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城。


    雪落一地,街道漸空。


    望月樓中卻愈發人煙鼎盛。


    續一壺清茶,並上幾碟瓜果樓上一坐。


    或是溫一壺清酒,再有三五盤北地名菜下酒,三兩知己伴在左右。


    南客擅品茶,北客好飲酒。


    管他是南來還是北往,這樣的雪天裏聚在樓中,皆是過客。


    再看說書人的輕搖折扇,故事的婉轉曲折。


    薑小蠻扶欄而望,且聽那‘白頭翁’口中‘大夏白衣軍候染血殺神王’演繹出怎樣的精彩。


    “世上有妖,青丘有狐,修百年可為人身,五百年為天狐,修五千年生九尾可為仙。”


    “且說那一年,咱大夏五代軍候薑破奴,剛三箭定南蠻十三部族之亂,便一身白衣單騎負寒槍入北秦,隻為那洛家青丘狐女,白衣染血殺神王……”


    說書的人雖上了年紀,卻氣勢雄渾。


    聲音悠遠而飄揚,出口間便是金戈鐵馬,不禁讓人心生向往。


    薑小蠻看著那持扇老人神采飛揚,不由有些懊惱方才應該訂一張臨近屋內的桌子了。


    不然也不至於這般隻能幹巴巴憑欄而望,一邊聽書一邊飲茶吃果豈不快哉。


    “喂,薑小蟲,那薑破奴是你什麽人啊?”


    少年身後,姬小月不知什麽時候也被吸引過來,拽了拽薑小蟲衣角小聲開口問道。


    小姑娘聲音真的很小,酥酥懦懦細若蚊聲,生怕打擾到周圍神情專注興致勃勃的聽書諸人。


    這時候,如果大聲說話,是要引眾怒的。


    “姨父?玄叔祖?”


    這個問題倒真是把少年問住了。


    轉過身,摸著下巴認真思索。


    認真說起來,就算是自己如今貴為南域至尊的祖父,若是見到了那位白衣軍候,怕都是要恭恭敬敬行晚輩之禮。


    可若是從洛姨那裏算起,可不就得是姨父。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這輩分該如何去排。


    薑小蠻不由瞪了一眼姬小月,抬手揉亂了小姑娘有些枯黃紮在一起的頭發,“你這死丫頭哪裏來的這麽多問題,專心聽書!”


    “討厭!”


    姬小月怒視這個敢接二連三觸犯自己‘三大忌諱’的薑小蟲,忍不住抬起小腳忍不住朝著少年屁股便是一腳踹了下去。


    就見得薑小蠻那件價值不菲的月白長袍上,留下了一個小巧的黑腳印。


    小姑娘力道倒是不大,但卻讓扶著欄杆的少年不由一個趔趄,竟是“啪”的一聲四仰八叉地翻身摔落到了樓下大堂當中。


    好在薑小蠻體格如今遠超常人,好得沒有摔出個三長兩短來。


    那輕搖折扇自號‘白頭翁’的老先生先是一愣,隨之端起桌上大白小酌一口,輕捋胡須笑著調侃道:“這位小哥兒身手不俗,老夫記得咱大夏武林有一招從天而落的功法,名曰‘神雀下九霄’,失傳多年,不料今天竟然是重出江湖。”


    原本望月樓中諸多專心聽書的食客們齊齊一怔,目光俱都被這突兀從樓上掉落的少年所吸引。


    先是沉默,隨之便是一片哄堂大笑。


    不得不說,這位先入廟堂再入江湖的‘白頭翁’控場能力當真了得,一句話便是解了少年的尷尬,還引得諸多聽客們來了一個滿堂彩。


    薑小蠻隻覺臉頰發燒,匆匆爬起身顧不得拍去身上塵土,腳尖輕點地麵一躍而起,徑直躍上二樓。


    “啪!”


    “好俊俏的輕功,不愧是能夠使出失傳多年‘絕世神功’的少年英雄。”


    隻聽得一聲驚堂木響,白頭翁再次開口。


    言語帶笑卻又是引得滿堂喝彩。


    “姬!小!月!”


    落回到地麵上,薑小蠻咬著牙,瞪著自知犯錯早早便躲到了蕭穎身後的小姑娘,一字一頓。


    “你……你要幹嘛?”


    從蕭姑娘身後探出腦袋來,自知犯錯的小姑娘眨巴著大眼睛,怯怯看著一步一步緩緩向自己走來的少年,懦懦問道。


    “薑公子,小月亮也是無心的。”蕭穎倒是頗講義氣,張開雙手擋在姬小月身前,隻是嘴角卻是帶著淺淺的弧度。


    蕭姑娘本就生的極美,身材又極為高挑,一顰一笑間我見猶憐,不禁讓左右那些書生俠客們看的呆了,暗暗思量這是誰家姑娘,竟能這般婉轉動人。


    一方有一方的規矩,故然有不少文人俠客們心動,可卻並沒有去打擾的意思。


    北涼有北涼的好,以獨孤一族為首的諸多北地豪門大多行伍出身,長於沙場,磨礪於江湖,極少有那扶不上牆的紈絝後輩子弟,不能說一個沒有,但大多都被族中長輩踢進了大夏鎮北軍中,所以城裏治安卻是好的很。


    北地三州比起南域其他地方來,打架鬥毆撩姑娘的泛泛之徒確實要少了不少。


    南來北往的過客,多是常年於北涼城中打交道,自然多多少沾染了上了北涼習氣。


    既然這位惹人疼憐的姑娘身旁有人相伴,也就沒有誰當真就打算上前搭訕的打算,無非如同見著一株美妙的鮮花,多看上幾眼賞心悅目也是好的。


    至於是否有那動了邪念之人,想來故然有,也並不會急於一時。


    色令智昏不代表就是傻子,沒有誰在見到那少年徑直跌落地麵後還能生龍活虎後不去忌憚的。


    北地豪族多居於北涼城中,萬一招惹了不該招惹之人,那無疑是平白無故給自己尋死路。


    大地方也有大地方的好。


    規矩多,不怕有那毫無顧忌胡來之人。


    你若敢胡來,自然會有人出手治你。


    尤其,是在這座望月樓中,更是如此了。


    過去也曾有在樓中尋釁滋事的,可無一不被站在前台總是一副笑眯眯模樣示人,口中時常念叨和氣生財的胖掌櫃,用手中銅算盤砸了個半死。


    這位姓鐵的胖掌櫃才不會管你是北地豪門,亦或者是江湖巨擘後人。


    隻要敢在望月樓裏鬧事,無一幸免。


    也不是沒有那事後心存報複之人。


    可偏偏這麽多年過去,望月樓依舊能夠屹立不倒。


    酒樓客棧,龍蛇混雜,各有各的背景。


    如那北涼城中最大的青樓‘摘星樓’,背後站著的可就是在南域都是響當當的豪族獨孤。


    要說望月樓沒有絲毫背景,那無疑是在說笑。


    但凡有一些腦子,便不會在這裏挑起爭端。


    能引得名動南域的‘白頭翁’於樓中常駐,可並不是一間尋常酒樓能夠做得到的。


    一陣喧鬧之後,樓裏又恢複了寧靜。


    唯有那‘白頭翁’雄渾的嗓音在樓間回蕩。


    說書人最是考驗言語功夫,能要調動聽書諸人情緒,這可是個技術活兒。


    所謂說書人說盡這人間百態,聽書人才會入戲至深。


    如這位‘白頭翁’一般,一開嗓便是百萬師金石交錯的。


    已屬這行當裏的登峰造極。


    中域天機樓書有《九州旁門榜》,百年一換榜。


    收錄廟堂與江湖之外的能工巧匠三百六十行。


    能上榜的,無一不是九州五域在某一行當中立於巔峰之人。


    有廚子,有裁縫,有戲子。


    自然也有說書人。


    這些人,雖身或不在江湖,九州的江湖卻有他們的傳說。


    而這位‘白頭翁’,便是今世《九州旁門榜》上排名第九的高人。


    望月樓,能請來這位老先生坐鎮,其底蘊便可窺見一斑。


    ……


    “不幹嘛,就是想揍你!”薑小蠻身子一掠,便已然出現在了兩個女孩身前,看著這會兒一副無辜表情的小姑娘不由樂了。


    這向來無法無天的死丫頭,竟然也知道害怕。


    薑小蠻伸手向前,蕭姑娘有心想攔,可奈何少年動作更快。


    小姑娘不由閉上了眼睛,腦袋向後一縮,仍是被薑小蠻捏住了柔嫩的臉蛋。


    薑小蠻倒也不敢用力,生怕當真弄疼小姑娘,輕輕捏了捏姬小月的臉蛋,故意板著臉盯著眼神躲閃不敢看自己的姬小月,假裝怒道:“知道錯了沒?”


    “知道了……”小姑娘低垂著腦袋看著自己足尖,聲音很小,小到隻有自己能夠聽得清。


    薑小蠻忍著笑,聲音不冷不熱道:“錯哪了?”


    “不知道……”姬小月聲音雖然依舊很小,可偏偏又非常理直氣壯。


    小姑娘自然不覺著自己有錯,誰讓薑小蟲這壞家夥先招惹自己的,她才不怕呢!


    “被你打敗了!”薑小蠻沒來由歎了口氣,掐了掐姬小月的臉蛋,縮回手無奈地聳了聳肩,輕聲道:“好好聽老先生說書,這樣的機會可是難得。”


    “知道啦!”姬小月揉了揉臉蛋,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以前在樊城時,小姑娘最愛便是聽書了。


    白天一多半時間,便是悄悄蹲在茶樓書館外,側著耳朵去傾聽說書先生們講才子佳人,講江湖情仇。


    講來講去都脫離不了一個‘情’字。


    可偏偏小姑娘總是會樂在其中。


    而且,姬小月也深信不論是說書的人,亦或者是聽書的人,這心地都不會太壞。


    ‘白頭翁’之名,縱使是姬小月這樣從來沒有離開過樊城的小姑娘,卻也是如雷貫耳。


    如薑小蟲所說,這樣的機會當真難得,她自然也不想錯過。


    沒再和少年鬥嘴,小姑娘乖乖坐在一旁,將下巴磕在桌子上,安靜的聽起老人繼續講那位‘衝冠一怒為狐女’白衣軍候的故事。


    這會兒,那白頭翁折扇輕輕搖動,如同自身經曆過一般,徐徐向樓中諸人說起那位一槍裂穿蒼月山的大夏五代軍候過往。


    眼下,已然講到白衣軍候提槍於北秦黑帝城中,連殺一十三位北秦昔日宗派界大能,破黑水死牢白衣染血拚著身隕之危殺了贏家坐鎮於此的神王境不世強者,救出封禁於此的青丘狐女,引得兩域連綿大戰數十載。


    薑小蠻聽得血脈膨脹,姬小月一雙大眼睛裏亦是神采奕奕。


    就連平日間總是恬淡安靜的蕭姑娘,這時候都是嘴角微揚,對那位白衣白袍的薑家軍候心生向往,不由羨慕起來那位隱居地底桃林的洛姨娘來。


    離開忘川河畔時,三人已然知曉了洛玄姬身份。


    正是如今白頭翁口中那個引得白衣軍候衝冠一怒的青丘狐女。


    這世間哪個女子不羨慕能有如此愛人,忘卻生死單騎入北秦,隻身殺神王。


    一輩子能得此一人疼愛,就算當真是被世人罵作禍水,當真是紅顏薄命,也依然是滿足了。


    “砰!”


    正值‘白頭翁’說到精彩之處時,卻是聽得一聲瓷碗落地的清脆碎裂聲。


    “什麽狗屁薑家白衣!”


    “染血殺神王又如何?槍裂蒼月山又如何?”


    “哈哈,到頭來不過是連自己心愛女子都守護不住的可憐蟲。”


    聲音落,便是瞅見一負鐵劍身著白衣的男子,仰天大笑踉踉蹌蹌出門而去。


    男子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蕭瑟。


    這無疑是犯了眾怒,諸多食客不凡脾氣暴躁的江湖兒郎,提刀便是要去追,卻被那白頭翁揮手攔了下來。


    薑小蠻聽得正專注,忽然被打斷也是不禁一怒,站起身追到欄杆前,卻是愣住了,失聲道:“獨孤表叔……”


    說書的老人看著男子踉蹌而去,手中折扇卻是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低聲喃喃,聲音哽咽:“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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