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瑾輕輕搖頭:"父親是葉氏分家出身的,不是雲中葉氏主家的後人。不過憑著祖上的一點名聲,又憑著一點詭計,居然被委以高位……"


    "詭計?"姬野問。


    "他偽造了一本書,叫做《兵狼之卷》,說是我們葉氏《兵武安國八卷書》中的《秘四卷》之一,風炎皇帝時候的名將葉正勳就是倚仗這本兵書縱橫天下。父親把它獻給皇帝,皇帝看後大閱,以為他是個奇才,就封了他人人羨慕的高位。其實那些都是父親自己杜撰出來的紙上談兵的東西,他一生連劍都沒拔過幾次,哪懂什麽兵武?"葉瑾笑笑,"父親出仕以前,我們很窮,從沒有覺得雲中葉氏怎麽樣,後來忽然蒙皇帝的恩召,巴結我們的人多起來了,慢慢地便覺得自己尊貴起來。可是再幾年,離公大軍橫掃過來,以前的尊榮又都沒有了,做著婢女,倒不覺得怎麽樣,隻是想那幾年在帝都的生活都是不該得的吧。"


    "你母親呢?死了?"


    "是的,我八歲的時候過世的。"


    沉默了很久,姬野說:"我媽媽也死了,我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


    "婢子多嘴了。"葉瑾輕聲說。


    "沒事。"姬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北大營,楚衛軍駐所。


    六國大軍的統帥全部在座,每個人的臉色都晦暗難看,迎接他們的是一具屍體。他們踏入這間兵舍,就看見白毅安坐在一張簡陋的竹床邊,床上蓋著一匹白布,下麵無疑是一具屍體,一名年老的仵作和一個麵孔蒼黃的楚衛老兵低頭立在一旁。白毅就請將軍們在屍體旁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人到達之後,白毅起身揭開了白布。白布下果真是一具屍體,看起來死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腐爛得卻不厲害。屍體的胸口上有個巨大的創口,似乎是那夜的喪屍之一,被軍士重創了心髒。


    "今天請諸位來是要看看這具屍體。"白毅道,"大概可以替我們解釋為什麽會有屍亂這種事發生。"


    他向那個麵孔蒼黃的老兵比了個手勢,老兵誠惶誠恐地站了出來。


    "我們上次見過。"古月衣忽然說。


    "是是,古將軍,上次做了歹事,被諸位將軍發覺,這次小人是要將功補過。"老兵戰戰兢兢的。


    "不必畏懼,大聲說話。"息衍說。


    "是!"老兵得了鼓勵,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小人在營裏一直是處理屍首的,這一行是個髒活,連仵作都不算。不過小人們跟屍體打交道的日子久,聽過一些傳聞,屍亂的事情,營裏也發生過,隻不過都是雷雨之夜屍體受了刺激,站起來走幾步,看著雖是嚇人,不過拿個棍子上去攔腰打翻,一點事情也沒有。我們日日和死人打交道,這樣的事幾十年也難得有一次。若說上百上千的屍變,而且還能傷人的,便隻有屍蠱之術。"


    "屍蠱之術?"岡無畏問道。


    "是,小人可以演示。"


    老兵看著白毅,白毅點了點頭。


    "楚衛國山陣軍三旅一衛輜重營,薛大乙!"老兵行了個有力的軍禮。


    "是老行伍啊!"息衍微微一笑,是讚他的軍禮標準利索,是老兵才有的氣度。


    薛大乙用力一點頭,於是拔出隨身的小佩刀,小心地紮進那具屍體裏。刀"撲"的一聲透入,如穿朽木,也沒有血流出來。他從腰間摸出一隻小紙包來,打開來是一些黃色的粉末。


    "小人這紙包裏的是硫磺,屍蠱是借蟲子的精神煉法,蟲子怕硫磺,硫磺對屍蠱也有效。"薛大乙解釋。


    費安皺了皺眉:"這種鄉野裏的邪術,白將軍真的相信麽?"


    白毅不回答。此時薛大乙已經把硫磺從那個刀紮的創口灑了進去,仵作則手持火鐮站在一旁,薛大乙以小刀割開自己的手指,將一滴血滴在喪屍的鼻尖。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了過去,古月衣看見那具喪屍的手指似乎動了動,他驚得想站起來,此時喪屍猛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將軍們也都忍不住了,程奎跳起來拔刀,恨不得當場一刀把這具屍體砍作兩半。


    "程將軍別急!"仵作急忙大喊,"絕沒有事,這東西已經用鐵環固定住,傷不了人。"


    程奎愣了一下,看見屍體脖子、腰間和雙腿都束以鐵環,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下的地麵上。那具屍體果然受傷太重,也隻是作最後的掙紮,似乎是被鮮血的氣味吸引了,虛弱地扭動著。仵作火鐮一擦,一粒火星落在硫磺上,火焰一直燒入屍體的胸膛裏。


    "諸位將軍看好了!"薛大乙大喊。


    隨著他的聲音落定,什麽東西從那個創口裏探出頭來!將軍們渾身惡寒,不約而同起身。那東西似乎是害怕硫磺的火焰,拚命地擺動身體鑽了出來,那是一種眾人都沒有見過的青灰色長尾蟲子,渾身都是腳。它爬得極快,從屍體上滾了下去,立刻往陰暗不見光的角落爬去。


    古月衣反應極快,他揮手投出了袖刀。袖刀準確地將那隻蟲子釘死在地上。


    那隻蟲子拚命地擺動尾巴掙紮。可它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淡,它整個形體也模糊起來,像是一道凝結的青灰色煙霧,正在極快地散去。古月衣拔出腰刀踏上一步,還沒有來得及接近那條蟲子,就看見它整個形體崩潰了,隻有些許紅褐色粉末飄落。


    他的袖刀靜靜地紮在地麵上,似乎完全沒有刺中什麽。古月衣呆在那裏,指尖微微顫抖。


    "古將軍可以摸摸看,那就是蠱,已經被殺了,雖說原本也不是活物。"仵作道,"此時是沒有危險的。"


    古月衣嚐試著以手撚起一些粉末,揉了揉:"像是血痂碎了的粉。"


    仵作點了點頭:"是,看起來像,不過誰也不知道是什麽。"


    "其實那蟲子也是死蟲,沒有形體,據說看見的人不過是幻覺。"薛大乙補了一句。


    "可我們都看見了。"古月衣環視眾人,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了,有人以屍蠱給我們設下了一個圈套。"白毅道,"這些天搜集了各方麵的消息,和諸位分享。離軍在事發的當夜忽然返回,這件事無疑和他們有關。當時殤陽關內,一共有喪屍六千一百五十二具,其中大約半數是從火門騙開了城門進入的,還有半數來自輜重營的傷員。這種蠱毒也會影響傷者,重傷的人會被蠱蟲吸噬魂魄,和喪屍毫無區別。它們並無組織可言,隻是憑著本能殺人。"


    "但是喪屍依然有人操縱,射我的那個人絕不可能是個喪屍,那樣犀利的弓術。"古月衣道,"還有,對方能夠在火門和我軍把守的地門兩次使用詐術騙開城門,這不是喪屍能做的事。"


    "是。"白毅說,"但是屍體畢竟是慢慢腐朽的東西,無論什麽樣的秘術都無法維持太久。我請諸位來這裏,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目前隻宜堅守。謝玄此時不敢攻城,攻城他就會踏入喪屍群裏,以我們如今剩下的兵力,謝玄未必能夠占到上風,他隻有一萬赤旅。我們隻需要等到喪屍不能活動,這場仗的勝利便還是我們的。"


    "等到何時它們會自己倒下去?"岡無畏低聲道,"我們沒有糧食,也沒有藥物。而喪屍是不需要食物的。"


    "勝利?"程奎也搖頭,"我軍隻剩一千兩百人,還有大批傷員。五千精銳折損如此,還能算是勝利麽?"


    "我們大約還剩多少人馬?"息衍打斷了這個話題。


    "帶上傷員,"白毅微微沉默,"僅僅剩下兩萬六千人,戰馬還剩七千餘匹。"


    "那麽白將軍,說最關鍵的部分,我們還有多少糧食?"息衍沉聲道。


    白毅點了點頭:"不錯,你猜得都對。為了消滅晉北營地中的喪屍,晉北軍用了火焚之術。結果就是我們本來可以勉強充作軍糧的燕麥毀於一旦,我們已經沒有什麽馬糧剩下了,至於人吃的糧食,僅能支持七日!"


    所有人的臉色變得更加晦暗。


    白毅環顧四周:"我想說的是,我們或者會死在這裏。帝都、下唐國和我們楚衛國也許會有援兵到來,但是我們也要有自救之術。各位帳下還有騎兵的,準備開始殺掉戰馬,充作軍糧。"


    程奎"騰"地站了起來,眼睛血紅,勃然大怒:"我國全部都是騎兵,一匹馬從小養大,征戰出入,仿佛兄弟。白將軍你要殺戰馬,為何不殺你自己的戰馬?"


    白毅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沉靜。他低頭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向著程奎扔了過去。程奎茫然接下了白毅的劍。


    白毅走到兵舍門口,推開門,門外正是白毅的那匹名馬白秋練。白毅指著自己的戰馬:"我國強在山陣長槍,所帶戰馬很少,即便殺了,也不足以充實軍糧。但我確實有一匹馬,隨我征戰多年,我初見它的時候,還是一匹小馬駒子。今天如果程將軍要殺了它才能見得我和諸位同生共死的決心,那麽請以我的佩劍動手。"


    程奎惡狠狠地和他對視,白毅毫不回避。程奎終於忍不住,甩掉劍鞘大步而出,來到拴馬樁之前。他仰視那匹身量極高的白色駿馬,知道這是一匹極為難得的神駿,他是愛馬的人,心裏舍不得,可是已經被白毅逼到這樣的地步,他終於咬牙狠心,提劍刺了出去。


    駿馬嘶鳴,長鬃飛舞,程奎的劍停在白秋練胸口之前,差著半尺沒有刺入。那一瞬間他抬頭看著這匹通人性的白馬目光中滿是驚恐和悲惶,卻不在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個方向。程奎順著白馬所看的方向看去,正是站在兵舍門口的白毅。


    白毅遙遙地和自己的愛駒相對,臉上木然的沒有表情。


    程奎看了看白毅,又看了看白馬,握劍的手抖了抖。他左手狠狠地一掌拍在自己握劍的右手上,把劍扔在地下,大步地離去了。白毅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息衍背著手走出兵舍,上去拍了拍白秋練的脖子,讓這匹馬安靜下來。他回身看著白毅:"就從我下唐騎兵的戰馬開始殺起吧,希望不要殺到我的墨雪,你便能想到脫困的辦法。"


    將軍們都走了出去,隻剩下白毅默默地站在兵舍門口。許久,白毅上前幾步,挽住了白秋練的韁繩,他撫摸著愛駒的長鬃,微微搖頭:"如果需要在你和墨雪之間選一匹馬來殺,息衍又會選擇何者呢?"


    他歎了口氣:"早知道在你得病的時候,便不救你了。"


    九月九日,王域,羽林天軍扶風大營。


    年輕的將軍武裝整齊,端坐在戰馬上,他背後是兩千名羽林天軍,列陣候命。征發令是昨夜傳下來的,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種緊急的出征了,毫無準備的時間。軍士們驚疑不定,各百人隊統領心裏也沒底,隻有將軍還平靜。他扣著一杆紅色長纓的戰槍,摸了摸腰間的酒壺,酒壺是空的,出征不能飲酒,不過他還是習慣性地帶著這東西。隨身太多年了,沒有它,就覺得缺了些什麽。


    "謝誠謝將軍麽?"一名金吾衛首領帶馬踏入大營,跟隨他而來的是十駕四馬大車,來得很急,車上以油布蓋著,看不出下麵藏著些什麽。


    "屬下正在候命。"謝誠在馬鞍上躬身。


    "長公主令諭,全員更換武器。"


    "更換武器?"謝誠有些吃驚。羽林天軍耗資巨大,製式裝備不能說是東陸獨一無二的,卻也都是上品武備。他實在想不到有什麽必要在出征前一刻更換武器裝備。


    "不必問了,讓他們去領千機弩,一共兩千張。"金吾衛統領向大車上的車夫示意。


    "千機弩?"謝誠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皇室軍隊,武器鎧甲儀仗皆有慣例,每一種可供裝備的武器都由工造府製訂規格體例,製作起來絕對不能違背,新武器沒有數年的試用絕不可能被裝配,更不用說全員裝配。


    大車上的油布被掀開了,下麵整整齊齊碼著沉重的弩弓,一色烏黑,以桐油保養得極好。


    金吾衛統領從自己後腰抽出了一件,遞給謝誠。謝誠覺得入手沉重,是用上好的木材製作,工藝極為精細,韌實的牛筋弦頗有力,拉開弦有些勒手。但是和普通弩弓略有不同,無論是弓臂的開度還是上弦的角度,最特別是原本應該放置箭矢的槽在這張弩上看不見,弩弦卡在一個木盒裏麵。


    金吾衛統領從腰帶裏抽出三枚烏黑的鐵矢,隻有普通箭矢一半不到的長度,他當著謝誠的麵填入木盒裏,再次把弩遞給謝誠。他比了個手勢:"將軍請試射。"


    謝誠揚起手臂,指向大營東側的土牆,扣動扳機。


    弩身隻是微微一震,平衡極好。三枚鐵矢一次全部射出,軌跡平直,釘入土牆,連尾部也沒了進去,隻濺起一片淡淡的飛灰。排著隊領取弩弓的軍士也被吸引了,有人叫起好來,已經拿到的則躍躍欲試。


    "不錯!"謝誠讚了一聲,"方便有力,是件好武器。"


    "好在實用,若說有力,比紫荊長射還是差得太遠了。不過,"金吾衛統領笑笑,"任何一個人拿到,無須什麽訓練,就可以上陣。"


    "還有別的令諭麽?"


    "謝將軍請率部和其餘九營一同出發,金吾衛一萬人,羽林天軍一萬人,目標是當陽穀穀口。"


    "當陽穀穀口?"謝誠點頭,"離軍殘部還在那裏和淳國華燁對陣吧。"


    "其餘的,隻要到時候聽從將領就可以了。"金吾衛統領高深莫測地笑笑,"此次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以謝將軍年少成名,這些年在羽林天軍升得如此快,做這點小事是舉手之勞。"


    "又是加官晉爵的機會呢!"他拍了拍謝誠的肩膀,"還有事,就此告辭。"


    金吾衛統領帶著一隊屬下,策馬狂風般離去了。這些日子帝都金吾衛忽然煥發了活力,各級軍官出入扶風大營和各處衛所,帶來皇室的軍令。原本隻是皇室儀仗的軍隊,此時耀武揚威,看起來已經掌握了帝都全部的軍機權力。


    謝誠看著金吾衛們遠去的背影,默默地從袖子裏抽出一條兩指寬的白布條來。


    他這些天不知多少次讀這封信了,想從每個字裏看出它是否可信,此時他重在心裏默讀了一遍:


    吾兄如晤:


    我聞事發突然,聯軍以屍亂被困殤陽關。此術是屍蠱之法,傳自雲州,東陸識之者少,唯太卜博學,或有所聞。屍蠱噬人精魄,可用於屍體,亦可用於活人,重傷之人若為屍蠱所噬,則失卻本性,與死者複蘇無異,皆喪屍也。屍蠱至難拔除,然有破綻。以屍蠱起萬餘死者,是秘術大陣,謂屍藏之陣。有陣則有陣主,陣主猶在殤陽關內。陣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於兄,或為加官晉爵之機會。憑兄自決。


    弟沐手謹奉


    他計算著收到這封信的時間,想起那個曾於朗月之夜在帝都城牆上白衣高歌的年輕人。無論這封信是從哪裏發出的,都令人驚異。甚至在皇帝都還不知道殤陽關中出現了異相的時候,這隻信鴿就落在了謝誠的桌子上。謝誠有種強烈的感覺,在殤陽關那幕慘劇上演的一刻,他那個白衣的朋友正背著雙手,在遠處觀望。


    他不知道這樣一個人是否可信,但是他已經沒有選擇,他能感覺到那個龐大的陰謀在穩步推進,而殤陽關裏那些人就要死去。他決定冒一次險。


    "信鴿。"他低聲道。


    屬下送上了一隻青灰色尾羽的信鴿,謝誠摸出早已寫好的信,塞進信鴿腳下的竹筒裏。他揚手把信鴿放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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