諾諾,所以對同類人的感覺特別敏銳,心說這位少爺也很不容易,從小被師姐欺負到大……啊不,從小惦記著師姐……卻一頭撞在老大這座喜馬拉雅山上。


    邵公子卻沒想到這個穿著拘束衣的小子也惦記著自己的心上人,他眼裏的假想敵隻有那個愷撒·加圖索。


    “這麽好的男人,喜歡他的女孩不少吧,將來可別欺負師姐。”邵公子恨恨地說。


    眼下要是有人組織八國聯軍侵略意大利,邵公子絕對報名參軍。


    “希望不會吧,不過喜歡老大的女孩真的好多的。”路明非說。


    “意大利人都他媽的不是東西!”邵公子又說,“他要是敢欺負師姐我就跟他玩命!”


    路明非沒來由地想伸手拍拍這個小胖子的肩,不過他做不到,他雙手都被皮帶捆著呢。


    “如果有一天你喜歡的女孩被人欺負了你會怎麽辦?”邵公子問。


    長久的沉默,然後路明非說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我會叫那個人死。”


    這話就像是小魔鬼借助他的身體說出來的,可又那麽地貼切自然,恰如一位暴君如實地講述了自己的心。


    “對!叫他死得什麽都不剩!”邵公子覺得路明非這句話太對胃口了,打開一罐新的啤酒,又喂了路明非一口。


    邵公子說完了狠話又有點泄氣,想想這些年自己未必不渣,並沒有質疑那個愷撒·加圖索的資格,要是師姐知道自己跟那些女演員的故事,高跟鞋早都踩到臉上來了吧。


    說真的諾諾踩他他倒不怕,就怕諾諾淡淡地說,你喜歡怎麽玩是你的事,祝你玩得開心。


    比起她討厭你,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你做過什麽。


    “師姐小時候是什麽樣的人啊?”路明非問。


    邵公子不了解諾諾的現在,路明非不了解諾諾的過去,諾諾始終是這樣,從不讓任何一個人了解她的全部。


    “女魔頭咯。”


    “那她從小到大沒怎麽變樣。”


    “她那時候總揍我?”邵公子沮喪地喝著啤酒。


    “師姐為什麽揍你?”


    “我臭牛逼唄,總跟幼兒園的小朋友們說我家有好多錢,你們要聽我的,我以後都給你們發工資。”邵公子說,“我跑去給她說的時候,她就把我給打了,逼著我叫她師姐。”


    “老兄你這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啊!”路明非驚歎。


    “其實我那時候吹牛逼是有原因的,我們那是個貴族幼兒園,其他孩子都是英國老貴族的子孫後代,他們從骨子裏看不起我們。”邵公子撇撇嘴,“我不就—暴發戶的兒子麽?除了有錢還有什麽?我能跟他們牛逼的隻有錢。”


    他把玩著手中的啤酒罐:“我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練英式橄欖球,英式橄欖球你知道嗎?那種沒有防護的橄欖球,我玩得不好,可我又想玩得好,就特別發狠,撞傷了好幾個人。那些英國孩子就報複,故意照著我臉上踢,有一場友誼賽,我臉上被球砸了八次,把我的門牙都砸斷了。”邵公子張開嘴,指給路明非看他那不整齊的門牙,這是邵公子一直藏著的秘密,在所有新聞圖片上,他都是抿嘴笑的。


    “可我就是不下場,門牙砸斷了我也不下場,我看那幫英國佬不順眼。那天比賽的時候沒有教練在場,沒人叫停,他們就繼續往我臉上踢。”邵公子說,“我暈了,坐在草地上,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挺不住了,我得認慫了,我邵一峰就這麽點膽量,已經用完了,你們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算了……這時候我隱隱約約地看見有個人拿著一根棒球棒穿過整個場地來到我麵前,她擋在我麵前,跟那幫英國孩子說這是我罩的人,你們別太過分,你們有種就跟我玩。”


    “師姐麽?”路明菲問。


    “除了她還有誰啊?在我們學校裏隻有她不怕那幫英國學生。”邵公子說,“她就代替我參賽了,那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爽的球賽,一個女孩帶著球衝十五個男孩的防守!”


    “好威風。”路明非輕聲說。


    “就是那天我心裏發誓來著,我說我得娶這妞當老婆啊,跪著爬著也得娶!”邵公子喝了點酒,也不怕丟臉了,直抒胸臆。這話他憋在心裏憋了很多年,終於找到一個人傾吐。


    “嗯,師姐就是很棒。”路明非說。


    “你呢?兄弟你有沒有像我這樣喜歡什麽人啊?”都公子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於是換了話題。


    “我也喜歡一個人,對我很好的,很照顧我。”路明非說,“也比我大一點,也有個很好的男朋友。”


    “那我倆都喜歡禦姐。”邵公子喂路明非一口酒,喂自己一口酒,“大家真有緣,慶祝—個!你追到了麽?”


    “沒有啊,”路明非笑笑,“我不是說了麽,她也有個很好的男朋友。”


    “媽的!”邵公子拍拍胸脯,“我兄弟給人欺負成這樣!哪天你要帶你的妞回國就通知我,老子帶一個勞斯萊斯車隊去接你,讓那妞知道你是我兄弟!欺負誰都別欺負我兄弟!”


    “好啊好啊,我們坐你的勞斯勞斯。”路明非說,“謝謝。”


    “謝什麽?我幫兄弟我開心啊!”邵公子無比仗義,卻又心灰意冷,“我是追不到師姐了,你別放棄啊,你追到手兄弟為你開心。”


    路明非笑笑,心說老兄你也別放棄啊,師姐不是還沒結婚麽?


    “不瞞你啊兄弟,其實這幾年我也想清楚了,咱不能太自私對不對?”邵公子懶懶地靠在椅背上。


    “怎麽說?”


    邵公子忽然想要拽拽文學,他這幾天可勁兒地研究文學,“很牛的美國小說,你讀過麽?”


    “讀過啊。”


    “那你說蓋茨比為什麽那麽愛黛西?”邵公子坐直了,身體前傾,眼睛閃閃發亮。


    “不知道。”


    “因為隻有跟黛西在一起那哥們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邵公子說,“完整你懂不懂?”


    “不懂。”路明非說。


    邵公子也是剛看了文學評論,照抄評論家的想法,但說起來儼然是自己的心得:“因為從心理上來說,他是個衰仔啊!衰仔內心很脆弱的,那是從小養成的。他的心裏空了一塊,必須要一個喜歡他的女孩來填補,否則無論他有多少錢、多麽成功都補不上!所以他才玩命地追黛西,替她頂罪都無所謂。其實是他需要黛西而不是黛西需要他你明白麽?”邵公子感慨地說,“沒有蓋茨比,黛西也過得很好,可是沒有黛西,那哥們就過得不得安生。”


    “好像懂了。”路明非說。


    “可女孩為什麽要跟那個需要她的人在一起呢?她應該跟那個她需要的人在一起啊。”邵公子的小胖臉沒精打采,“不是師姐需要我,是我需要師姐。”


    長久的沉默,邵公子靠在那張探視病人用的椅子上,被窗口流入的冷風吹著,吹著吹著酒勁就退了。他忽然有點尷尬,覺得今晚真是說得太多了,很丟臉,不符合他高大上的形象。


    他趕緊站起身來,摸出一張白金名片丟在床頭櫃上:“小路兄弟我先走了,過幾天我再來看你,有什麽需要你就跟護士說,院長是我好朋友,你說是我邵一峰的朋友,大家都會賣我個麵子。”


    “外麵下大雨,老哥你路上小心啊。”路明非說,“謝謝你來看我。”


    “又說謝,兄弟之間那麽多廢話。”邵公子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你還在追你那個妞麽?”


    “說不上追吧?也沒放棄。”路明非說。


    “多久了?”


    “快三年了吧。”


    “兄弟很有恒心嘛!告訴哥你怎麽做到咬定青山不放鬆的?”邵公子有點好奇。


    “看過《西遊記》麽?”


    邵公子一愣:“以前看過一點兒,怎麽了?”


    “你記得那個傻猴子麽?”路明非說,“唐三藏把他從水簾洞裏帶了出來,那是第一個帶他見光的人,所以他就一直跟著唐三藏。我就是那個傻猴子,我除了跟著跑,不知道去哪裏。世界上有很多猴子,有傻猴子也有聰明猴子,聰明猴子在哪裏都能過得好,傻猴子就隻能跟著自己認的那個人跑。”


    他把跟路鳴澤講的話翻出來又給邵公子講了一遍,因為是第二次講,就講得簡單了很多。


    可邵公子還是聽得呆住了,就像靈光一現,就像醍醐灌頂,邵公子覺得自己忽然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今夜他本已沮喪到了極點,此刻卻有一股子豪氣橫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邵公子大聲說,“小路你真是好兄弟!你這是在鼓勵我!他媽的我明白了!要不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真要跟你碰杯慶祝!”


    “你幫我解開一條皮帶我就能跟你碰杯慶祝了。”路明非說,“放心吧,我是精神分裂,不是暴力狂。”


    邵公子想了想,確實覺得這位小路兄弟不是暴力狂,沒什麽可擔心的,就幫路明非解開了一隻手的腕帶,在那隻手裏塞上了一罐啤酒。


    兩人碰了杯,把各自的啤酒一口喝完,相互拍拍肩膀,邵公子披上風衣出門而去,在背後關上了門。


    病房裏又安靜下來,隻剩路明非—人,他在黑暗裏坐了很久很久,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放在裏麵的那支安眠針,將其中的藥劑推入靜脈。


    他緩緩地躺下,眼皮越來越沉重,黑暗降臨,風聲雨聲和馬嘶聲也一同降臨。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92次load,開始。


    黑太子國際金融中心,vip電梯升向樓頂辦公室。


    邵公子和他的馬仔們搭乘這部電梯,邵公子若有所思,不斷地敲打著自己的手掌心,小胖臉上掩不住的鬥誌昂揚。


    “老大!您今天看起來很高興啊!”—名馬仔說。


    自從陳師姐回國,邵公子喜怒無常好一陣子了,搞得下麵人膽戰心驚杯弓蛇影,不過看今天的狀態,邵公子是恢複過來了。


    “我今天新認識了個兄弟!那兄弟鼓勵我來著!”邵公子說,“那兄弟是個哲人啊!說話特別感人!沒說的,跟他說幾句話,整個人都燃起來了!你們都該見見!”


    “您今天不是去了……精神病院麽?您兄弟住精神病院?”另一名馬仔小心翼翼地問。


    “哲人不就該住在精神病院麽?”邵公子不屑地哼哼,“我跟你說那裏麵住的都是高人!”


    電梯“叮”的一聲停下了,邵公子脫下風衣往馬仔手裏一丟,昂首挺胸地踏入辦公室,驚訝地發現一個深紅色的背影背對著自己坐在窗邊,手中托著一杯烈酒。


    邵公子心說怎麽回事?屠小嬌還在這裏等他?他走了秘書就該送客啊。


    “唉喲,抱歉抱歉啊,剛才有點急事,沒跟屠小姐打招呼就走了。”他決定敷衍幾句把這個女孩送走,他現在心裏塞滿了關於師姐的事,趕回辦公室而不是趕回家是要好好地製訂一個拆散師姐和未婚夫的戰略,哪有時間搭理屠小嬌。


    女孩並不回頭,隨手一丟,一串看起來很眼熟的、上麵別著美杜莎銀牌的車鑰匙翻滾著去向邵公子。丟完車鑰匙她把酒杯丟在旁邊的玻璃茶幾上,起身準備離開。


    邵公子狼狽地接下那串車鑰匙,臉上早換了表情:“師姐怎麽是你啊?”


    那個深紅色的背影不是屠小嬌而是諾諾,她是深紅色的修身長褲加深紅色的短馬甲,配色和屠小嬌一模一樣,隻是裹得嚴嚴實實。


    “你回來找剛才那個妞?”諾諾聳聳肩,“她走了,打攪你的好事了?”


    屠小嬌跟諾諾見過麵了,她猶豫著要不要等邵公子回來再聊上幾句的時候,vip電梯升到樓頂,一身紅衣的女孩頂著濕漉漉的長發徑直走進辦公室,秘書根本沒有阻攔的意思,隻是小聲說“陳小姐,邵先生有事出去了。”諾諾淡淡地說“沒關係我等等他,正好有點累。”


    諾諾在邵公子這裏是一秒鍾都不用等的,辦公室的大門隨時對她敞開,倒是像今天這樣諾諾說想在這裏歇歇是很罕見的,她通常都是來了就走。


    屠小嬌一聽陳小姐三個字心裏就明白了,心說擇日不如撞日,你要戰便來戰!她立刻把身體扭成超s形,胸挺得簡直要裂衣而出,一對白生生的長腿交叉著盡顯長度,頸間指間那些蒂凡尼、卡地亞、梵克雅寶的飾物閃閃發亮,純粹是一隻開屏的孔雀在對另一隻示威。


    可諾諾看都沒看她,諾諾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然後在窗邊的沙發椅上坐下,默默地望著夜幕中的城市。


    屠小嬌小心翼翼但認認真真地觀察這個女孩,說真的她並不覺得諾諾勝過自己,拚衣著打扮,屠小嬌這一身可以去走紅地毯,諾諾那一身隻是在本地的百貨商場裏買的,勉強能當個櫥窗模特;身材方麵,諾諾當然是鍛煉得宜,腰細腿長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但屠小嬌也算精通滑雪騎馬,很看重錘煉自己;妝容什麽的就更沒得比了,誰都知道女人化妝不化妝完全是兩個人,屠小嬌的妝是化妝師花了兩個小時做的,無可挑剔,諾諾則是一張素臉,看那蒼白的臉色和濕漉漉的頭發,好像剛在海裏遊了十幾公裏,那麽疲憊。


    但諾諾靜靜地坐在那裏,就像一位失意的女王。她自顧自地喝酒、眺望,情緒低落,完全放鬆,一句話都沒說,屠小嬌卻覺得自己的領地簡直要被壓縮到牆角去了。


    諾諾喝到第四杯的時候,屠小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自始至終兩人之間一句話都沒說。


    “屠小姐?那是來麵試女演員的。”邵公子急了,“師姐我用人格保證,我今天是剛剛跟屠小姐見麵,加起來連五句話都沒說!”


    “我需要你這個保證幹什麽?”諾諾挑了挑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得了,車鑰匙交給你了,我也該走了,謝謝你幫忙。”


    “師姐你先拿著用就是了。”邵公子說,“要是g55開得不順手我還有部新買的蘭博基尼在車庫裏,我讓人給你加滿油開到樓下?”


    “用不著了。”


    “師姐師姐,外麵雨下得可大了,你把車都還我了你怎麽走啊?”邵公子急忙說,“不如休息一下我叫人開車送你回去?”


    諾諾愣了一下,這才想到還了g55自己已經沒了交通工具?公交車什麽的她線路又不熟,在這座風雨肆虐的城市裏確實有點不方便。


    但她實在是懶得跟邵公子多說話,心裏還是想走。


    邵公子委屈地說:“師姐你回來那麽久了,我們都沒聊會兒天呢,就是借個車,好像我倆是車友會認識的。”


    那可憐巴巴小獵狗的語氣令諾諾瞬間心軟了,她重新在沙發椅上坐下,說:“給我倒一杯琴酒加冰塊。”


    邵公子歡天喜地地去了,像調酒師那樣把酒調好——通常邵公子是不屑於幹這活兒的,覺得這是侍者的工作——放在諾諾麵前的玻璃茶幾上,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正琢磨開篇的詞兒呢,諾諾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說:“再來一杯。”


    邵公子楞了一下,隻好又去調了一杯,如此三次,諾諾有些不勝酒力了,這才慢慢啜飲著第四杯琴酒,仍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邵公子並不知道師姐為何情緒不佳,但好像是某本書上說女性情緒不佳又喝了酒,特期容易對熟悉的男性敝開心扉,邵公子心說天助我也,小胖臉漲得紅亮紅亮的。


    “師姐,有人欺負你啦?”邵公子問。


    “沒有,誰能欺負我?”諾諾答得幹淨利索。


    “以前當然是沒人咯,”邵公子轉著眼睛,“可你現在不是訂婚了麽?”


    “愷撒不會欺負我,你就別瞎擔心了,照顧好你自己吧。”諾諾不耐煩地說,“少跟女明星瞎混,別讓我在八卦雜誌上看到你小子的照片。”


    “我發誓,真沒跟女明星瞎混,那是為了炒作。”邵公子詛咒發誓完了,又回到他最關心的話題,“師姐,你真準備嫁給那個意大利人啊?意大利男人都花心得很!”


    “我有什麽理由不嫁給他?拜托給我一個理由好麽?”諾諾皺眉,“還有這事輪得到你管麽?你誰啊?”


    “我是你幼兒園時代的男朋友……”


    “不要閑著沒事自封頭銜!我揍過的人很多,不是被我揍過就是我的男朋友!”


    邵公子被連番搶白,心情從一開始的高漲狀態到漸漸低落,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師姐你那不是沒給我機會麽?我要是有機會,自信不會比那個愷撒什麽什麽的差。”


    “你?”諾諾被他氣得笑了,“你有完沒完?我們能不能別老提這事兒?”


    邵公子可不是路明非,喜歡諾諾當然是要坦蕩說出來的。前一次諾諾回國,邵公子就帶諾諾參觀自己的豪宅,那天他特意穿了一身白西裝,胸前口袋裏插著花,領諾諾看完了整個屋子後忽然單膝跪下,說師姐我想你想了好多年,我還以為老天爺把我倆分開再也碰不上麵了呢,可老天爺還是把你送回給我啦,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你能當我女朋友麽?


    諾諾看了他一眼說,跪姿錯了,按照以前的姿勢跪。邵公子說什麽姿勢?諾諾說雙膝跪地啊,邵公子心說那還不容易,立刻雙膝跪地。


    諾諾說你說錯話了你明白麽?念你初犯罰跪半個小時,我先去花園裏轉轉,然後就走了。


    “真心不是老提,”邵公子委屈地說,“我使勁忍著才沒老提,我要是每次想到這事兒就提,我得罰跪多久啊!”


    諾諾無奈地看著這個眉目靈動的小胖子,擺擺手說:“你饒了我行不行?我們就是幼兒園和小學同學而已?我當年揍你揍得比較狠,是我不對,你也不用這麽糾纏我嘛。如今我訂了婚,你每仨月換一個女明星當女朋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剛才那個女孩子我看就很不錯啊,兄弟那才是上天給你的指引,你看那胸多大腿多長,師姐就是個普通女孩,不值得邵公子你那麽苦情。”


    邵公子心說完蛋了這是要談崩,趕緊說:“師姐你回想回想我們幼兒園小學時候真的關係很好,本來我也有機會啊!可我的機會被人搶走了我不甘心!”


    諾諾說:“鬼嘞!你有個屁的機會!”


    邵公子說:“你為我一個人打一支十五個人的球隊啊,要不是你我已經沒有門牙了!你要不在乎我你幹什麽救我?”


    諾諾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不救你就沒那麽多麻煩了對不對?那我鄭重地向少爺您道歉,我不該救您,我救錯了。您如今過得那麽好,就原諒我當初的錯誤好嗎?您生活在森林之中,周圍都是參天大樹,就別再惦記我這棵歪脖樹啦!”


    邵公子眼珠子直轉,心裏急得冒煙兒,他聽了路明非的話受了鼓勵,今晚是抱著魚死網破的心跟諾諾談,卻忘了自己在諾諾麵前根本沒有話語權。


    眼看不找出新的話題諾諾就要走,邵公子急中生智……


    邵公子低下頭,聲音寂寞而淒婉,像隻被攆出家門的小狗:“師姐,你看過《最遊記》麽?”


    他竭力模仿路明非跟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不愧是搞影視投資的,模仿得惟妙惟肖。邵公子自己都有點被打動,心說哥這演技,要不要下一部戲親自出演男主角呢?


    諾諾一愣,沒說話。


    “《最遊記》裏的孫悟空是隻傻猴子,他待在水簾洞裏,幾百年都沒人去問他哪怕一句話,”邵公子的聲音低沉而磁性,他彎著腰,似乎脊椎已經無法支撐他那沉重的身體,“而唐三藏是個使左輪槍的大帥哥,那天唐三藏莫名其妙地走進了水簾洞,他問孫悟空是你在喊我麽?傻猴子說沒有啊,唐三藏看了傻猴子很久,伸手對他說,那你跟我走吧。從那以後傻猴子就一直跟著唐三藏,其實最初隻是那一伸手和一句話。世界上有很多猴子,有聰明猴子也有傻猴子,聰明猴子被人帶出水簾洞,就撒歡地跑掉了;傻猴子卻隻會一直跟著那個人的背影,不跟著他就不知道去哪裏。我說我是隻傻猴子,你信麽?”


    邵公子心中大叫說哇噻哇噻哇噻!燈光!攝像!美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看哥這演技,多完美地演繹了一位純情少年!師姐快來抱抱我!禮貌性的也行啊!


    我看見你眼裏的動搖了!說吧大聲說出來吧,說你被我打動了丨我邵一峰真是天賦影帝我為自己代言!


    諾諾原本端起小桌上那杯琴酒要喝,酒杯卻停在了半空中,酒液表麵泛起漣漪。她呆呆地看著邵公子,神魂卻像被抽走了。


    邵公子竭力想從諾諾眼中看出些什麽來,但他什麽都看不到。即使這樣他還是開心到了極點,他意識到這是諾諾第一次卸下那個小巫女的外充,暴露出殼中的自己。


    那殼中的女孩蒼白而消瘦,全然不像她套上外殼時的光輝奪目。


    “師姐?師姐?”邵公子說。


    諾諾忽然起身出門,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停一步。


    “師姐!師姐!”邵公子追到辦公室門口。


    可vip電梯已經關了門,透過鋼化玻璃門可以看見諾諾那張蒼白的臉,她的眼神那麽地疲憊。


    cbd區的某座摩天大廈,88層的fox酒吧,這是這座城市裏最喧鬧也最高端的夜場,今夜邵公子包了其中最豪華的包間,滿桌子的洋酒隨便喝。


    邵公子很開心,喝了幾口就呼喚服務員換大杯,喝著喝著親自唱了一首《你怎麽舍得我難過》。那原本是首蠻悲情的歌,可是邵公子唱來有股《好漢歌》的豪氣。


    “老大今天怎麽這麽開心?”某個馬仔問,“難道是跟師姐表白成功了?”


    邵公子的生活夜夜笙歌,這種場麵並不罕見,可今夜邵公子眉間眼角都透著喜氣,馬仔們也受了感染。邵公子這陣子最在意什麽事,馬仔們都清楚,所以有此一問。


    “還不能算是成功,不過有了重大突破!”邵公子得意洋洋地說,“就差臨門一腳了!就差臨門一腳!”


    “老大太牛了!說來聽聽說來聽聽!”馬仔們都很激動。


    “說來話長。”邵公子清了清嗓子,剛想複述自己的話,忽然覺得不對,一巴掌抽在那個八卦成性的馬仔腦袋上,“怎麽?還想刨根問底啊?你配麽你?那是我和師姐的秘密!總之呢,就是我對師姐說了一句很感人的話,把師姐給感動了。那一瞬間我眼看著師姐的眼神就不對了,好難過好難過的,我從沒見過師姐露出那種表情,我就知道她被我打動了!”


    “老大幹得漂亮!”某個馬仔識相地鼓掌,“我聽人說女人最難的就是被打動,女人隻要被打動,剩下的事情就都順理成章了!”


    “說得對!媽的那麽多年,終於給我找到一句能感動師姐的話了。”邵公子心裏還蠻感激那個住在精神病院的小子,“總算爬上師姐的城頭插了杆旗幟!”


    “那師姐跟老大您說了什麽?”一名馬仔問。


    “師姐太難過了,起身就走了,什麽都沒說?”邵公子沾沾自喜地說,“你想啊這也難免,師姐畢競是訂了婚的人,師姐心裏有我,必定覺得愧對那個意大利傻逼,還能立馬就坐下來跟我講點親密的話麽?你把我師姐當什麽人了,小明星啊?我師姐看起來豁得出去,其實是很矜持的人,我就喜歡師姐這點!”


    某個謹慎的馬仔想了想說:“老大您不會是誤會了陳師姐的意思吧?以前您講話也都很有水平很感人,那時候師姐什麽表情?”


    “很惡心的表情,跟這次完全不一樣!”邵公子信心滿滿。


    “提前恭祝老大馬到成功!”邵公子這麽說了,馬仔們還懷疑什麽麽?大家舉杯—碰,飲盡了杯中酒。


    “老大,您說這陳師姐聽了您那麽感人的話,自己就出去了,外麵下這麽大雨,她心情又跌宕起伏,不會出事吧?要不要派兄弟沿路找找?”一名馬仔關切地說。


    邵公子摸了個幹果嚼著,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不!讓師姐一個人靜靜,這種時候不能追得太緊,追妞嘛,要有張有弛!”


    “老大牛逼!就說老大能追到那麽多妞呢!”馬仔們紛紛鼓掌。


    “老大這麽大喜事,今天晚上要好好慶祝慶祝,可惜沒妞,單我們一幫男人唱歌喝酒多沒意思。”一名馬仔遺憾地說。


    “今天來麵試的屠小姐我看不錯,要不要叫出來一起喝酒?”另一名馬仔說。


    “叫出來叫出來!打電話給她!說我派車去接她,跟她聊劇本!”邵公子眼睛一亮,“大家可都給我保密啊!”他摸出小梳子,對鏡梳了梳油頭,嫵媚地一笑:“千萬不能讓師姐知道,免得師姐怨我花心。”


    這個時候,距離黑太子國際金融中心不遠的一家小麵館裏,諾諾就著一口杯二鍋頭,吃著一碗魚丸粗麵。


    半碗麵下肚之後她覺得好多了。這是她今天第一次吃東西,整整一天她都在寰亞集團的地陷坑邊忙碌,想辦法把坑裏的水抽空。


    楚天驕的小屋,那是最後的線索了,那條線索再斷了,她就真不知道去哪裏找楚子航了。


    八塊腹肌的大叔很幫忙,畢竟原來是重工業基地,調幾台抽水機來還是不成問題的。最終他們抽幹了積水,拆掉了小樓的屋頂,打開了一條通道。


    可打開房門,屋中原先的陳設早已不複存在,那些殘留著楚天驕印記的東西也早已被流水衝走,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垃圾。


    雖然早已猜到這種可能性,但那一刻諾諾還是感覺到心底深處湧上來的疲倦。就這樣結束了麽?


    楚天驕,楚子航,還有當年那場神秘的車禍,—切往事都被時間湮沒,終歸不可解。他們能接受的結果隻能是路明非犯了神經病,這個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a級屠龍者楚子航,這個世界上的楚子航是個死在15歲那年的孩子。


    所以抵達邵公子的辦公室時她才那麽疲憊,她明白屠小嬌的示威,可當時她就隻想坐在落地窗前,喝杯酒,靜靜地發呆。


    屠小嬌覺得那是女王殿下不屑於理她,那委實是一種誤解,女王殿下那是沒勁兒搭理她。諾諾也是個牙尖嘴利的主兒,要擱平時也會損兩句。


    回想這件亊的起因真是鬼扯,聽那個衰仔悲傷地胡說八道了一通,然後被—個混蛋一酒瓶砸暈,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來了這座中國二線城市。最後衰仔躺在了精神病院裏,混蛋貓在衰仔家裏扮乖孩子幫叔叔嬸嬸包餃子,隻剩自己滿世界地調査,當人質當到這個份兒上,古往今來她真是頭一份了。


    因此而卷入麻煩的還不止她,遠在羅馬的愷撒想必這些天也過得很不容易。加圖索家是秘黨中的名門,愷撒身為加圖索家的繼承者,未婚妻卻跟通緝犯一起失蹤了。


    受損的還有她的家庭,她的父親陳先生,那個總是岩石般沉默的男人也該暴跳如雷了吧?這是令兩家人名譽掃地的事情,他該如何對親家龐貝·加圖索交代呢?


    如果他們能夠找到楚子航,證明這一切的背後是一場大陰謀,那麽一切都會迎刃而解——路明非和芬格爾回歸學院,她回金色鳶尾花學院完成她的淑女修業。


    可是他們沒找到,那麽這件事的結論是她愚蠢地協助了刺殺校長竊取龍骨的嫌疑人,還是以被綁架者的身份。


    為什麽呢?因為那個嫌疑人是路明非。


    她委實太過在乎路明非的死活了,這點她自己也淸楚。她會在三峽水底把自己的潛水衣脫給他,還會在陷入鐮鼬群的時候給路明非發短信叫他快逃……從小到大她有過好些馬仔,邵公子也曾是她的馬仔,可路明非這個馬仔似乎有點不一樣。這是她最後一個馬仔,也是她最慫的馬仔,為這個馬仔她操碎了心。


    她清楚路明非的鬼心思,她一再地安慰自己說沒事沒事,這也就是青春期後遺症而已,誰小時候沒有暗戀過個把師姐?


    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知道世界上其實有好多好多的漂亮女孩,她們有的腰比諾諾細,有的腿比諾諾長,有的善於笑,有的善於哭,分嫵媚型、傲嬌型、軟萌型、小清新型,等等等等,千姿百態琳琅滿目,終其一生都見識不完,又有什麽必要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呢?你看邵公子見識過森林後就搖身一變成了花花公子。


    男孩對女孩最用心的時候,都是他們隻知世上有歪脖樹還未見過森林的時候。


    零就很好啊,伊莎貝爾也很好啊,諾諾不知道還有繪梨衣,否則她會說這他媽的就是絕配了!絕配!


    可這些年這衰仔長大了,人精神起來了,衣著體麵起來了,見過無數森林了,可遇到麻煩還是會回到她這棵歪脖樹前,一臉沮喪。


    她之所以一言不發地離開邵公子的辦公室是因為那一刻她眼裏根本沒有邵公子,她看見的是那個笨蛋孩子坐在她麵前難過地低聲說話……她忽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了,她從水簾洞裏帶出的是隻傻猴子,傻猴子就是這樣,它經過蟠桃園,看過無數蟠桃樹,蟠桃樹上結滿果子,隨手摘一個吃了就能延壽千年,可它偏要回花果山。


    花果山窮了荒了桃子都落了,它也還是要回花果山,即使那裏隻剩下一棵歪脖子樹,回到那裏它就像到家了。她無瑕去想為什麽邵公子會忽然說出屬於路明非的話來,她隻想趕快起身走人她無法承受那句話的重量,也背負不了這傻猴子的一生。


    說起來她和路明非真像唐三藏和傻猴子,唐三藏走在去西天的路上,傻猴子遠遠地在後麵跟著,唐三藏回頭說別跟了你個傻逼,你跟著我也沒用,我要去西天取經而你是個妖怪!傻猴子繼續跟著,遠遠地,既不靠近也不遠離。唐三藏煩得不行,可某一天後麵忽然沒有傻猴子的影子了,唐三藏又得回去找,心說別是傻猴子被別的妖怪吃掉了。


    其實傻猴子跟你本來沒有關係,它在水簾洞裏耗到死也好,它被別的妖怪吃掉也好,跟你都沒有關係。


    可那一天你沒有忍心,你對傻猴子伸出手來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外麵……你做錯了事,從那一刻開始,傻猴子就把你當它的花果山了。


    諾諾喝完那杯二鍋頭,慢慢地把九九藏書臉放在桌子上,把玩著空酒杯:“陳墨瞳啊陳墨睡,你真是個笨蛋,你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雨水劈裏啪啦地打在窗戶上,病房裏黑著燈,路明非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芬格爾坐在床邊看護他。


    夜色已深,芬格爾幫他蓋好被子,摸摸他的手冷不冷,這才放心地站起身:“師弟啊,你就好好地在這裏調養,我先回去睡啦。我和你師姐商量了一下,準備三天後帶你離開這裏,這座城市是有點不對勁,元素亂流太厲害了,這樣遲早會把學院的人引過來?我們雖然要找楚子航,但首先要確保自己不被學院的人抓住啊。”


    路明非沒有回答,他睜著眼睛,默畎地望著天花板,被注射了過量安眠針的病人往往都是這樣的反應,有時候不知道他們是清醒的還是睡著了。芬格爾倒也不以為意,揮揮手說“師弟晚安”就要走。


    他拉開門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路明非的聲音:“三天後,對麽?”


    “恩,三天後,晚上出發?”芬格爾說,“原來你沒睡著啊?”路明非仍舊靜靜地望著天花板,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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