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炔燈的微光中,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不急不緩地吃著一份鹵大腸,沉重的箱子就擱在他的腳邊。


    “我說師妹,也不必那麽沮喪,小路瘋了也好,小路瘋了就說明我們都很正常,我們隻要關心愛護小路就行了。”芬格爾語重心長地說,像那種上了年紀的教導主任。


    叔叔家的小臥室裏,芬格爾和諾諾對坐,桌考上擺滿了啤酒。兩個人都把腳翹在桌麵上,不小心就會踢到那些空啤酒罐。


    窗外下著雨,天空是鐵灰色的,街上積水深的地方可沒膝蓋,積水上漂著落葉。


    廚房裏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那是嬸婢在剁鉸子餡兒。客廳裏傳來鏗鏘有力的對白,那是叔叔在追某部抗日神劇。


    眼下路明非是回不了家了,諾諾和芬格爾給出的理由是學院忽然派路明非去上海麵試一個很有潛力的申請者,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叔叔說明非不錯嘛!三年級就在學校裏當麵試官啦!嬸嬸則抱怨了幾句說要走也不提早說,今天的菜都買好了,這不是又得浪費麽?芬格爾乖巧地笑著說嬸嬸沒事我正在長身體,明非那份我都幫他吃了丨嬸嬸就很愉悅地決定了要包薺菜餃子給芬格爾吃。


    諾諾買了兩瓶啤酒回來,關起門和芬格爾對飲,倒像是當年芬格爾和路明非在宿舍裏喝劣質紅酒的模樣,隻是桌子對麵換成了諾諾。


    事到如今他們不得不承認路明非是有些問題的,他疑神疑鬼,隨時隨地會撲倒諾諾,神情驚恐,好像被什麽惡鬼追蹤,再加上老專家的診斷,精神分裂無疑。


    他們被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忽悠著,滿世界地找楚子航,但真正的楚子航或者說鹿芒已經死了好些年,那個超a級屠龍者楚子航隻是路明非的幻想。


    也不好對學院交代,難道說我們被一個精神分裂的家夥騙了?


    “頂多我們寫份檢討,你回家跟愷撒道個歉,我讓執行部把我也埋煙草地裏。”芬格爾又說,“他們還能殺了我們不成?校長又不是我倆捅的。”諾諾隻是喝酒,不說話,越喝臉色越白,像個獨自發狠的女殺手。


    “既然確認小路發了瘋,剩下的問題就是校長到底是不是他捅的,龍骨是不是他偷的。”芬格爾繼續絮叨,“你說他會不會是裝瘋騙我們?其實心裏很清醒?也許他根本就是龍王派來的奸細!”


    “奸細為什麽要帶著我們滿世界瘋跑?”諾諾抬起眼簾,冷冷地看了芬格爾—眼,“如果是他偷了龍骨,就該人間蒸發!”


    “沒準小路是想人財兩得呢?”


    “人財兩得?”諾諾一愣。


    “師妹你居然沒有覺察?”芬格爾痛心疾首地說,“小路這個人啊,內心裏卑鄙淫賤得很啊!私下裏一直很覬覦師妹你的美貌!我勸過他好些次我說你這癩蛤蟆還想吃夭鵝肉?你也不想想師姐是誰的人?加圖索家,那可是屠龍世家,高高在上的貴族,世界的拯救者啊!你竟然敢覬覦加圖索家的新娘子?可這小子一直都賊心不死,蠢蠢欲動!是我這個師兄沒起好帶頭作用!”


    諾諾怔怔地看著這個神經病,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他這是想拐跑你!在逃命的旅途中讓你對他產生好感!”芬格爾深沉地說,“這就是他的貪婪和可怕之處!”


    “滾!打昏拐帶我的人不是你麽,兄台?”


    “我那是被壞人蠱惑,現在已經改邪歸正。”


    諾諾悶頭喝酒,不再說話。


    抗日神劇的那鏗鏘有力的對白忽然換成了女播音員嚴肅的聲音,“近日來本市連降暴雨,給市民們的出行帶來了很多困擾,導致了部分市民的恐慌情緒,一些商場超市的食物和飲用水被搶購一空。市政府今天早晨發出特別公告,公告指出,從地理水文狀況分析,本市不存在水災的可能性,請各位市民保持冷靜。目前經過本市的高速公路有一半已經關閉,但進出通道依舊通暢,市政府將全力保障食物和商品供給。從今日起,學校、廠礦、企事業單位開始放假,各級機關全員待命,解決暴雨可能給市民帶來的生活問題。”


    “老婆!我們單位估計要放假啦!你們單位放不放啊?”叔叔的聲音聽起來喜氣洋洋。


    “你放不放假有什麽區別?上班你也是摸魚!我這輩子嫁了你真是倒了黴了!一點出息沒有!”嬸嬸氣哼哼地說著,刀在砧板上砰砰作響。


    “我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諾諾打破沉默。


    “什麽不對?”芬格爾又打開一罐啤酒。如今他也是有薪水的人了,可是碰到不要錢的酒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放開肚子喝。


    “看看這個家,再看看這間臥室,想想客廳裏和廚房裏的人,還有桌上那台舊電腦……這個房間滿是孤獨的味道。”諾諾直直地盯著芬格爾,“住在這間房裏的男孩,不該是仕蘭中學的男神,他應該和這個房間一樣孤獨。”


    “師弟豈不就是這樣外表光鮮、內心孤獨的悶騷漢子?”芬格爾聳聳肩。


    “有些事情我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諾諾使勁按著自己的額頭,“他坐在地下,背靠著一扇門……那是在一間女廁所裏,他誤入了女廁所。”


    “師妹你為什麽忽然回憶第一次見小路的囧事?”


    “不,我回憶的是他當時的臉。”諾諾輕聲說,“別的我都記不淸了,但我很確定那時候他在哭,不知道為什麽哭,總之哭得像個傻子……我覺得我看見了一隻被踢出家門的小狗。”


    “撿到一條小野狗,但家裏沒有狗糧,就連夜去給它買狗糧……那種感覺?”芬格爾聳聳肩,“師妹你真有愛心。”


    “你也對他不錯。”


    “我跟那條小野狗認識是在芝加哥火車站,他沒剩幾毛錢了,還幫我買可樂。”芬格爾難得地沒開玩笑,且語氣滄桑,“男人就是這樣,沒酒喝的時候喝了人家一杯酒,將來沒準要拿命來還!”


    “真中二啊。”諾諾點點頭,“可是說得蠻好。”


    “炎之龍斬者的台詞,他在第十六章節說的,此處應有掌聲。”


    “我從沒問過他那次是為什麽哭,可那小野狗一樣的家夥絕不是蘇曉檣、陳雯雯她們以為的那個路明非師兄!這裏麵邏輯不通!這裏麵有些東西無法解釋!好像一切都亂掉了!”諾諾說。


    芬格爾沉默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師妹,你就是不想承認小路瘋了,對吧?即使你親眼看見他失控的樣子,你還是不願相信他是瘋掉了。你在找理由說服自己說,小路沒瘋,這裏麵有內情。”


    諾諾仰頭灌下大半罐啤酒,用力把空罐子頓在桌上:“那我該承認什麽?承認那家夥真的瘋了?把他押送回學院受審?他們會向對待罪犯,不,對待死侍那樣對待他!他會死的!”


    她的神情憔悴,聲音嘶啞,眼球表麵布滿血絲。她整夜未睡,從醫院回來一直在喝啤酒。


    “見鬼!那家夥總是能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諾諾抓起一罐新的啤酒打開。


    她的手腕被芬格爾摁住了,否則整罐啤酒都會被她一口喝幹。


    “聽著師妹,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在這麽下去你和我也會受牽連。”芬格爾的眼神認真,“秘黨那幫瘋子,他們認真起來是很可怕的,我們不可能一直這麽逃下去。”


    “你真想……把那家夥送回去?”諾諾呆住了。


    “聽著師妹,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好麽?現在回去抱你未婚夫的大腿還來得及,他現在是校董了不像我們這種小嘍囉,看在你的麵子上他會照顧路明非的,頂多也就是把他吊起來打,不會強製洗腦逼供什麽的。”芬格爾好像很有把握,“放心吧,小路是個賤命,跟我一樣,死不了的!我們要是繼續這樣逃下去才有麻煩,試問有哪個未婚夫願意自己的未婚妻為了幫另外的男人滿世界奔跑呢?即使那個男人也勉強算他的兄弟吧!”


    “你……”諾諾說不出話來了,呆呆地望著芬格爾。


    那本該是最挺路明非的人啊!電影裏不都是這麽演的麽?在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時候,偏偏是那個平時你都看不上的廢柴還跟你做好兄弟……怎麽現在連廢柴都要反水?


    “是時候了,我們回去吧。”芬格爾歎了口氣,“我去把機票給訂上,下那麽大雨,好歹機場還在正常運轉。”


    “你讓我……把路明非帶回去交給愷撒?”諾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交給愷撒,是交給校董會啦,隻是拜托你未婚夫稍微照顧他一點。”芬格爾說,“這樣對每個人都好,有人會照顧小路,愷撒也會很高興,未婚妻幫他把秘黨的頭號敵人捆回來了,這他媽的難道不是愛情的證明?放心,我絕對咬死了說是我綁架你的,作為報答,你隻要給我求求情就好啦。你去當你的貴夫人,我回古巴跟我的古巴妞團聚,這場鬧劇到此為止啦。”


    “放開你的手!你讓我惡心!”諾諾怒吼。


    “有槽你就吐,惡心你就吐。”芬格爾鬆開手,“你當這世界真是中二小說啊?你牛逼你改變世界啊?別逗了,那隻是我寫給炎之龍斬者的台詞而已。”芬格爾慵懶地揮揮手,“幼稚!不過誰沒幼稚過呢?”諾諾愣愣地看著芬格爾,那種感覺很奇怪,因為芬格爾說出了本該由她來說的話。


    本該是她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跟學院聯係吧,路明非確實是精神上有問題,但我會拜托愷撤照顧他的……然後芬格爾哭著說不要啊不要啊師妹你怎麽能那麽絕情呢?小路回去會死的啊!然後諾諾說別幼稚了!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其實她也想過是不是要跟愷撒聯係,她已經累了,那種累是從骨頭深處沁出來的,他們茫然地尋找著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原本死在15歲那年的鬼魂,世上還有什麽目標比這更愚蠢的麽?


    她應該早點跟愷撤說的,她的未婚夫可是加圖索家的繼承人,代理校董,愷撒可以解決很多很多的問題,她可以是傲嬌的小公主,就算她把天捅出一個洞來也不要緊,愷撒會幫她補上……


    可她的台詞被芬格爾說出來了,她忽然覺得那麽惡心那麽下賤,賤到不能忍!她能想到她撿來的小野狗被捆在學院的鐵床上,他的眼神驚恐,全世界對他大呼小叫!


    她忽然覺得不能忍!死都不能忍!


    “你要放棄是你的事!”她霍然起身,像隻炸毛的小貓那樣麵目猙獰,“我會接著査下去!就算他是隻小狗也是我的狗!是我從女廁所撿回來的!你敢跟學院聯係……我會要你好看!”


    她翻出窗戶,沿著路明非出入這間臥室的“秘密小道”消失在雨幕中。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麽惶急,看背影恰似那晚逃離圖書館的路明非。


    “知道那是你的狗就好咯,”芬格爾慢悠悠地打開一罐啤酒,一飲而盡,“我不知道你什麽脾氣,總之誰要是敢動我的狗,我就會把我手邊的一切衝那家夥砸出去,無論那是煙灰缸還是汽車!”


    “芬格爾,家裏沒有蔥薑啦,出門去買點蔥薑!”嬸嬸的穿腦魔音透牆抵達。


    “好嘞!我這就去!”芬格爾歡快地回答,好像一隻打鳴兒的小公雞。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46次load……任務失敗。


    路明非緩緩地跪下,冒著硝煙的沙漠之鷹槍口點在高架路的路麵上。他的正前方,法拉利爆炸,諾諾沒能來得及從爆炸範圍內逃離,湧動的火焰和車身殘骸正翻滾著逼近她的後背,但時間停滯了,這一幕被鎖死在了諾諾死亡的前一刻。


    現實裏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天,這三天裏在強效安眠藥的作用下他反複地做夢和作戰,22次受重傷,其中包括12次骨折、7次貫穿傷和1次被斷指,失血總量應該不少於5000。


    剛開始受傷他還會痛得吱哇亂叫,看見自己狂噴血也會驚慌失措,後來習慣了好像也沒那麽痛了,某次被利爪刺穿了肺部他還感慨地罵了一聲媽的又玩砸了,然後狠狠地摟住那個偷襲的黑影,一槍崩掉了它的腦袋!


    諾諾更慘,死了又死。開始時她每死一次路明非都揪心般的難受,後來漸漸地習慣了,也就沒什麽感覺了,心好像是木頭做的。


    有一次諾諾不小心打穿了邁巴赫的油箱,把他們唯一的逃生工具給廢了。路明非氣不打一處來,衝到諾諾麵前跟她嚷嚷說師姐你在那個什麽淑女學院待得退步了!連個小怪你都搞不定!這一把我們原本打得不錯,現在又得從頭來過了!


    諾諾呆呆地看著這個忽然霸氣起來的小弟,搞不懂這家夥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怎麽回事居然敢批評自己……不過路明非很快就閉嘴了,因為背後的黑影一爪把他和諾諾一起貫穿了。


    第45次load的結局也很糟糕,他和諾諾上了邁巴赫,但沒能把車開走,黑影們把整輛車抬了起來,任憑發動機怎麽吼叫,輪胎怎麽瘋轉一點用都沒有。


    其他的黑影瘋狂地撕扯著鋁合金車身,玻璃破碎,渣子飛濺,仿佛世界末日,他們待在最後的藏身小屋裏,而這個小屋正分崩離析。


    他表情木然而諾諾表情驚恐,他們呆坐在車裏等待結局,直到時間停滯,他們都沒有相互說過哪怕一句話。


    “哥哥,你累了。”路鳴澤靜靜地站在他麵前,打著一柄漆黑的傘,“休息一會兒吧。”


    “別廢話!快重置!重置完我就不累了!”路明非揮舞著沙漠之鷹。


    “重置之後你的體能會恢複,但心還是會累,”路鳴澤說,“重複46次了,還是沒打出完美結局,任誰的心都會累,甚至懷疑完美結局根本就不存在。”


    “是你跟我說有完美結局的!所以我才這麽玩命地反複玩!”路明非大怒,強撐著站了起來,“你可別蒙我!”


    “我沒說,哥哥你記錯了。”路鳴澤聳聳肩,“我的原話是如果你不喜歡這個結見,要不要試著改變它呢?遊戲是我的特殊能力,我所能做的就是無限次地幫你重置,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完美結局。《天地劫》有隱藏的完美結局,是因為它有個變態但是還算善良的設計師,設計命運的人可未必那麽善良啊。可你太在乎你師姐了,所以你一廂情願地相信會有完美結局存在。”


    路明非一把揪住小魔鬼的衣領:“別跟我廢話!完美結局到底存不存在?”他原本就心累得不行,這下子更是急火攻心。


    路鳴澤歎口氣:“我隻知道曆史上確實是有人能從‘昆古尼爾’下逃脫,至於怎麽逃脫,那就得看哥哥你的本事了。”


    路明非沒好氣地推開他,頹然坐倒在地,然後千脆躺在了雨裏,呼哧呼哧喘氣。衣股髒了濕了在夢境裏根本不算事兒,反正重置了全都會回複原狀。


    他身上還有好些傷口呢,有一道深可見骨,他連包紮都懶得弄,重置後傷口也會消失,留下的隻是疼痛的記憶。


    路鳴澤在他旁邊蹲下,舉著傘為他擋雨:“還來不來?看你這麽辛苦我都不忍心了?讓陳墨瞳死掉好了,反正她也是加圖索家的人,人家的新娘子,咱哥倆玩什麽命啊?”


    “滾!當然是繼續來!我什麽時候在打遊戲這件事上頹過?我玩的什麽遊戲不是完美結局?”路明非沒好氣地說。


    “何苦呢?師姐對你真有這麽重要麽?”


    “你不是很懂我麽?你居然會不知道?不知道就猜猜看啊。”路明非皺皺眉,傷口疼得簡直要人命。


    “你沒有聽過那句話,說其實這個世界上有20000個女孩是你會一見鍾情的,隻是很多人的一生中連她們中的一個都遇不到。”小魔鬼似乎很有閑心,準備和他聊聊人生。


    “聽說過,那本名叫《上海堡壘》的書裏說的,鬼知道是不是真的。”路明非也願意跟他扯幾句,在下一場戰鬥開啟前,在靜止的時空中休息—會兒也好。


    “陳墨瞳應該算是那20000個女孩中的一個吧?可還有其他的19999個呢,她們分布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等著你去找她們呢。比如小怪獸,她原本也是那20000個人中的一個,可你卻沒有真正動心。”小魔鬼哎了口氣,“她為你買了10萬張花票,想要留你在她的生活裏,說真的連我都想為她哭一哭呢,可在你心裏,她還是沒法跟陳墨瞳相比,哥哥你可真是個狠心的人啊。隻是因為你認識陳墨瞳認識得更早麽?那你認識陳雯雯還要更早啊,你卻已經放下了陳雯雯。也許有一天你連陳墨瞳也會放下,遇見剩下的19998女孩中的某一個,然後一見鍾情。”


    “你懂個屁。”路明非懶得跟他說,或者說他不想提及繪梨衣這個名字,那個名字讓他覺得疼痛,那份疼痛是他心裏的一個硬結。


    “哥哥你最近的語言風格可真是越來越暴躁了,”路鳴澤輕聲說,“你很憂慮。”


    “我能不憂慮麽?我已經玩這個該死的遊戲玩了足足46次,連—次都沒有成功過。而且我每次進入遊戲的時候師姐都會傻嗬嗬地說‘跟著我’,然後自己往敵群裏猛衝,”路明非喃喃地說,“我從沒想過有—天她在我眼裏也會是個笨蛋!”


    “你的憂慮是從你跟師姐重逢的那天開始的,不是因為這個遊戲。據說世界上有兩種女人是讓你愛的,一種是讓你最快樂的,一種是讓你最困擾的。”


    “哪裏看的心靈雞湯?”


    “微博。”


    “你還上微博呢?”路明非的心情很差,但還是意外地笑了出來。


    “嗯,我還是個微博紅人呢,好多女孩崇拜我說願意為我生猴子。”路鳴澤說,“我沒事幹的時候就寫點心靈雞湯啥的,比如‘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你不得不離開,像河流總會離開山澗奔向大海’,再比如‘我覺得我已經很努力了,可世界還是那麽孤單’。”


    “聽起來還蠻有味道的,想不到你也有那麽多人生感悟。”路明非咀嚼著那些話,“說起來你真是魔鬼麽?你既沒有一身硫磺味也沒有長著角。”


    “其實都是我偽造出來的情緒,然後我看著那些小女孩在我的微博下哭哭笑笑地留言,就能更多地理解人類。”


    “你真是個多愁善感的魔鬼。”


    “不不,我一點都不多愁善感,我隻是想了解你對你姐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情。”


    “你找到答案了麽?”


    “錯誤的感情。”


    “廢話。”


    “我寫過一篇晚安故事,用你和你師姐作為原型人物,可紅了,上了那天的熱搜榜。可你猜怎麽著,好些女孩都討厭那個故事裏的女主角。”


    “見鬼!你可別亂來啊!給老大或者師姐看到,我就完了!”路明非驚得坐起。


    “別傻了,你師姐的能力是側寫,她怎麽會看不懂你的心呢?”路鳴澤幽幽地說,“她隻是不願意揭穿你讓你尷尬。”


    路明非沉默了好一會兒:“是啊,我其實是知道的。”


    “那些女孩不喜歡你師姐,因為覺得你師姐在感情上太不幹淨利落了,她既然不喜歡你,就應該幹淨利落地拒絕你,滅了你這條心,放你一條生路,要是她對你說路明非我倆沒戲,你別老糾纏我了,你會死心麽?”


    這一次路明非沉默得更久,而後沉沉地點頭:“也許反而會覺得輕鬆吧,就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樣,默默地等死,死前吃頓紅燒肉。”


    “所以你師姐可說不上什麽完美的女孩,她在處理感情問題方麵是個笨蛋。既然她沒法給你帶來快樂,那就不該來困擾你。她自以為很仗義很照顧你,其實卻是你的負擔。如果陳墨瞳不曾出現在你的生命裏,那你今天還活得沒心沒肺。陳雯雯給你帶來的陰影遠沒有陳墨瞳給你帶來的陰影大,陳雯雯隻是一個小湖,你沉在裏麵自己能遊上岸來,陳墨瞳卻是一個漩渦,你掉進去了,就被吸進海底。”


    “你今天廢話特別多,你知不知道?我已經在海底了!你要我怎麽辦?我遊不上來!”路明非又煩躁起來。路鳴澤說得對,自從他和諾諾重逢,脾氣是變得急躁了。


    “你自己遊不上來,可以找人幫你嘛。比如小怪獸,那其實也是個威風凜凜的女孩哦,她能劈波斬浪去救你,隻要你說你在哪裏,你被困住了。”路鳴澤說,“可你從不呼救,你就安安靜靜地呆在漩渦裏。”


    “別廢話別廢話別廢話……”路明非輕聲說,氣焰一下子低落了,越發覺得疲憊。


    “你覺得對不起小怪獸。”


    “嗯。”


    “但如果倒回去讓你選擇,你還是會屁顛屁顛地跟在師姐後麵?”


    “嗯。”


    “哥哥你這是不是犯賤?”


    “是。”


    “明知道是犯賤你還再接再厲?”


    這一次路明非沉默了很久很久:“你不會懂的,師姐出現之前,我的世界是黑的,看不到光,我的身邊都是黑影,他們都比我高,他們遮擋著我,讓我看不見光。我就要在黑暗裏過一輩子了,那時候師姐來的,她就是光,光照在我臉上,剌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所以就喜歡上了光?可以後你還會有第二束第三束光啊,小怪獸不也是光麽?還不刺眼,很溫暖,像蠟燭。”


    “你看過一個叫《最遊記》的漫畫麽?”


    “巧了,還真看過?”


    “漫畫開始的時候,孫悟空一個人待在水簾洞裏,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庸三藏走進水簾洞說,是你呼喚我麽?孫悟空說我沒有呼喚誰啊。唐三_沉默了很久說,那你跟我走吧。然後他拉了孫悟空的手,孫悟空就跟他走了。在那個故事裏,唐三藏是個使左輪槍的大帥哥而孫悟空是個傻猴子。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猴子,有的猴子被唐三藏從水簾洞裏領出來之後,就變成聰明猴子了,翻著跟頭就跑掉了,而有的猴子就隻會跟著唐三藏走。我就是後麵那種猴子,我在水簾洞裏待得太久了,待傻了。”路明非說到這裏忽然覺得自己很囉唆,擺了擺手說,“行了行了,說多少你都是不會懂的,你一個上微博研究人性的魔鬼你懂什麽?”


    “還真巧,你說的這些我都懂,”路鳴澤微笑,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因為我也曾在水簾洞裏,待了很多很多年……”


    “水簾澗?”路明非一愣。


    “泛指那種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吧,靜得隻能自己跟自己說話。”路鳴澤輕聲說,“這個世界上的傻猴子,並不止你一隻。傻猴子就該走傻猴子的路啊,跟著前麵那人的背影,管別人說什麽呢。”


    路明非心裏微微一動,就像風吹過灌木,葉底露出藏著的繁花。


    路鳴澤大力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怎麽樣?休息好了麽?準備上了!第47次load?”


    “上就上!打遊戲這件事上我輸給過誰?我玩的遊戲哪個不是完美結局?”路明非一躍而起,傷口破裂,鮮血橫流。


    他痛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不過還是象征性地豪笑三聲,反正疼不了幾秒鍾,難得有這麽個英雄主義的機會。


    “不愧是我哥哥!拉風!不過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召喚我哦。”路鳴澤狗腿地幫他整理風衣和襯衫的領子,“我可垂涎你最後的1/4條生命呢!放心,絕對值得,在遊戲領域奧丁可玩不過我,我是金手指啊!”


    “你不是說這次賣命也沒用麽?”


    “對‘昆古尼爾’我確實沒辦法,不過我可以幫你爆掉奧丁啊。”小魔鬼微笑著說,“這世上隻有我和哥哥是一黨,凡我們恨的都該死,—個都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這家夥,跟我說這麽多是想鼓勵我麽?”路明非拍拍他的腦袋,“總勸我放棄師姐,又老給我製造機會。”


    “我才不在乎陳墨瞳呢,我們魔鬼不喜歡那種文藝瘋丫頭,我們喜歡大胸細腰長的,還得夠風騷!”路鳴澤聳聳肩,“我是不想你輸給奧丁,奧丁算個屁!它就是個傻逼!我哥哥怎麽能輸給那種貨色?”


    路鳴澤打了個響指,一切都在眼前淡去,隻剩下絕對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古老的野獸嘶吼。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47次load,黑夜,暴風雨,高架路。


    路明非的傷勢瞬間恢複,力量灌注全身,小魔鬼打著黑傘衝他微笑,伸出大拇指比了個祝你好運的手勢,轉身就要隱沒在風雨中。


    “謝啦。”路明非說。


    這是句真誠的道謝,剛才那次任務失敗後路鳴澤陪他聊天讓他感覺放鬆很多,既然你已經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隻傻猴子,那就走傻猴子的路。


    “不謝!隨時準備著當你的走狗,我親愛的哥哥!”路鳴澤瀟灑地揮揮手,“記得幫我猛揍奧丁啊!”


    “喂喂!既然那麽仗義能不能再幫一個小忙?”路明非鬼頭鬼腦地跟在路鳴澤背後。


    “什麽小忙?”路鳴澤臉色一變往後一縮,“小忙可以大忙免談!我不能總是搞友情贈送啊!我的營業額可怎麽辦?”


    “你剛才說,在遊戲領域你就是金手指,”路明非直勾勾地盯著小魔鬼,“既然是金手指,給我改點重武器出來行不行?媽的光憑沙漠之鷹和短刀打那麽多怪有點難。”


    “哥哥我們不是靠實力取勝的硬派玩家麽?金手指那種邪道功夫會有損你在遊戲界的地位啊!”路鳴澤哭喪著臉。


    “可是任何正常的遊戲也不會讓一個剛出新手村不久的家夥去打神級怪物對不對?何況還帶著一個不要命猛衝的師姐,那純粹就是個包袱啊!”路明非抓著他的胳膊不鬆手,“你也希望我贏過奧丁對不對?幫點小忙?給點重武器,我會好好幹的!”


    “哥哥你就是個癩皮狗……魔鬼都給你纏死!好吧,就這一次下不為例……你想要什麽重武器?”


    路明非燒燒頭:“豹式坦克或者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可以麽?”


    路鳴澤捂臉:“原來隻是要豹式坦克和阿帕奇直升機這種小玩意啊,我還以為你想要eva和髙達呢!”


    “我噻!”路明非驚喜,“幻想中的兵器也能改出來?太棒了!不過eva和高達我不會駕駛,你變出來也沒用,還是豹式坦克和阿帕奇吧!如果還能配置些隊友的話就更好了,《fate》裏的吉爾伽美什怎麽樣?他的‘神之鎖’不是對神明類的對手有封印效果麽?”


    “滾蛋!你想得美!你怎麽不問我要超人、鋼鐵俠和綠巨人呢?”路鳴澤無奈地伸手往雨中一抓,一件沉重的金屬武器出現在他手裏,“就一支德國造‘長矛’火箭筒,要就要不要拉倒!”


    “那再加一箱子火箭彈!就一發我玩什麽啊?”路明非抓著火箭筒的背帶,繼續討價還價。


    路鳴澤無奈地伸出雙手,整整一箱24枚火箭彈憑空出現在他手中:“哥哥你可真是傳說中的窮親戚啊,上門就連吃帶拿……”。


    “別那麽小氣好麽?從豹式坦克縮水到箭筒我還沒有抱怨呢。”路明非滿意地拍拍火箭筒,“這件武器之後能保留麽?”


    他原本也不信小魔鬼真會給他豹式坦克之類的重型裝備,不過漫天要價落地還錢而已,他要是要求一門迫擊炮,沒準到手的就隻是一支96式衝鋒槍了,小魔鬼可是個奸商。長矛火箭筒他玩過,大殺器,對付成群的敵人超一流。


    “能能能。”小魔鬼唉聲歎氣,“以後每次場景重置你都會扛著這支火箭筒。”


    路明非還想多扯幾句,世界微微額動起來,懸浮的雨滴搖搖欲墜,長發的發梢輕輕擺動,槍火緩慢地膨脹,死寂中傳來悠長而沉雄的馬嘶聲。


    戰場轟然開啟,諾諾旋轉起來,風車般切入黑影中間……


    奧丁提槍立馬在遠處,“昆古尼爾”上,金色光芒漲落……


    “跟著我!保持射擊!”諾諾扭頭大吼,接著她驚呆了,“你從哪裏摸出來的火箭筒啊兄台!”


    “這個……說來話長!”路明非踩在一箱火箭彈上,向著四麵八方射出道道火流,黑影們被爆炸的氣流衝散。


    打著一柄大傘,蹬著高筒雨靴,諾諾踏過幾乎沒到小腿肚的積水,走進寰亞集團的辦公樓。


    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層小樓,多數辦公室的門上都貼著法院的封條,隻剩下一樓盡頭那間辦公室開著門,門外貼著一張白紙,上麵寫著歪歪斜斜的“寰亞集團破產清算小組辦公室”。


    小樓的背後是成排的車間,鏽跡斑斑的鐵門敞著,隱約可見裏麵沉默的機床,同樣鏽跡斑斑。沉重的雨點打在廠房的鐵皮屋頂上,劈啪作響。


    諾諾推開辦公室的門,徑直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年人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這個闖入的女孩。


    深紅色的修身長褲,深紅色的短皮衣,深紅色的馬尾辮,高領白襯衫,還有淩厲的眼風,這女孩真是亮眼,應該隻會在cbd區的高級購物中心裏看到,怎麽會出現在這片鐵灰色的廠區裏?


    這是市區的邊緣,市政府原本把它規劃為“高精尖重工業區”,但開發得不太好,轟轟烈烈開起來的企業如今基本都停運了,連野貓都不來這邊晃悠,因為垃圾桶裏扒不出吃的。


    寰亞集團就是這些企業中的“領頭羊”,拉風的時候最拉風,倒閉的時候最幹脆,十年前這片廠區建起來的時候,外地老板牛皮哄哄地號稱要在本地打造亞洲第一的特種金屬基地,從銀行騙了無數的貸款,可廠子的效益奇差無比,等到銀行覺得不對勁想來調查這家企業的時候,老板已經卷款外逃了,至今沒有抓到。破產清算小組已經在廠區駐紮了一年多了,還沒清算完這個爛攤子。


    “您是?”中年人問。


    諾諾把一張名片推到中年人麵前:“黑太子集團的邵公子介紹我來的,想請問您幾個問題。”


    中年人拿起名片看了一眼,肅然起敬。


    黑太子集團在本地人盡皆知,跟寰亞集團不同,黑太子集團是真正的納稅大戶。據說連市領導要見黑太子集團的董事長都得提前幾天預約。


    而這位邵公子,則是黑太子集團的大少爺,喜歡投資拍影視劇,經常和女明星傳緋聞,是本地最搶眼的風頭人物。


    邵公子的名片是一張薄薄的鉑金片,上麵用激光雕刻著名字和電話,卻沒有標任何頭銜,邵公子有很多頭銜,但他又不需要頭銜,邵公子這三個字就夠了。憑著邵公子的名片,在本地多數高檔餐館吃飯都可以掛賬的,事後就算客人不來付錢,邵公子也會派秘書把錢付了。這張鉑金片就是邵公子的麵子,邵公子很在乎自己的麵子。


    這女孩年紀輕輕,怎麽能結交到那種級別的公子哥兒?莫非也是邵公子的什麽緋聞女友?中年人看諾諾的眼光裏透著八卦之氣。


    邵公子經常幹這種事兒,女孩要是有求於他,他又看得上眼,就輕描淡寫地丟張名片過去,拿著這張名片去辦事,不必邵公子親自出麵打招呼,很多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諾諾能看懂中年人的眼神,不悅地皺皺眉,心說這姓邵的什麽人品?真他媽的煩。


    邵公子給她這張名片的時候可不是輕描淡寫,而是死皮賴臉,說諾諾我陪你去嘛,那裏好遠好荒的,你一個人去我怕你出危險,我新買了一輛奔馳g55,爬山涉水很好,我自己開車帶你去嘛……


    諾諾冷冷地說我自己會開車,邵公子愣了幾秒鍾,可憐巴巴地摸出g55的車鑰匙送上,諾諾從他的錢包裏摸了一張名片出來,把法拉利的鑰匙和錢包一起丟還給他,起身出門。


    邵公子跟她在英國上同一所幼兒園。邵公子從小就愛顯擺,諾諾就隔三差五揍他,揍的多了,就揍出了斯德哥爾摩情結,邵公子長大之後自稱是諾諾在幼兒園的男朋友,跟他傳緋聞的女明星長得都有點像諾諾。


    邵公子是諾諾在本地唯一靠得住的“人脈”,當年那輛法拉利、如今這輛法拉利,她都是問邵公子借的,邵公子很想同時自獻充當司機,但諾諾總是拿了車鑰匙就走。


    “你以前是寰亞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對吧?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諾諾打斷了中年人的胡思亂想,“你們以前有個開邁巴赫的司機,姓楚,是不是?”


    中年人一愣,點點頭:“你說的是老楚,楚天驕吧?以前是有過這麽個人,後來那輛邁巴赫出了事故,老楚也沒了。”


    諾諾也愣了一下,心說那個楚子航,或者說鹿芒的親爹,居然有如此龍傲天流的名字。


    “你跟他同事過麽?”諾諾又問。


    “何止同事,我倆的關係不錯呢,以前經常一起喝點小酒啥的。”中年人說。


    “跟我說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諾諾說。


    她來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這個叫“楚天驕”的男人,這是關於楚子航的最後的線索了。當年那場交通事故怎麽想都很可疑,而正是以那場交通事故為分界點,他們認知的世界和路明非認識的世界不同了。


    在他們認知的世界中,那個叫楚子航的15歲男孩和他的父親一起出了車禍死了,而在路明非認知的世界中,楚子航活了下來,後來加入卡塞爾學院,成了他們的朋友。


    “老楚是個好人,以前結過婚,老婆是個好漂亮的舞蹈演員,還生了個兒子,”中年人說,“後來離婚了。他以前是給稅務局領導開車的,後來想多賺點錢,就辭職出來給我們老板開車了。”


    他說的老板就是那個卷款潛逃的老板,當年老板為了顯示實力,花了差不多一千萬買了那部邁巴赫,號稱本地第一豪車。襄亞集團最風光的時候,老板整天坐著這部車,帶各種關係戶出入娛樂場所,開車的就是楚天驕。


    “說具體點。”諾諾說,“我是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是問他的經曆,他的經曆我知道。”


    中年人張了張嘴,卻愣住了。他跟楚天驕是老同事,本該有很多可以說的,可真要說起來,他又覺得那個男人很虛幻。


    楚天驕根本沒什麽特點,是個乏善可陳的中年人,除了喝點酒他沒什麽愛好,除了吹點牛他也沒什麽話說,除了當舞蹈演員的前妻和那個跟別人姓了的兒子他也沒任何家人。


    那個男人天天在他麵前活蹦亂跳,可是如今想起來,才驚覺自己根本不了解那個男人。


    “就是那麽個人吧。”中年人隻好說,“人挺好的,後來沒了,挺可惜的。”諾諾皺了皺眉,這種表述太模糊了,對她沒有一點用處,連用這些信息來側寫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個大活人,就沒點可說的麽?”諾諾說。


    中年人搜腸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歡吃鹵大腸……”


    “還有呢?”


    “吃烤雞翅的時候總喜歡加雙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諾諾心說拜托!你跟楚天驕真的很熟麽?你對他的印象就隻有鹵大腸和烤雞翅麽?你們是在夜燈下一起喝小酒的鹵大腸和烤雞翅兄弟麽?


    “真沒什麽可說的。”中年人無奈地撓撓頭,“老楚沒什麽大意思,就那麽個人,老板叫他出車就出車,沒事幹的時候他就待在廠子裏,他要麽在車上,要麽在廠子裏。”


    諾諾微微一怔:“你是說他住在這間工廠裏?”


    “是啊,他那點薪水也買不起房,離婚的時候估計是淨身出戶,當然隻有住在廠子裏了,廠子裏給了他一間單身宿舍,現在那間宿舍還鎖著呢,他的東西都在裏麵。”


    “帶我去看!”諾諾騰地站了起來。


    一個人生活過的空間對於會側寫的人來說太重要了,那裏富集著跟這個人有關的信息,空氣中似乎都殘留著那個人的味道和身影。


    “帶你去看倒是沒問題,不過那裏好多年沒打開過了,估計都是灰塵,”中年人說,“沒準生黴了都難說,那可是個地下室。”


    “帶我去!”諾諾的語氣不容拒絕。


    “行行,我找找鑰匙帶你去。”中年人不願意得罪這位邵公子介紹來的貴客,黑太子集團也算是寰亞集團的債主,這種人得罪不起。


    他們經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的一側是一間間的辦公室,另一側是成排的玻璃窗,中年人拎著一大串鑰匙,邊走邊叨叨:“說真的有時候我還蠻想老楚的,可是他走了那麽多年,沒一個人來問他,好像這個人沒了對誰都沒什麽影響,人混到這分上也蠻後的……”


    諾諾心裏微微一動,腦海裏忽然浮現出路明非的臉和他那疲倦的聲音,他說:“要是世界上真有師兄那麽一個人呢?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等著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記了,他說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說你是誰楚子航又是誰……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沒人能回答他了。”


    她忽然有點難過,原來是那樣一種情緒在推著那個慫孩子滿世界地找楚子航啊,那是一種骨子裏沁出來的孤獨,滿世界想要找個跟他同病相憐的人,找到了就跟他做好兄弟。


    跟你同病相憐的人不見了,你當然會滿世界地尋找他,因為你對他的孤獨感同身受。如果是你被囚禁在世界盡頭的監獄裏,你也不想大家都忘了你,繼續過幸福的生活,所以你不能讓他在世界盡頭孤獨地呼救……


    你要去找他,要去救他,萬山無阻。


    她怔怔地想著,雨點打在窗上劈裏啪啦……她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後看她,於是下意識地回頭……


    背後並沒有人,可是一扇打開的窗倒映著火焰般的光芒,光芒中隱約有個騎馬的人。那一眼連半秒鍾都沒有,下一刻那扇窗就被風吹著撞上了,失去了那個角度,諾諾也就看不到反射的人影了。


    諾諾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記起那夜在圖書館裏,路明非將她撲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金色火光和一個……騎馬的人!隻不過她那時太過吃驚,沒有太留心。


    她猛地推開最近的那扇窗看向風雨裏,卻隻有沒膝深的長草飄搖。


    他們來到地下二層,樓梯和走廊都陰暗細長,空氣中充著空調壓縮機的嗡嗡聲,角落裏堆著廢舊的機械零件。


    “這地方原來是空調機房和臨時倉庫,老楚來上班那天說沒房子住,老板就說在地下室裏給他臨時安排一間住著,還是我帶他出去買的被褥。本以為住個十天半月就搬走,誰想到他一住就是幾年。”中年人還在絮絮叨叨。


    “好嗆人的煤油味。”諾諾說。


    “這還算嗆人呐?廠子運轉起來這裏的味道才叫嗆人,跟燒煤油鍋似的。”


    “這裏連扇窗戶都沒有。”


    “可不是麽?當初我們也跟老楚說,說你薪水也不算少,我們老板雖然卷款跑路,可對下麵人還是蠻慷慨的,你何不在附近找個出租屋住著,—月也就大幾百塊錢。”中年人又歎上氣了,“可老楚說要攢點錢啊,他那跟人家姓的幾子結婚那天,親爹總得出點禮金。”


    聽著聽著,諾諾的心裏有些苦澀。她一步步前進,一步步逼近那個神秘的、名叫楚天嬌的男人?


    “就是這裏啦。”中年人在一扇鐵皮包裹的門前停下腳步,眯著眼睛挑出一把鑰匙,在鎖孔裏試了很久,“啪嗒”一聲,門開了。


    “姑娘你往後退幾步,我怕這門幾年不開,老鼠都在裏麵做窩了,或者有黴菌什麽的,對身體不好。”中年人摸出一張紙巾捂住口鼻,慢慢地推開房門。


    出乎意料,撲麵而來的空氣反倒比通道裏的空氣清新一些,隻是有股子塵土的味道。出現在諾諾麵前的是間幹幹淨淨的小屋,一張雙人床、一個床頭櫃、一個寫字桌加一把椅子,還有一台小冰箱,這就是楚天驕的全部家具。


    屋子的一角拉了幾根鋼線,應該是用來晾衣服的,因為現在上麵還掛著一件夾克外套。水泥地麵和牆壁上也沒有任何的裝飾,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被褥也整整齊齊,更沒有隨手亂丟的泡麵碗,真不像是個男人獨居的地方。


    “還好還好,老楚這人蠻愛幹淨的,從來不在房間裏放吃的,老鼠都不稀罕進來。”中年人說,“你隨便看,有什麽東西有用隨便拿,我說姑娘你莫不是公安吧?”


    此刻諾諾正沿牆角緩慢地行走,感受著這間屋子的每個細節,那種審慎和敏銳的感覺讓中年人產生了新的猜想。


    “不是。”諾諾輕聲說,“我是他兒子的……同學。”她說了假話,但她實在無法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身份。


    “哦哦。”中年人心想老楚的兒子還蠻有人緣,當年的女同學還代他來拜祭父親。


    “我可以單獨待會兒麽?”諾諾說。


    “行啊行啊,”中年人點點頭,“我正好去設備間看看,下來了就順便幹點活兒。”


    門關上了,小屋裏隻剩下諾諾一個人,風不再流動,壓縮機的聲音也被隔絕在門外。


    諾諾緩緩地踱步,審視著小屋裏的每件東西。床頭櫃上擺著一張照片,毫不意外地是張全家福,女人明豔照人,男孩看起來隻有四五歲,男人穿著白襯衫和毛呢褲子,梳著油頭,麵帶驕傲地摟著女人的腰。


    女人是蘇小妍,男人就該是楚天驕了吧?從那張還算英俊的臉上看不出什麽,就是那種二線城市裏生活還算湊合但沒什麽成就的男人,楚天驕是這種男人,叔叔也是這種男人。


    那男孩就是楚子航麽?四五歲的楚子航?諾諾凝視著照片中男孩的小臉,試圖喚醒自己的一些記憶,但她想不起來。她不認識這個男孩,他們從未見過。


    找到幾本雜誌,都是最常見的《知音》《故事會》之類,在這種一線城市裏人人都看這種雜誌。


    桌子上有幾張發票,都是吃飯捏腳洗桑拿什麽的,想必是跟老板出門幫老板買的單。其中一張上寫著“阿裏巴巴捏腳城”,十足的二三線城市氣息。


    諾諾在床邊坐下,緩緩地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構建著楚天驕這個人……什麽樣的人能夠在地下室裏住那麽多年呢?與世隔絕,聽著單調的壓縮機聲,愛吃鹵大腸和超級辣的烤雞翅,給“嫁入豪門”的兒子攢著結婚的禮金。


    很矛盾,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質是相互衝突的,無論諾諾怎麽集中精神,他的感覺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還是在跟諾諾玩捉迷藏的遊戲。


    諾諾不得不進入更深度的側寫,這種體驗並不好,有點像做噩夢,側寫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狀態下思索,有時候那個人那件事會忽然清晰起來。如果控製得不好,會看到側寫者自己很恐懼的景象,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走火入魔”。


    諾諾的意識半浮半沉,隱隱約約聽到了雨聲,雨聲、黑夜、長途大巴……車上下來的人。


    對的,多年之前,某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坐著大巴來到這座多雨的城市,他來的時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驕,他獨自行走在雨中,拎著沉重的箱子……對的,他來的時候拎著一個很大的箱子!


    他穿著什麽呢?也許是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對……黑色風衣!


    秋天,落葉,濕透的枯葉落在黑色風衣的肩膀上……他在這座城市的深夜中漫步,在賣小吃的路邊攤前坐下,要了一份小菜……鹵大腸,對!他要了一份鹵大腸!


    乙炔燈的微光中,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不急不緩地吃著一份鹵大腸,沉重的箱子就擱在他的腳邊。


    諾諾的眼角微微抽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這是腦力過度消耗導致的,這種半夢半醒的深度側寫之後,側寫者總會筋疲力盡頭痛欲裂。但沉浸在其中的諾諾仍在試圖逼近楚天驕,想要看清那個模糊的影子。


    這種感覺就像是她沿著時間線回到了多年之前,跟蹤著初到這座城市的楚天驕,所有的細節看似都是她幻想出來的,偏偏又無比真實,唯有楚天驕的身影,仍然是模糊的,帶著一點點暈開的邊。


    雨越下越大,乙炔燈的火苗搖曳,天上地下都是嘩嘩的水聲,“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倒像是在一個大湖的深處……這麽想著,諾諾就真的看見了那座大湖,但不是在湖麵上看,而是在湖底往上看。


    她覺得自己正向著湖底沉去,湖麵上蕩漾著火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離火光、離溫暖、離那些呼喚她的人越來越遠,獨自沉向永恒無盡的深淵。


    糟糕!側寫失控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可她自己也無法從這種幻境中掙脫,除非有外來的人叫醒她。


    記憶紛至遝來又飛速離去,這是瀕死體驗的一種,她想自己就要死了。死亡的感覺居然是這樣的,孤獨,整個世界離你而去,你竭力想要抓住什麽,卻無能為力。


    她想哭,想媽媽,想拉住誰的手,可誰的手她都觸不到。


    就在這時,上方傳來巨大的咆哮聲,一張猙獰恐怖的臉強行衝破了湖水,像是狂怒的斯芬克斯。那怪物狠狠地抱住了她,以萬鈞之力帶著她上浮,它以君王般的憤怒大吼說,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諾諾驟然驚醒,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製權,渾身都是冷汗。她無力地躺在那張極不舒服的床上,大口地喘息著……時間過去那麽久,她還在做這個噩夢。


    對於自己到底怎麽從三峽水底生還的,諾諾一直抱有懷疑。


    根據愷撒和路明非的描述,拚在一起形成了這麽一個故事:龍王諾頓逼近潛水鍾,諾諾受襲暈了過去,但諾頓隨即被水麵上的摩尼亞赫號吸引,轉而去攻擊摩尼亞赫號,愷撒巧妙地用魚雷炸死了那位龍王。路明非隨後把昏迷的諾諾托出水麵,醒來的時候,諾諾見到的是愷撒。


    但諾諾隱約記得自己當時受了重創,所謂的重創是一根白色的骨刺貫穿了她,然後她就暈了過去。在昏迷中她產生了緩緩沉入深淵的錯覺,但在最後一刻,一張憤怒而猙獰的麵孔破開無邊的水,從上方降落。


    那怪物對她咆哮,說“不要死”!她是被那個怪物救回來的,那怪物用了某種違背規則的力量,把她從死亡的深淵中強行撈了出來。


    那怪物至高至大,肆意而瘋狂,可那一晚他的臉上帶有淚痕,恐懼不安?


    諾諾無法說清那到底是她受傷後的幻覺還是真的有這麽個怪物出現過,事後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巨大但是愈合很好的傷痕,她在水下所受的傷應該不止是被龍王“抽暈了”這麽簡單,可如果自己真的是被剌穿了胸膛,又怎麽能那麽快痊愈呢?


    自那以後她就總做這樣的噩夢,不過這倒也不是絕對的噩夢,她並不很害怕那個夢,在夢中她拚命地想要看清那張臉,就像她現在拚命地構想楚天驕。


    但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小屋猛地震動起來,燈滅了,壓縮機的聲音也停了。


    “大叔,外麵怎麽了?”諾諾大聲詢問,她莫名地有種不安感。


    無人回答,諾諾低頭一看,驚訝地發現地麵上有厚厚的一層水?水是從門縫下方滲進來的,水勢還在增大,在她走火入魔的幾分鍾裏,地下室好像灌滿了水。


    諾諾猛地拉開房門,就看見奔騰的白浪轉過樓梯拐角撲了下來,水中卷著各種垃圾,甚至包括一台小型柴油機!


    她猝不及防地被這波白浪衝向了走廊盡頭,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怎麽回事?地下室開始灌水了,就算外麵是傾盆大雨,也不該這麽劇烈地灌水啊。


    這種程度的灌水毫無疑問會摧毀楚天驕小屋中的陳設,那是楚天驕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痕跡!她好不容易找到這裏來,卻不能多一點時間待在那間小屋裏,也許再多做一次深度側寫她就能洞察楚天驕的秘密!


    比這更糟糕的是她陷入了極大的危險中,地下室一旦開始淹水,很快就會被灌滿,而且電燈會因為電線短路而熄滅,黑暗中很難從地下二層遊到地麵上去。


    她是遊泳健將,但在三峽水庫的行動之後,她就不太敢在光線昏暗的地方遊泳了,會沒來由地緊張。


    不過這個時候不上也得上了,她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脫去雨靴、皮衣和長褲,把白襯衫的兩角在腰間打個結,過多的衣物會限製她的行動。


    燈果然像預料的那樣熄滅了,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功底畢竟還在,諾諾高速地遊著,像是一條矯健的鯖魚。


    她的憋氣時間長達三分鍾,必須在三分鍾內找到路遊到水麵上去。她努力地回憶著進入地下室的路,還好腦中的地圖非常清晰,黑暗中摸索著遊出去應該不是問題。


    她很快就進入了地下一層,這裏也被灌滿了,水中漂浮著各種各樣的垃圾,好幾次她被大件垃圾擦到,渾身都是血痕。再轉過一個彎就能上到地麵一層了,這時候諾諾迎頭撞到了什麽東西。


    她心裏一涼,最麻煩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棟小樓的地下室裏存放了太多的東西,這些漂浮垃圾往往會堵塞通道,從地下一層去往地麵的通道被堵塞了!


    她試著在黑暗中拆解那團垃圾,感覺那是幾根沉重的木頭、一張破床還有幾塊石棉瓦,如果有光的話可能幾下子就挖出一個通道來了,但黑暗中這件事變得很難很難。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座水牢中,她的指甲在那些石棉瓦上刮擦,斷了好幾根修剪得很好看的指甲,但是根本拆解不開,她用力去砸,也隻是發出空空的聲音。


    肺裏的氧氣明顯不夠了,她開始耳鳴眼花,心跳和血壓都快到極限了,她的身體素質在混血種中隻是中等水準,這樣下去毫無疑問會堅持不住。


    她試著上浮,想去呼吸那些殘留在屋頂凹陷處的空氣。按道理說在通道被灌水的情況下,總會在某些凹陷處保留著一些空氣,但她發現屋頂的每個空隙都被淹沒了,她甚至連一口空氣都找不到。


    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還是一座建在陸地上的小樓麽?這簡直是一艘正在沉入海底的船!


    錯誤的判斷是致命的,她的氧氣已經耗盡,大腦開始麻木,肌肉失去控製,她吐出空氣的同時吸入大量的汙水。一旦出現這個情況就徹底完了,她會吸入越來越多的水,最後肺裏灌滿水,慢慢地沉入水底。


    她痛苦地掙紮著,向著黑暗中伸手出去,卻摸不到任何東西,真可笑……這是她陳墨瞳的死法麽?她最終還是死在了她最恐懼的水中。而這一次,那個怪物並沒有來救她。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好像靈魂無邊地彌散開去,這時一隻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諾諾猛地坐了起來,劇烈地咳嗽著。


    她躺在一輛救護車上,車外聽上去著很多人跑來跑去。她身上隻有內衣和那件衣角打了結的白襯衫,濕漉滴的,蓋著一條白色的被單。


    “你醒啦!你可真是命大啊!”護士湊過來用小手電簡照她的眼睹。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諾諾驚魂未定。


    “下雨把地基給泡軟了吧,一棟樓沉到地裏麵去了?”護士說,“大家正在救災呢,看看能從樓裏搶出點什麽來。好在這間工廠早都破產了,事發的時候樓裏就你和一個大叔,要是還在開工,那得死多少人啊!”


    諾諾抓過旁邊的病號服套上,光著腳跳出了救護車。沒錯,剛才並不是幻覺,她剛才差點死了,死於一場奇怪的地下室淹水。直到現在她已經做過肺部排水了,嘴裏還是一股濃重的泥腥味讓人想要嘔吐,那水太髒了。


    她踩著淤泥,越過封鎖帶來到那個坑邊,不久之前的白色小樓,眼下幾乎整個陷入了地麵,隻剩最上麵一層還能露出來,而且還在緩緩地下陷,雨水灌入坑裏,咕嚕咕嚕地冒著泥泡。


    難怪灌水那麽嚴重,這種情況就像是把整棟樓丟到海裏去了。


    搶險救災的人也沒什麽辦法,隻能背著手站在坑邊看著,嘀喃咕咕地說“這可真太奇怪了”或者“一定是當時找的施工隊沒好好打地基”。


    其中最拉風的是那位中年的辦公室主任,此刻這家夥一改無聊中年男人的形象,隻穿一條蘋果綠的遊泳褲,外麵披一件雨衣,站在水坑旁邊指點江山,後麵還有人給他打傘。


    “到底怎麽回事?”諾諾衝過去喝問。


    “我也不太淸楚,你沒事就好,可能是施工隊之前沒有打好地基,地基被這幾天的大雨泡軟了,整個樓都陷到地下去了。”大叔無所謂地說,“不過樓裏都給搬空了,損失倒是也不大。”


    諾諾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以確認對方有沒有說謊。這個中年人剛剛把她帶進地下室不久,地下室就灌水了,還幾乎把她淹死在裏麵,這怎麽想都有些古怪。


    但即使以一個側寫者的敏銳她也沒看出什麽,大叔看著很坦蕩,還有些小得意,不知是為什麽。


    “誰把我救出來的?”諾諾又問。


    最後的記憶是某人髙速地逼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但她還是沒能看清那人的樣子。難道說三峽水庫裏救她的人又出現了?那個人始終都跟在自己身邊?


    “我啊!”大叔得意洋洋地豎起大拇指點點自己的心口,“你可別看大叔現在就是幫人看個廠子,以前大叔可是省遊泳隊的健將呢,差點進了國家隊!不信你看大叔這八塊腹肌!”


    周圍的人都鼓起掌來,想來趕來救災的都是住在附近村裏的、工廠的老雇員,誰都知道大叔的風光往事。


    隻有諾諾默默地低頭看著那個冒著泥水泡的坑,看著小樓緩緩地陷了進去,冥冥中似乎有人跟她開著玩笑,在她即將能感覺到楚天驕的時候,這條線索又斷了。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53次load,黑夜,暴風雨,高架路。


    路明非把新彈匣拍進槍裏,對準法拉利連續射擊,轟然巨響,火風卷著各種各樣的碎片橫掃了整條髙速路,路明非大踏步地穿越火風,風衣颯颯,沒有一片碎片能傷到他。


    他來到諾諾身邊,把她拉了起來——法拉利爆炸的時候,諾諾本能地趴下了。因為是臉著地,蹭了好些瀝青,灰頭土臉的,反觀路明非,器宇軒昂鎮定自若,拉起諾諾的同時回身掃射,沒有一顆子彈是浪費的。


    “太神勇了吧?帥得沒有天理啊!”諾諾驚呼。


    路明非一腳踢飛淩空撲下的黑影,心說這不廢話麽?惟手熟爾,這關老子打了五十多遍,菜鳥也熬成高手了。


    他一把把諾諾推進邁巴赫,雙槍左右連發,擋住潮水般撲上來的黑影,神勇得就像《英雄本色》中的小馬哥……可惜任務失敗。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62次load,黑夜,暴風雨,髙架路。


    “你從哪裏摸出來的火箭筒啊,兄台?”諾諾驚呼。


    路明非不回答,踩在一箱火箭彈上,向著四麵八方射出道道火流……火箭彈在膛內爆炸……


    路明非橫飛過整條高速略,慘叫:“路鳴澤!你給的火箭筒怎麽還帶炸膛的啊?”


    “總有些劣質品嘛,你都換了那麽多支了,難免遇上一支。”路鳴澤含笑的聲音從雨中傳來?


    任務失敗。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77次load,黑夜,暴風雨,高架路。


    邁巴赫帶著兩道一人高的水牆,撞斷了前方的橫杆,即將從兩個收費崗亭中穿過……但不幸撞在了隔離用的水泥墩子上。


    爆炸,火光,罵娘聲……任務還是失敗。


    路明非緩緩地睜開眼睹,視野還未清晰就喊:“護士姐姐我要打針……”


    他在安眠針的幫助下已經連續睡了五六天,一醒來就找護士要求再來一針,兩針之間把病號飯吃了,跟半仙、黨員還有三輪叔聊聊天。當年他玩遊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勁頭,幾乎能做到不眠不休,全靠營養快線和辣條補血。


    小護士有點懷疑他是安眠針上癮,不太願意給他打,路明非就給她編說自己的腦袋裏意大利貴公子和麵癱殺胚怎麽爭論,一會兒高叫說貴公子要出來啦,然後扮愷撒說話,一會兒高叫說殺胚要出來啦,扮楚子航說話。


    小護士被他嚇得不輕,跑去請示醫生,醫生說據我們所知這種安眠針並沒有什麽成癮性,既然他要你就給他打好了,小護士這才放開了安眠針的供應,有時候幹脆留—針在床頭,解放路明非的雙手,深更半夜讓他自己打。


    幾天下來路明非單手靜脈注射已經頗為熟練,新來的實習護士都跟他請教如何能亳不猶豫地把針頭紮進自己的靜脈裏。


    路明非心說打針算什麽?睡著之後我還要被紮、被炸,開車衝下山崖呢!


    視野漸漸淸晰起來,腦袋上方好一張大臉,胡子拉碴,喜氣洋洋。


    “師弟你醒啦,我來看你啦!”芬格爾說,“你恢複得怎麽樣?”


    “你個混蛋還知道來看我?媽的是你們把我送進來的吧?”路明非怒罵,“還買蘋果,我這樣子現在連蘋果皮都沒法削!”


    “我幫你削啊。”芬格爾嚴肅地說,“你現在是病人,怎麽能讓你自己動手呢?要不要給你切成塊?”


    “有這閑工夫你不如去給我辦個出院手續,吿訴那個醫生我沒病!我正常得很!”路明非快被這家夥氣哭了。


    “沒人說你有病,觀察期嘛,觀察你有沒有病,沒病咱們就出院。”芬格爾大手一揮,很有領導派頭,“入院手續可是你師姐簽的字,現在她是你的監護人,我可做不了主啊。”


    “師姐……也覺得我瘋了?”路明非難過了一下子。


    “看你那樣子誰都有點擔心嘛,不過放心吧,你師姐很關心你的,昨天她還出去幫你査楚子航的事呢,”芬格爾說,“可積極了。”


    路明非心裏一喜:“査到什麽了嗎?”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說來話長也要說!別廢話!快說!你還等打賞啊?”


    芬格爾摸了個蘋果開始削:“楚子航他媽那邊呢,我們也去査過了。他媽這病不是最近剛起的,好幾年了。楚子航15歲那年出了車禍,他媽就抑鬱了,老想著怎麽我兒子就這麽沒了呢,出現幻覺說自己懷孕了,心理學上說這是一種補償心理,她這是想把楚子航再生出來,這樣就不會失去那個寶貝兒子了……唉!是可憐又偉大的女性啊!”


    路明非吃著芬格爾給他削成塊喂到嘴裏的蘋果,默然地想著蘇小妍的模樣和那晚的對話。


    “你師姐就去査他老爹那邊。他老爹呢,是個司機,給一個叫寰亞集團的私營企業開車,當年那個企業在郊區開了一大片工廠,做合金的。但後來發現那個老板其實是用建廠的名義騙銀行貸款,事發之後老板就卷款潛逃了。”芬格爾說。


    “寰亞集團?”路明非想了想,“我記得這個工廠。”


    “你師姐去了一趟寰亞集團,它已經破產了,就留了一個以前的辦公室主任在善後。辦公室主任以前跟楚子航他爸還是同事,辦公室主任說楚子航他爸在廠裏住的小屋就在他們樓下。你師姐就去小屋裏看了看,結果就遇上事兒了!”


    “什麽事兒?”路明非一驚。


    “大概是下雨下得太久了,地基給泡軟了,那座樓整體沉陷到地下去了,差點把你師姐埋在地下室裏。幸虧那位辦公室主任原來是省遊泳隊的高手,真正有八塊腹肌的奇男子,把你師姐從淹水的地下室裏救了出來。沒什麽事兒,你就放心吧!”芬格爾感慨,“不過你師姐很沮喪就是啦,說要是多給她點時間,對那間小屋用側寫,沒準就能推想出楚子航父親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是說楚子航他爹是超級混血種麽?”


    路明非心裏一動,明白了諾諾為何要去追査楚子航父親的身份,眼下他們已經山窮水盡,各方麵證據都說明是路明非瘋了而楚子航死在了15歲那年,諾諾隻能任何不放過,把不可能當可能。


    說起來怎麽就那麽晦氣呢?所有的線索都中斷了,有好幾次分明覺得看到了曙光,可接下來還是無盡黑夜。


    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把楚子航包裹起來,讓他遠離這個世界,不能被任何人接觸到、調查到。


    “您是小路的朋友吧?”三輪叔腆著肚子過來跟芬格爾握手,“小路在我們這裏很好,你們放心吧!”


    半仙也跟著過來湊熱鬧:“皇上夜夜安睡,隻可惜沒有貴妃陪伴,甚是孤獨啊。”


    “貴妃査案去了,還差點被水淹了,很辛苦啊,這兩天就讓皇上自己睡吧。”芬格爾頻頻點頭,“您就是半仙老師吧?我經常聽護士說起您,我師弟在這裏多虧你們照顧。”


    路明非說你滾你滾……還半仙老師……


    “意誌有時候不夠堅定,但是現在每天能打四五針不哭了,作為年輕同誌還是很不錯的,可造之材啊!”黨員感慨地說。


    “還不是幾位前輩的關照和提攜麽?吃蘋果吃蘋果,大家吃蘋果。”芬格爾熱情地分著蘋果,跟病友們嘮嗑。


    他跟黨員暢談國民黨反動派的狠毒和英特納雄奈爾一定會實現,大家都會過上土豆燒牛肉蓋飯放開吃的好日子;跟三輪叔暢談三輪摩的取代出租車的可行性;跟半仙聊了幾句之後,半仙已經認定他是文曲星降世,是專門來輔佐路明非皇帝的好漢子。


    路明非心說大哥你可以啊!你才是應該住在這裏的人吧,各種神經病你都應付得駕輕就熟!


    過會兒連小護士也來湊熱鬧,芬格爾對小護士就換了另外一番嘴臉,暢談自己在倫敦金融街的風光人生,小護士聽得兩眼放光,照那個架勢再談倆小時,小護士絕對會被芬格爾泡上。這家夥在古巴有無限桃花運這件事,似乎也並非不可能。


    路明非趁機休息,聽這幫神經病湊在一起絮絮叨叨也蠻好,讓他有暫時回到人世的放鬆感,但很快他就要重新回到那場題夢中去了。


    “針對今天上午發生的飛機滑出跑道的惡性事故,市委領導做出了嚴肅指示,責成各級單位嚴査、詳査事情經過,提高對航空安全的保障,做好對受傷乘客的救助和賠償工作,並宣布機場無限期關閉,請近期有外出需求的市民考慮其他出行方式。”


    不知是誰把電視機打開了,正播放午間新聞。


    “機場也出事故了?唉,這場雨下得真是煩心,前幾天不讓坐船了,高速公路也封了好幾條,現在飛機也不能飛了,這不是把我們都困在城裏了麽?”小護士噘著嘴抱怨。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新聞吸過去了,芬格爾也跟著探頭探腦。畫麵上一架支線客機正在等待起飛,跑遒上大片積水。


    路明非對這些不感興趣,隻是啃蘋果的間隙瞄了一眼,可看了那一眼他就再也挪不開目光。他清楚地看見,積水中映出了騎馬的人,渾身被金色的光焰籠罩!積水相當於鏡子,奧丁借助那麵水鏡擋在了飛機前,手持鐵灰色的弧形重劍。


    他恐懼得說不出話來,就像小魔鬼說的那樣,奧丁正在試圖擠進現實世界!他已經可以利用鏡子影響現實世界了,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小魔鬼打碎了鏡子,昆古尼爾已經剌穿了諾諾的心髒!


    鏡子可以打碎,積水該怎麽辦?奧丁正對著那架即將起飛的客機,客機上有上百名乘客!


    “報警!報警!快打電話報警!不能起飛!不能起飛!”路明非尖叫。


    這話把所有人都嚇到了,連三個神經病都給嚇到了,半仙一溜煙地往外跑,大喊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我們這屋新來的家夥好像出狀況了!


    路明非忽然意識到隻有他能看見積水中的奧丁,對於其他人來說,屏幕上根本就沒有那個騎馬的影子,跑道盡頭沒有,積水倒影裏也沒有。


    客機開始加速,機翼在風雨中微顫,一切都很正常,這本該是一次平穩的起飛……這時候積水中的奧丁遙遙地揮劍,揮劍的時候他距離飛機還有上百米,但劍落下帶出的鐵光就像一道颶風那樣橫掃了機場。


    正在收起的起落架忽然折斷,準確地說是被那道無形的劍風切斷,一側的機翼也平滑地斷開,本已昂起的機頭忽然往下栽,飛機不受控製地從跑道盡頭滑出,幾秒鍾之後引擎爆炸,熊熊烈火。平靜的機場整個亂套了,救火車救護車傾巢而出。


    醫生護士們衝進病房把路明非摁倒在床上,二話不說就把鎮靜劑注入他的身體,多加兩條皮帶死死地捆住了他。


    進門的第一時間他們就判斷這個病人是發病了,他的眼神驚恐又瘋狂,好像他麵前站著什麽魔鬼似的。可實際上他眼前就隻是一台電視機屏幕上正播著午間新聞,播音員說客機嚴重受損部分乘客受傷,事件的原因正在調査中。


    路明非這才想起這件事其實已經發生過了,新聞隻是重播事故過程,奧丁一次揮劍就摧毀了這座城市的機場。


    那恐怖的劍風,神之君臨般的威嚴,那不是人類能夠對付的東西,絕不是!而這座城市,可以說是他的領地,也可以說是他的玩具。


    奧丁就要來了,八足天馬斯萊普尼斯的馬蹄聲滴滴答答……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帶著諾諾逃亡麽?他不停地load,奧丁不停地嚐試侵入現實,大家都在搶時間,可他失敗了又失敗。


    醫生護士們忙著給他打針穿戴儀器,芬格爾幫著忙活,誰都沒有注意到病人本身,路明非微微地顫抖著,眼中泛起可怕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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