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焚燒著朱紅色的樓閣,櫻井小暮在樓上梳妝。


    她穿上了珍藏的“十二單”。這是最隆重的和服,由十二件不同的綢衣組成,從內而外顏色變化,就像層層雲霞。在極樂館中隻有被稱作“老板娘”的櫻井小暮才有資格穿十二單,而且隻在特定的節日。所有女孩都會穿上和服,她們簇擁著櫻井小暮在門口迎客,絢爛如盛開的八重櫻。老客人們會為了欣賞櫻井小暮穿十二單的風采而登門豪賭,當晚最幸運的客人會受到櫻井小暮的親自招待,享用最上等的魚生,櫻井小暮彈著三味線作陪。享受過這份款待的老客人都說仿佛夢回戰國時代,自己坐在天守閣上俯瞰天下,坐擁世間最美的女人。


    櫻井小暮將漆黑的長發綰起,斜插一支山桃花,向著鏡中的自己微微躬身:“歡迎光臨。”


    操持著極樂館的日子裏她經常在門口迎賓,對每個熟客鞠躬說歡迎光臨,同樣的話說著千百遍難免厭倦,可今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櫻井小暮的心情竟意外的好。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說這句話了,她其實早已疲憊不堪,是時候放下沉重的擔子了。


    今天是極樂館的末日。


    進攻是十五分鍾前開始的,蛇岐八家調集了十二輛油罐車,幾十噸燃油從山坡上傾瀉而下,主持進攻的男人卻並不著急點火,而是靜坐在山頂抽著煙,風吹起那些人的長風衣。從賭客到荷官,所有人都往外逃,連警衛都不例外,極樂館自認固若金湯的防禦瞬間就土崩瓦解。誰都清楚隻要山頂抽煙的那個男人把煙蒂扔下來,極樂館就會被熊熊烈焰吞沒。


    但山頂的那個男人隻是抽煙,默默地看著人們在山澗中踩著水奔逃,無數豪車堵在橋上,喇叭聲響成一片。


    櫻井小暮把金庫的鑰匙扔給大堂領班:“金庫裏還有十二億現金,如果有膽子的話可以帶一些走,這些年辛苦大家了。”


    領班攥著那柄鑰匙呆呆地站著,不知自己應該衝向金庫還是跟著人流往外跑,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麵對十二億日元不動心,但領班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命帶著錢從金庫裏衝出來,滿地都是萬元大鈔卻沒有人低頭撿拾,燃油貼著地麵流動,無數人滑倒又爬起來,無數人擠在門口相互踐踏。


    櫻井小暮笑了笑,轉身去向頂樓,步伐從容優雅,一如極樂館開幕的那一日她從樓梯上緩步而下,在男人們挑剔的目光中提起長裙盈盈屈膝:“我是櫻井小暮,這間賭場的經理,遠道而來的每一位都是我的貴賓。”片刻之後掌聲雷動,賭客們大聲讚歎老板的風華絕代,櫻井小暮年輕的臉在燈下美如桃花。


    領班看著櫻井小暮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盡頭,他扔下那柄價值十二億日元的鑰匙,轉身逃走。


    樓梯井中騰起了火花,山上的人還沒點火,地下室已經燒了起來。那是極樂館幫客人們實現夢想的地方,那裏是一間間小屋,每間小屋裏都埋藏著秘密,有些小屋的地麵上血跡斑斑。極樂之地卻設置在地獄般的深處,這是那個男人跟客人們開的玩笑,他根本不相信世上會有所謂的極樂,永恒的隻有死亡,所謂極樂隻是死亡前拚了命的享樂罷了。


    此刻櫻井小暮最可靠的手下正大踏步地穿越地下室中的長廊,把火柴丟進每間小屋裏,管道已經往那些小屋裏灌注了汽油。隨著他的腳步,熱風和火焰席卷一切。


    櫻井小暮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跟那個坐鎮山頂的男人好好聊聊。在這座賭場最輝煌的時候櫻井小暮就想象過它的末日,這裏凝聚了世間各種人欲,沉澱在深深的地下室裏,在末日的那一天,應該是被紅蓮之火燒成平地吧?這是極樂世界應有的結局。


    結果它就真的被燒掉了。大家心意暗合。


    五天之前,末日降臨到了猛鬼眾的頭上。


    五天前他們還控製著大阪十八個黑道幫會中的十一個,效忠蛇岐八家的七個幫會始終保持著克製。可一夜之間世界全變了,源氏重工的大門敞開,黑色的廂式貨車依次駛出,蛇岐八家的高層幹部傾巢出動。他們到達大阪的同時,那七個幫會對猛鬼眾旗下的幫會發起了進攻。曆史上從未有過如此高效率的黑道戰爭,不亞於希特勒掃平波蘭的那場閃電戰,猛鬼眾所屬的幫會還來不及組織起來就被接二連三地粉碎。十一個幫會中的七個宣布轉而效忠蛇岐八家,三位“若頭”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最後的那個幫會宣布解散。一夜之間大阪就變成了蛇岐八家的大阪。


    不僅是大阪,從南部到北部,效忠蛇岐八家的幫會都行動了起來,不遺餘力地進攻效忠猛鬼眾的幫會。要麽屈服要麽橫屍當場,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小混混嚇傻了。


    很長時間以來猛鬼眾都覺得己方已經揚眉吐氣,跟蛇岐八家形成了“均勢”,蛇岐八家才不得不對他們保持克製。但當家族金剛怒目的時候,他們才明白什麽是黑道至尊,自己能幸存到今天隻是因為家族一直在懷柔。畢竟是同族,在此之前八姓家長們不想對他們趕盡殺絕。


    誰也不知道蛇岐八家為這場戰爭籌備了多久,他們掌握了猛鬼眾的幾乎所有的情報,包括猛鬼眾旗下幫會的非法交易,還有跟猛鬼眾有來往的政府官員。警視廳收到匿名郵件,郵件中是猛鬼眾的犯罪證據,法官隻要認可這些證據,猛鬼眾的幹部中有一半以上都會被判刑入獄。包庇猛鬼眾的官員收到了死亡威脅,一位縣議員乘坐的轎車在公路上忽然被人用直升機吊起,在五百米的高空中飛行,驚恐的縣議員在空中收到了蛇岐八家中的老前輩左上部的電話,表達了親切的問候。十分鍾後直升機把議員的車放在縣議會大廈前,這時議員已經變成了蛇岐八家的人。


    跟真正的“鬼”相比,那些依附於猛鬼眾的幫會還算幸運的,鬼連投誠的機會都沒有,盡管他們身體裏流著蛇岐八家的血。為了逃生,有些鬼使用了強行純化血統的藥劑,但在為了斬鬼而生的執行局麵前,他們隻是一群走投無路的野獸,無論他們怎麽狂怒怎麽掙紮,最後心髒都被灌注了汞的爆炸子彈打穿。執行局隨隊帶著的僧侶,這些人負責把鬼的屍體澆築進水泥樁裏。把這些水泥樁打入海底組成整齊的陣列。蛇岐八家所屬的丸山建造所,將在那片填海而成的土地上建造一所神社來超度亡者。


    放棄反抗的鬼將被終生監禁。在平安時代,蛇岐八家曾在神戶山中設立了位於山腹中的黑牢,用於囚禁家族中出現的鬼。明治維新後家族接觸到西方思想,覺得黑牢不夠人道,於是把它封閉了,如今鏽蝕的鐵門被再度打開。


    連國會議員都被這場隱秘的黑道戰爭震駭,幾天來死者數以百計、傷者數以千計,這已經是一場小型戰爭的規模,戰火繼續蔓延下去必然殃及無關的人,造成巨大的社會問題。他們通過不同的渠道勒令蛇岐八家停止,再三申明政府絕對不會姑息犯罪,再不停戰自衛隊就會介入,但蛇岐八家卻關閉了一切對話通道,一意孤行。


    櫻井小暮明白蛇岐八家的用意,隻要在國會推出新的反黑法案之前徹底消滅猛鬼眾就好了,這就是所謂閃電戰,有人想掩耳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


    傳承自龍族的戰爭欲望從古至今都流淌在混血種的身體裏。一站三千裏,怒殺十萬人,龍族的戰爭從來都是如此。


    朱紅色的窗也被火焰吞沒了,木材彎曲變形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


    “隻能陪您走到這裏啦,以後的路上還請自己多多珍重。”櫻井小暮看了一眼窗前衣架上那件血紅色的和服。


    和服在火風中招展,仿佛有人穿著它起舞,衣角被燎著了,和服飄舞著像是燃燒的蝴蝶。


    源稚生坐在山頂上,俯瞰那座燃燒的朱樓,忽然想起那天夜裏從直升機裏看下去,龐大的須彌座緩緩沉入大海,白浪四合。那一刻源稚生忽然覺得天地間衝塞著巨大的哀傷,須彌座入垂死的巨鯨,對空中發出無聲的哀鳴。


    “完成對極樂館的攻略之後,猛鬼眾的勢力就被連根拔起了,所有幫會盡數投靠本家。極樂館是猛鬼眾最大的現金來源,燒掉極樂館之後他們殘餘的勢力也無法掙紮了。”櫻站在源稚生背後,一身黑色的西裝,外罩黑色的長風衣,係著純白的領帶。


    今夜執行局的幹部都係上了白色的領帶,以示對死者的哀悼。但哀悼歸哀悼,他們不會手軟。


    極樂館的陷落是這場黑道戰爭中的標誌性事件。在道上的人看來極樂館就是猛鬼眾的象征,在這裏人們肆無忌憚地交易金錢和欲望,猛鬼眾從中賺取了巨額的金錢。蛇岐八家雖然怒於它的囂張卻不敢對它動手,因為它不單有嚴密的防備,而且還被各種權力人物保護著。如果說猛鬼眾散布在全國的勢力像一張蜘蛛網,那麽極樂館就是蜘蛛巢。蜘蛛巢被搗毀,意味著蜘蛛的死。


    進攻極樂館由執行局負責,是雷霆手段,同時家族也在懷柔。昨天一份由蛇岐八家發出的“免罪狀”在黑道幫會間流傳,根據免罪狀,那些曾經投效猛鬼眾的幫會都是無罪的,隻要他們從今以後奉蛇岐八家為本家,就會獲得本家的恩典,包括享受本家花費大量經費設立的養老基金。剛柔兩種手段並行,猛鬼眾在各地的勢力土崩瓦解,免罪狀所到之處,小幫會聞風宣布對家族的效忠。從今以後日本的黑道隻剩下一個主宰,那就是蛇岐八家,蛇岐八家的暴力將淩駕於所有暴力之上,最終也終結所有的暴力。


    橘政宗預言的事情就要實現了,快得出乎源稚生的預料。幾天之前,橘政宗宣布自己將從大家長的位置上退下,少主源稚生會接替他統率蛇岐八家和從屬幫會的幾十萬人,當時家族中的老人都覺得這個決定太倉促了,但源稚生的戰績很快就說服了老人們,隨著執行局從南往北掃蕩猛鬼眾的勢力,源稚生的威望也與日俱增。橘政宗在這個位置上兢兢業業地幹了十年,卻被源稚生在幾天裏輕鬆超越。


    源稚生清楚這都是橘政宗計劃好的。橘政宗花費了十年來籌備這場戰爭,十年間他一直在私下磨礪著寶刀,但拔刀殺敵的時候卻把榮譽讓給了源稚生。源稚生隻需按部就班地做就好了。就像那些戰國時代的大名,老得快死的時候把兒子叫來,給他看自己訓練了十年的軍隊,說兒子啊,我死後你就帶著這支軍隊把我們家的仇敵掃平吧,行軍路線我寫好了,在我的枕頭裏。兒子即位之後揮軍出征,摧枯拉朽地掃平了國家幾十年來最大的對頭,歸國時贏得了百姓夾道歡呼,每個人都相信他比父親更英明神武,從而對這個國家的未來充滿期待。其實隻是那個明知將死的父親要把苦心經營的未來留給兒子罷了。


    偏偏源稚生並不想要這個家族的未來。


    黑色悍馬沿著山路駛來,尖盾地刹車。烏鴉跳了下來,一手提著加消音器的手槍,一手拿著文件夾,戴著細框眼鏡相當地衣冠禽獸。


    “事務性工作真是煩死人了,不能讓我跟夜叉一樣去打打殺殺麽?”烏鴉疾步走到源稚生背後,先抱怨一通,然後打開文件夾,“我們抓到了十七個,還缺三個。”


    執行局在出山的路口設了路障,那些從極樂館中逃離的車都被稽查,山路上也有持槍的人巡邏。無關的人可以自由離開,執行局對他們彬彬有禮絕不為難,但如果是某份名單中的人,就會被套上黑色的頭套塞進一輛貨櫃車。那份名單上的所有人都是“鬼”,是擁有危險血統的混血種,蛇岐八家決不允許這些人脫離掌控。


    源稚生接過名單看了一眼,沒有打鉤的三個名字分別是:“王將:未知”,“龍王:未知”和“龍馬:櫻井小暮”1。


    猛鬼眾中的領袖都用將棋的棋子作為代號,橘政宗花費了十年的時間來調查這些人的身份,但是王將和龍王的名字始終是個謎。效忠猛鬼眾的幫會從未見過這兩位大人物,目前所知的級別最高的猛鬼眾幹部就是代號“龍馬”的櫻井小暮,雖然她看起來隻是極樂館的女經理,很多無知的人覬覦她的美色,但她其實在猛鬼眾中的地位極高。


    沒有人知道王將和龍王是不是存在,但是既然有龍馬,那麽推測起來上麵還有級別更高的人。


    “他們會不會逃往山裏?”櫻說,“或者那間賭場有地下通道。”


    源稚生搖了搖頭,把文件夾扔還給烏鴉:“聽見了麽?有人在唱歌。”


    烏鴉和櫻一愣,集中精神去聽,果然在山風和木材燒裂的聲音裏有人在輕聲歌唱,是個嫵媚之極的女聲,唱的是歌舞伎的調子,但歌詞卻是中文。烏鴉的中文也就是會說“你吃了沒有”這種水平,櫻略強些但是聽歌也勉強,而且那首歌古風盎然,沒有足夠的中文功底是很難聽懂的。


    “倦兮倦兮釵為證,天子昔年親贈;


    別記風情,聊報他,一時恩遇隆;


    還釵心事付臨邛,三千弱水東,雲霞又紅;


    月影兒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來路失,回首一場空。”


    源稚生緩緩地念出歌詞:“這是阪東玉三郎唱的《楊貴妃》,我曾經聽過他的現場。你們留在這裏,我下去跟龍馬談一談。”


    “喂喂喂老大那樓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塌!”烏鴉臉都綠了,“你要是出事我和夜叉不得切腹啊?”


    “一個人在快要塌的樓裏唱著這種歌,應該是在心裏想著什麽人,我也許能問出點什麽。”源稚生提起蜘蛛切,“而且一個唱歌唱得那麽好聽的人,值得見一麵。”


    源稚生用手帕裹手,推開了燒得滾燙的紫銅大門。處處都是火焰,紗質的帷幕在燃燒、木雕的仕女在燃燒、滿地的紙牌燃燒著卷曲起來,如果不是建造極樂館的木材用化學藥劑處理過有很好的耐燃性,這棟樓早就燒塌了。源稚生拾起一張燃燒的紙牌,點燃一支煙,漫步在火場中。火場中極度缺氧,正常人這麽做可能幾秒鍾就會暈厥,但對他這種血統極其優異的混血種來說還算能忍受。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雍容華貴的女孩緩步走下台階,眼睛映著火光亮晶晶的。她穿著古雅名貴的十二單,腳下卻是白色的高跟鞋,令她顯得更高挑靚麗。和服把她的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後領卻很低,露出白皙嬌嫩的後背來。她手裏提著白鞘的木刀,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殺傷力,更像是這身衣服的裝飾品。


    她看見源稚生的時候眼睛迷蒙了片刻,失神地一笑:“您回來啦……”


    源稚生一愣,櫻井小暮也反應過來,笑容變得甜潤而商業化:“歡迎光臨。”


    她笑得那麽美好,要是在別的地方相遇,會讓人有整整一天的好心情。源稚生下意識地笑笑,站住了。


    櫻井小暮也站住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就是家族現任的大家長源稚生先生吧?在樓上聽到聲音,以為是執行局的人進來搜索,卻沒有想到是大家長親自駕到。”


    “龍馬?”源稚生問,他還有點不確定,盛妝的櫻井小暮顯得比照片上的女孩更年輕一些,不知這樣年輕的女孩怎麽在猛鬼眾中爬上高位的。


    “是,我是櫻井小暮。”


    “王將和龍王都不在,隻留下你看守這裏麽?”


    “大家長的心裏在想,這麽年輕的女孩怎麽能在猛鬼眾中爬到那麽高的位置呢?應該是某人的情婦吧?”櫻井小暮笑笑,“我猜得對不對?”


    源稚生沉默了幾秒鍾:“你的年齡確實跟你的地位不相符,但我還不至於看到漂亮的女孩就猜她們用美貌做交易。”


    “可這裏是極樂館啊,這裏就是什麽都能拿來做交易的地方。”櫻井小暮還是笑,“如果大家長您是當晚贏錢最多的賭客,您也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比如當您的女人。”


    “根據我們的情報你從沒這麽做過,雖然肯定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要求。”源稚生說,“聽你的歌聲能聽出歌裏有一個人。這種時候還想著一個人,那個人想必對你很重要。”


    “您繞了那麽多彎子還是在問王將和龍王,”櫻井小暮搖頭,“可這裏沒有王將也沒有龍王,這裏隻剩下最後一個鬼,就是我。”


    “我們知道猛鬼眾在二十年前有了新的領袖,所以二十年中你們飛速地崛起,二十年前你才多大?”


    “是曾有過王將,但是王將也是會死的啊。”


    “你想告訴我說王將死後是你這個龍馬統率著猛鬼眾?”源稚生吐出一口煙,“可其他的鬼說你隻是代替王將和龍馬下令的人,大人物藏在你背後,隻有你能見到他。”


    “那你們抓我回去拷問我啊。”櫻井小暮很隨意地說。


    “不用拷問,我們資助了很多醫療機構,最新的審訊藥已經研製出來,隻要連續注射一星期你就會變得有問必答。”


    “那我就會變成瘋子了對不對?”


    “未必會瘋,但是神經係統會受傷,後半生都會有後遺症。”源稚生說,“我們並不想用那種藥,但是我們沒有選擇,我們必須挖出幕後藏得最深的人,如果找不到他可能會有很多人死。你是個漂亮的女孩,會唱很好聽的歌,你心裏還惦記著一個人,你應該過更好的生活,和那個人相愛,也許一起去別的國家,去有陽光和大海的地方。你不需要為誰盡忠效死。”


    “那是大家長憐惜我。”櫻井小暮笑得更美了,“可我聽說家族正敞開監獄的門歡迎我們呢,那些受你們資助的修道院、精神病院和療養院都把看守最嚴密的房間騰了出來等待我們,甚至還有神戶山裏的秘密監獄。我從五歲就被確認血統不穩定,隨時可能暴走,變成嗜血的怪物,你們還會放我去有陽光和大海的地方麽?”


    “如果你說出王將和龍王的身份,我確保你的自由。家族會派人監控你,但你可以自由地跟心愛的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們把我的同類關進監獄,卻給我這個色標為紅色的惡鬼自由?”櫻井小暮搖頭,“大家長,您其實並不知道猛鬼眾是什麽樣的組織吧?在您心裏我們隻是一群聚集在一起反抗你們的鬼,隻是那麽簡單。”


    源稚生微微一愣。


    “是我多嘴了,對不起。”櫻井小暮又笑了,“您不需要懂這些,您是偉大的天照命啊,永遠都站在陽光中。我說得再多,您又怎麽知道黑夜的冷呢?”


    她從大袖中拿出翠綠色的小杯和木盒,把木盒中最後一支深紫色的藥劑掰斷倒入杯中。


    “不要!”源稚生斷喝。


    “敬大家長。”櫻井小暮仰天飲盡了杯中的藥液。


    蜘蛛切出鞘,源稚生電光般射向櫻井小暮。燃燒的朱椽紛紛墜落,他揮刀護身。透過紛紛揚揚的火星,他看見紫黑色的血脈從櫻井小暮素白的脖子爬向麵部,像是成群的細蛇。杯子落在地上,櫻井小暮仰起頭,淚水滑過扭曲變形的臉,屋頂上鑲嵌著巨大的鏡子,在鏡子裏她可以看見自己醜陋的模樣,真像是惡鬼在她的身體裏蘇醒,霸占了她原本美好的身體。


    “真難看啊……所以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服用最後一支,想等他回來再見我最好的一麵。”櫻井小暮輕聲說。


    她的頭和雙手都縮進了那件雲霞般的和服中,像是巨大的烏龜縮進了甲殼。衣領和大袖都坍塌下去,十二單的下部卻劇烈地膨脹起來。雲霞般的彩衣碎裂四散,青灰色的惡鬼仿佛破繭而出,它抓起地下墜落的白鞘長刀,帶著刺眼的刀光衝向源稚生,發出尖厲的吼叫。


    “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烏鴉狂吼著衝下山坡,櫻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們原本以為大家長身份貴重,怎麽也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2”的道理,勸降不成就退出來,龍馬愛被燒死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她驟然發難,想來也不可能威脅到源稚生。


    但源稚生進入極樂館足足十分鍾都沒見出來,裏麵倒也安靜,看起來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烏鴉和櫻雖然擔心,但是猜測大概是勸降有所進展,否則源稚生也不至於拖延那麽長時間,所以一直耐著性子等候。十分鍾之後,尖厲的吼叫聲和金屬撞擊的巨響傳了出來,顯然極樂館中發生了激烈的戰鬥。烏鴉猛拍大腿說勸半天還是打起來了!早知道不如我再往裏麵扔一顆燃燒彈直接把那個龍馬送去見佛祖!櫻一言不發,已經彈丸一樣射向山下。


    烏鴉一邊狂奔一邊換彈匣,換裝的彈匣中每一顆子彈都是灌注了汞的爆裂彈。作為早已忘了同情心和慈悲心為何物的暴徒,他準備把這些子彈都打進那個龍馬的心髒裏,誰叫她居然大膽到挑戰新任大家長。


    極樂館已經處在坍塌的邊緣,每個窗口都向外吐出熾熱的火舌,好像裏麵藏著一百頭吃硫磺的赤龍。烏鴉和櫻看見源稚生隨手推門就進去了,本來沒有想太多,覺得推門就可以進去,此刻靠近了才意識到彼此的血統有本質差異,源稚生做來輕描淡寫的事對他們卻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火場周圍的氣溫已經超過一百度,哪怕隻是在這樣灼熱的空氣中站上幾秒鍾都會造成灼傷,更別提空氣中的氧氣幾乎完全耗盡。烏鴉吃驚地罵了一句髒話,呼吸稍微用力了一些就感覺到肺裏都是火。他吸進去的是一百多度的高溫空氣。


    “小心!”他一把抓住櫻的手腕,生怕這妞不懂火場的危險冒冒失失往裏衝。


    但他根本拉不住櫻,櫻飛身而出用肩膀撞在了紫銅大門上。高溫在一瞬間就點燃了她的衣服,紫銅大門的溫度足有幾百度,烏鴉簡直不敢想象櫻的皮膚直接跟那扇門接觸的後果。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輸了,輸在太沒有男子氣概,同是執行局的人,都是源稚生的“家臣”,女孩不要命地衝在前麵,他居然還往後躲。紫銅大門仍然沒開,它的門鎖已經燒熔了,櫻的撞擊力也不夠有力,她的體重有限,女忍如果超過50公斤就得自裁了。


    烏鴉跟上去狠狠地一腳踹在門上。門軸斷裂,紫銅大門轟然倒塌,烏鴉一把抱住櫻手忙腳亂地撕她著火的衣服。


    “我沒事……”被他抱住的櫻縮起肩膀掙紮出去。她的製服全都毀了,製服下是那種黑色的緊身衣,這層特質甲胄完全緊貼皮膚,她穿上之後跟赤身裸體的區別也並不大。


    “啊啊啊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烏鴉一邊撓頭一邊鞠躬,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又湊上去撲打櫻燃燒的長發。


    櫻沒有管他,扭頭看著火場中央相擁的人影……準確地說其中一個並不能稱作人,而那擁抱也太血腥了。


    她可以推想出勝負的前一刻極其驚險。龍馬躍起跳斬,憑借龍化後的強橫身軀她可以躍到四五米的高度,那一刀就像以暴力著稱的薩摩示現流,奧義隻是舉刀過頂的一記縱劈。那是舍生忘死的一刀,敵人如果回擊就同歸於盡,敵人如果格擋就把他的刀和人一起砍斷!龍馬的最後一擊比薩摩示現流還要暴力,她落下的時候斬裂了花崗岩地麵!但源稚生閃過了她的最強斬,最後一刻他向側麵準確地挪動了幾厘米,刀擦著他的肩膀落下,櫻井小暮落入了他的懷中。源稚生摟緊她的肩膀令她無法掙紮,順勢把整柄刀送入了她的心髒。


    “老大!你沒事吧?”烏鴉衝到源稚生背後。


    源稚生擺了擺手,把櫻井小暮放平在地上。他沒有拔出刀,一旦拔刀櫻井小暮就會在瞬間死去,拔刀會徹底摧毀她的心髒。


    烏鴉不解地看著老大的這番舉動,分明他懷裏的隻是個青灰色的惡鬼,臉上滿是骨刺和凸起,渾身布滿青鱗,何必那麽客氣守禮?就該在刀柄上再狠狠踹一腳讓龍馬感受一下心髒撕裂的劇痛!


    櫻在他的腳上狠狠地一踩示意他閉嘴。


    源稚生脫下自己的衣服卷了起來,給櫻井小暮當作枕頭。片刻之後櫻井小暮睜開了眼睛,不知道為何,分明是一隻惡鬼睜開了金色的猙獰鬼眼,櫻卻覺得她的目光嫵媚,便如絕世美人。


    “其實結果未必要是這樣。”源稚生說。


    “結果就該是這樣,我們這些身為生在黑暗中的蛾子,就該被火燒死。”櫻井小暮發出嘲諷的笑聲,“即使翅膀被燒著了,也會努力飛舞。大家長,這些你這樣高高在上的人是永遠不會懂的。”


    “以前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源稚生說,“心髒被毀你說不了幾句話了,珍惜時間吧,如果還有什麽心願就告訴我,你是櫻井家的女兒,你最後的願望我會幫你實現。”


    “你配麽?”櫻井小暮冷笑,“想想你們已經殺了多少人,每個人你都能問他們的遺願麽?真虛偽啊。”


    她閉上了眼睛。


    源稚生不知她是否已經死了,他不明白這個女孩為何會固執到死。櫻井小暮似乎真的沒有遺願,她留下來隻是想死,因為心太累了。多數人在確知自己要死的時候都會回光返照般流露出善良或者淡然的一麵,便如殺人為生的武士在死前所吟的詩歌往往都是關於空山明月故鄉黃花這樣悠遠的東西。可櫻井小暮居然就這麽死了,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嘲笑源稚生。


    他伸手想要試試櫻井小暮的頸動脈,手無意中觸到櫻井小暮的臉,櫻井小暮再次睜開了眼睛,她盯著源稚生看了幾秒鍾,忽然笑了,笑得很嫵媚又很開心,像是小貓或者小狐狸那樣的東西。她掙紮著挪動身體,把頭靠近源稚生,把猙獰的臉貼在他的腿上,再把眼睛閉上。這次不用試脈搏源稚生也知道她死了,龍化現象慢慢地褪去,那張姣好的麵孔再次浮現,鱗片紛墜,烏鴉驚訝地指著櫻井小暮對櫻說嗚嗚嗚。他不敢張嘴,怕再次吸入高溫空氣,但他真是太吃驚了,區區幾分鍾後源稚生抱著的已經是一個素白色的美麗女孩了,雖然她赤裸的身體上布滿血痕,有些地方甚至肌肉外翻傷痕累累,但依然可見她活著時的萬丈容光。


    “櫻井小暮,24歲,櫻井家櫻井孝三郎的女兒,五歲的時候被確認帶有危險血統。”櫻說,“她14歲就從家族中叛逃,在猛鬼眾中長大,前些日子被抹殺的櫻井明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是麽?原來是他姐姐。”源稚生低聲說,“通知她的家人來收屍。”


    “櫻井孝三郎已經表示不需要收屍了。他說櫻井家出了這樣的女兒,無顏麵對同族,本該自己對她執行死刑,可惜沒有能力。”


    “可這還是他的女兒啊……”源稚生脫下風衣蓋在櫻井小暮的身上。


    源稚生最後看了一眼被火焰包圍的櫻井小暮,轉身走出極樂館。走出幾十步之後,這座朱樓終於倒塌了,無數火星衝天而起,仿佛一隻燃燒的鳥衝向夜空。


    “好險好險!”烏鴉雙手合十,“要是在晚上幾分鍾,我們都給龍馬陪葬了。”


    源稚生麵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


    “老大你不要這副表情嘛,有人可是為了救你冒死往火場裏衝哦……當然我可不是說自己……你卻在裏麵抱著美女變成的妖怪表現得很傷心。”烏鴉小聲嘀咕。


    櫻一腳踢在他的膝蓋彎裏。


    雖說有點沒心肝,但烏鴉可不是夜叉那種粗魯的莽夫,櫻井小暮赤身裸體躺在源稚生懷裏的時候他恰好暼到櫻那張黑化嚴重的臉,心裏直想抽自己嘴巴,心說我當時往前猛衝個屁啊,那時候大家根本不是在比效忠而是比感情好不好?我跟老大那點感情哪夠分量衝在前麵啊,顯得好像我比人家更關心老大……結果誰都不給我好臉色。


    “轉身。”源稚生走到悍馬旁邊,忽然拔刀。


    櫻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扭轉過去,源稚生割開她的貼身甲胄,暴露出紅腫的肩膀和後背。她在接觸銅門的時候還是被燙傷了,那件甲胄雖然隔熱,但說到底不過是絲襪般輕薄的東西,效果有限。源稚生從車後座拿出燙傷膏,一層層抹在櫻的傷處。烏鴉看了兩眼覺得自己不適合繼續看下去,背著手轉過身去對著夜空哼歌。他倒不是在乎看看櫻半裸的樣子,隻不過櫻的臉紅得比肩胛還誇張,回去之後櫻會不會滅口他可說不準。


    抹完燙傷膏之後源稚生又拿剪刀剪去了櫻燒焦的發梢,再把自己的西裝外套搭在櫻的肩上,拍了拍她的臉:“謝謝。”


    烏鴉還在幾步之外哼歌,忽然看見肩膀上伸過一隻手來,手中夾著一支煙。他趕緊接過叼上,轉身時源稚生已經點燃打火機送了上來:“謝謝。”


    “為老大你鞠躬盡瘁是我們應該做的,雖然我對你並沒有男男之愛吧……”烏鴉下意識地嘴欠了一句,眼角餘光瞥見櫻的臉色不善,立刻住口。


    源稚生叼著煙靠在悍馬上,望著夜空沉默了很久:“我並不是為櫻井小暮的死難過……有件事很奇怪,她好幾次都表現得好像認識我一樣……或者把我和另一個人弄混了。”


    東京,新宿區,歌舞伎町。


    木屐聲踢踏踢踏地穿過整條長街,路人都停下腳步去看那個年輕人,他穿著黑底紅花的和服,腳踏木屐,腰間插著紅鞘的長刀,像江戶時代的浪人那樣敞開衣襟,隱約可見清秀的肋骨。


    “是《銀魂》裏的高杉晉助吧?”路過的女孩跟同伴耳語。


    “不像,晉助的臉上該有纏繃帶。這是cos緋村劍心啦!你看他有紮劍道馬尾!”


    “緋村劍心在設定裏還不到一米六,我看是《新撰組異聞錄》裏的土方歲三。”旁邊又有路人接話。


    “土方君在《新撰組異聞錄》裏什麽時候穿過深色的和服?”第一個女孩反唇相譏。


    “要我說還是像妻夫木聰演的直江兼續啊。”穿風衣的上班族在煙盒上磕著煙卷。


    “看大河劇3的中年怪叔叔還是不要攙和二次元的討論吧?”女孩們跟上班族開玩笑,上班族也笑笑。


    分明是條招牌林立燈紅酒綠的商業街,可隨著這個穿和服的年輕人漫步而過,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武士年代的氣息,早櫻已經開到了極致,落花像是暴雨,年輕人空忽得像是幽靈。


    “請問可以合影麽?”大膽的女孩捧著相機上前鞠躬。


    “當然沒問題。小生是從上野來江戶見識世麵的源家次子,感謝小姐的盛情,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年輕人後退幾步手按刀柄向女孩鞠躬。


    圍觀的人都鼓起掌來。年輕人說話很有古風,這真是由內而外的cos。求合照的女孩心花怒放又羞澀,覺得自己好似百年前的未婚少女,穿著和服白襪和木屐在街頭走過,忽然看見令自己芳心動搖的年輕武士,於是用盡平生最大的膽量走過去跟他說話。年輕人站在一樹繁盛的櫻花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女孩們挨個上前跟他合影,來歌舞伎町過夜生活的女孩都不是小姑娘了,可在這個年輕人的麵前大家都用右手牽著左手指尖,做傳統少女狀。年輕人不拒絕任何人的要求,上班族過來合影的時候他就配合地雙手叉腰,大叔也雙手叉腰,好像大家都是來江戶闖蕩的武士,意氣風發。


    “您好您好!”一名男子擠上來遞名片,“我是星探事務所的昭倉,我們事務所跟很多coser簽約,推薦他們參加大型漫展的表演,還有大製作電影拍攝的機會,請您務必抽空聯係我們!”


    “我不是coser,”年強人笑著把名片遞還回去,“我隻是出來散步的普通人。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我都會來東京看看,”他仰頭看著夜幕中燈火通明的黑色大廈,“順便遙望一下我那高高在上的哥哥。”


    黑色的邁巴赫轎車滑行著靠邊停下,司機下車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車來接我了,諸位再會。”年輕人躬身跟大家鞠躬之後上了車,穿著黑製服的司機也向圍觀的人們鞠躬致意,然後上車離去。


    看著那輛價值幾十萬美金的豪華轎車滑入迷蒙的夜色中,女孩們還戀戀不去。誰都沒想到這樣的貴公子有錦衣夜行的雅興,開始還以為他故意穿成這樣吸引目光。


    你走到哪裏女孩們都為你動心啊。”車後座上已經坐了一個人,那人抽著紙煙淡淡地說。


    他的臉色慘白令人不寒而栗,但細看就會發現那是一張能劇麵具。麵具上是一張公卿的笑臉,臉色慘白而嘴唇鮮紅,眼睛描著粗黑的眼線,牙齒也是黑的4。


    “蛇歧八家正在搜捕我們,這種時候你還跑來跟我聯係?”年輕人冷冷地說。


    “就在今夜,你哥哥燒掉了極樂館,大阪警察本部隻是象征性地去救了救火。”王將說,“在大家看來,猛鬼眾已經輸掉了這場戰爭。輸家活下來沒有任何意義,蛇歧八家準備把我們連根拔起了。”


    “花了十幾年心血搶來的地盤在幾天之間就被蛇歧八家奪了回去,依附我們的幫派紛紛背叛,可王將你看起來還很坐得住。”年輕人說。


    “舍不得又能怎樣呢?蛇歧八家是黑道中的皇帝啊,我們隻是叛黨。那些依附於我們的幫派原本就不夠忠誠,就像不良資產一樣。不過他們在我們壯大的過程中都已經發揮了作用,極樂館也給我們賺到了上千億的現金。就當是被我們吃掉的食物吧,隻要你和我安然無恙就好。”王將說。


    “食物麽?這場戰爭裏死了多少人,那些屍體也都是你的食物?你的食性還真重口味啊王將。”


    “是啊,都是食物。世界就是這麽殘酷的啊,我們每個人都是食屍鬼,悄悄地吃人和被吃。蛇歧八家也不例外,他們靠收取那些黑幫的獻金活著,而黑幫的錢又從哪裏來?無非是偷來的搶來的,還有妓女的賣身錢和保護費。蛇歧八家自稱不沾染毒品行業,可暗地裏倒賣毒品的黑幫把錢碼起來恭恭敬敬地交給他們,他們拒絕過麽?”王將笑嗬嗬地,“他們的影子附在那些妓女身上、那些癮君子身上、那些開店的小生意人身上,無聲無息地吸他們的血。這就是世界運行的規則,強的吃弱的,卑微者以血肉向權利者獻祭,如果不甘心被吃掉的話……那就搶先把別人吃掉。”


    “非得把話說得那麽惡心才舒服麽?”


    “你不願意聽就說點別的吧。希爾伯特·讓·昂熱已經到日本了,學院和蛇歧八家之間劍拔弩張,爆發衝突是早晚的事。”


    “昂熱最優先的任務是找到愷撒小組吧?畢竟愷撒小組握著高天原的第一手情報。”年輕人說,“有愷撒小組的新消息麽?”


    “還在努力地找,那些男孩讓我很不安。”


    “不安?他們隻是誤入這個戰場的螻蟻吧?在炮火連天中無助地爬行。”


    “螻蟻麽?螻蟻能擺脫那個埋葬一切生靈的葬神之所活著回到這個世界?水深八千多米,深潛器受損嚴重,模擬計算的結果,他們的生還幾率不會高於1%,但他們每個人都平安無事。用好運解釋的話,這運氣好得讓人不安。這個三人組還殺死過三位龍王,連續幾次把這個世界從危機的邊緣拉了回來,他們一路前進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像命運之神親自為他們保駕護航,還是會讓人不安的啊。”王將輕聲說。


    “我們是早已決定要逆神的人,如果真有命運之神這種東西,就連他的頭也一起砍下來!”年輕人冷冷地說,“通知小暮來東京找我。”


    王將沉默了片刻:“如果隻是想找個按摩師,我給你推薦其他人吧。”


    “什麽意思?”年輕人皺眉。


    “消防隊在火場裏找到了龍馬的屍體。極地館陷落的時候她和源稚生戰鬥,但已她的血統,這就像凡人征天,拚了命用了莫洛托夫雞尾酒也沒用,敵人可是天照命啊。”


    足足幾十秒鍾年輕人都沒說話,他默默地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無悲無喜。


    “那個笨蛋女人為什麽不逃呢?”他好像是喃喃自語。


    “她的身份已經被蛇歧八家知道,逃到哪裏去呢?蛇歧八家的輝夜姬可是能監視所有機場、公路和海陸碼頭的。他們既然知道櫻井小暮是龍馬,就一定會想辦法捕獲她,從她身上挖出你我的情報。龍馬背後會有王將和龍王,誰都會這麽猜測吧?但現在龍馬死了,線索也就中斷了。”王將淡淡地說,“蛇歧八家的進攻到這裏算是告一段落,接下來輪到我們走棋了。”


    “我對你說的那些沒興趣,我隻是想知道她為什麽不逃。”


    “她一直很喜歡你,稚女你不知道麽?”


    “什麽意思?”


    “女人就是這麽愚蠢的動物,當她們懷著無望的愛時,隻有很少人會明智地選擇放棄,更多的人會選擇燃燒自己給你看。至少在那個瞬間,她在你的眼裏是最明亮的。”王將輕聲說,“你本該是最懂這個道理的人啊稚女。”


    “你早就猜到她會選擇死在極樂館?所以你才把她留在那裏看家?”


    王將微微點頭:“用情來推斷一個女人,總是很準。”


    妖嬈的紅光劃破車內的黑暗。王將立刻坐直了,因為緋紅色的刀刃就橫在麵具下方。年輕人手握刀鞘把刀身震出去,刀刃滑出一尺,但割斷王將的喉嚨是足夠了。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年輕人仍看著窗外:“你猜到她會選擇死在那裏,所以你才留她在那裏看家,她死了線索就中斷了,沒有人能知道你和我的真實身份。所以你培養她提拔她的時候那麽高調,因為這樣外界都知道有這樣一匹妖嬈的龍馬,卻不知道龍馬背後的王將和龍王是不是真的存在。關鍵的時候舍棄那枚棋子就好了,你果然是一隻食屍鬼,你給身邊的人都安排好了時間,一個接一個吃掉他們,最後活下來的隻是肥壯的自己。”


    王將舉起雙手不敢動彈,他太清楚這年輕人的癲狂了。他會在街頭極盡耐心地陪路人拍照,也會因為一時暴怒而斬下盟友的頭顱,一切都取決於他當時的心情。櫻井小暮從不知道自己能被這個年輕人看重並非因為她那一手按摩的絕活,隻是某天夜裏他終於學全了阪東玉三郎的《楊貴妃》,想要一個漂亮的女人聽他演唱,而當時身邊能叫他喜歡的女人隻有櫻井小暮,所以他徑直下樓牽了櫻井小暮的手上樓,所有人都以為那一夜櫻井小暮和“龍王”之間有過什麽。所以王將並未覺得犧牲櫻井小暮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一個靜夜中選來當觀眾的女人而已。


    但此刻王將能清楚地感受到年輕人的暴怒。他當初隨隨便便就選了櫻井小暮,從未把她當做什麽重要的人對待,但她死了,他卻任性地發起火來。


    刀鋒逼得越來越緊,王將知道自己如果在幾十秒鍾內不能想出完美的說辭,這柄刀會毫無懸念地割下他的頭。


    “最後留下來的不會是我啊,隻能是你。隻有你才能登上世界的王座,這是血脈決定的。與其說是我把她當做食物,不如說是你自己吃掉了她吧?你不是留了藥給她麽?你總不會是把莫洛托夫雞尾酒看作化妝品錯留給了喜歡的女孩吧?”王將嗬嗬地笑出聲來,“她很美,也很美味麽?”


    “你在挑釁麽?”刀已經割開了王將的皮膚。


    “您現在殺了我,就等於我也失去了利用價值,您把我也吃掉了。”王將還在笑,“我希望自己足夠美味能讓您滿意。”


    沉默繼續了幾秒鍾,紅光再度閃滅,入鞘的刀已經回到了年輕人的腰間:“停車!”


    邁巴赫在夜色中遠去了,這條街上行人稀稀寥寥,冷風四處流走。年輕人按著長刀站在街頭,風卷著細雨灑在整條長街上,遠處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暈。他從袖子裏摸出櫻花木的小盒子,打開來裏麵是彩虹般的莫洛托夫雞尾酒。他一根根掰斷這些試管,把其中的液體倒進嘴裏,用來溶解藥液的是酒精,用來當作酒喝倒也無不可。不過能釀出這種酒的釀酒師隻有惡魔,把孤獨、仇恨、絕望浸泡在鮮血中發酵,才會有這誘人墮落的烈酒。


    年輕人每喝一支就把一根試管摔碎在人行道上,晶亮的玻璃碴四散飛濺。


    當初到底是為什麽要把那盒莫洛托夫雞尾酒留給櫻井小暮呢,櫻井小暮不知道,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隻是看著那個令人心動的尤物俯身榻榻米上,眸子中存著清水般的光,說著我可以為你傾盡一切的話,於是心裏微微動了一下,就把惡魔的禮物留在了屋子裏。直到那個女人死了他才忽然明白了那一刻心裏的悸動是怎麽回事,那是一種莫名的溫暖,仿佛墜入地獄也會有人抱緊了你。他所留的其實是一件信物,他並不想櫻井小暮真把那種危險的藥液用在自己身上,那件信物的意思是說……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死麽?


    他高舉最後一支深紫色的藥劑,仿佛麵前還站著穿十二單的女孩,春蔥般的手指攏住水晶之杯和他共飲。


    他毫不猶豫地把這支最末也最危險的進化藥倒進嘴裏。微微的酒意犯了上來,莫洛托夫雞尾酒這麽喝著居然有那麽點點香醇,酒醉了他總是歌舞。於是他仰頭清歌:


    “浮華夢,三生渺渺,因緣無蹤,


    雖堪戀,何必重逢。


    息壤生生,誰當逝水,


    東流無終。”


    阪東玉三郎《楊貴妃》中的另外一段唱詞,當初練了很久才練好。他拉著櫻井小暮的手登樓,其實就是想找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孩給她唱這幾句歌。當時櫻井小暮還是個剛剛加入猛鬼眾的小姑娘,如此這般的寵信和恩遇落在她的身上,她不知所措,做了最傻的事情,在女孩們羨慕混合著妒忌的目光中,她像在皇家舞場上被人邀舞的女孩那樣牽起裙角屈膝行禮:“我叫……我叫櫻井小暮。”


    “我是源家次子,是個喜歡唱戲的人。”他驚詫於這個女孩的可愛,輕笑著回答。


    歌聲飛空而去,寂寂寥寥。雨一直下,也是寂寂寥寥。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他似乎隻是飲用了幾杯醇酒罷了,危險的藥液進入他的身體,就像是流入了某個黑洞。


    他忽然哭了——


    注釋:


    1王將、龍王和龍馬都是日本象棋“將棋”中的棋子,王將差不多等於中國象棋中的將或者帥,龍王由車升位而來,龍馬由馬升位而來。


    2“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史記·袁盎晁錯列傳》中的話,意思是說富人惜命,即使坐都不坐在屋簷下,免得被瓦片砸著。


    3大河劇是指nhk每年推出一部的曆史題材電視劇,相對比較嚴謹。所謂“大河”,是說“曆史如滔滔大河一去不複返”,大河劇的主要觀眾是中老年人。妻夫木聰在2012年的大河劇《天地人》中出演了直江兼續。女孩們討論的都是動畫片中的武士形象,而上班族說的是大河劇中的人物形象,所以被女孩們善意地嘲弄了。


    4日本古代的公卿都會敷粉並用鐵水把牙齒染黑,凡黑齒的才是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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