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踏著正午的熾烈陽光,秦昭昭腳步遲緩地回了家。隔壁周大媽告訴她,她家的電話上午響了好多遍。“電話都快被打爛了,也不知道是誰找。”


    話音未落,屋裏電話鈴聲又響了。秦昭昭開門進屋接電話,耳畔響起林森明亮的聲音:“秦昭昭,我打了一上午都沒人接,你現在終於在家了。”


    是他一直在打電話,她不覺心慌意亂:“哦……我……有事出去了,你……找我有事嗎?”


    “你下午沒事了吧,出來一趟好不好?我在你家附近那個鐵路道口等你。”


    她本能地推脫:“什麽事啊?天這麽熱,太陽曬死人了,我不想出來。”


    “那……我來你家找你行不行?你爸媽應該上班去了吧?”


    “不行不行,被鄰居看到了也不好。你到底有什麽事啊?”


    “我……我有件禮物……想送給你。”


    禮物——她頓時明白他想要送什麽禮物給她。深深吸口氣,她下定決心:“那好吧,我們鐵路道口見。”


    電話那端,他興奮喜悅溢於言表:“太好了,那兩點鍾,我們不見不散。”


    小城東郊有條貨運鐵路線,兩排長長的鐵軌安靜地臥在田野上,朝著不知名的遠方曲折延伸。鐵路旁有小河,樹林,大片春來碧綠秋來金黃的稻田,遠遠近近還有幾座小山四季常青。入夏後這一帶綠色最是深濃,稻田綠油油;山野綠沉沉;樹木綠幽幽。夏日黃昏,附近的人們都喜歡來這條綠意盎然的鐵路乘乘涼散散步。


    但在8月烈日如焚的午後,鐵路一帶幾乎不見人影。秦昭昭撐著一把傘漫步走去,遠遠地就看見了林森。他戴著白色太陽帽穿著白色t恤站在道口附近的鐵軌上,身前身後是一畝畝的成熟稻田,無數稻穗在微風中湧動著金色波浪。在金色稻田背景的襯托下,白衣白帽佇立著的他是一個耀眼的銀點。


    看見她,他臉上的笑容像睡蓮在日出後的蘇醒。揚起右手朝她揮舞,左手卻藏在身後——藏著他準備送給她的禮物吧?


    “秦昭昭,你猜我要送你什麽?”


    她才剛剛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問。看著他興高采烈的笑容,還有他藏在身後的左手,她極其困難地擠出聲音:“林森……不管你要送我什麽……我都不能要。”


    她的表情和語氣顯然讓他始終未及,臉上的笑容一僵:“你怎麽了?幹嗎不要?”


    避開他不解不安的眼神,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下定決心把要說的語一古腦全說出來:“林森,你是不是……還在以為我喜歡你?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以前同學們亂開玩笑說什麽‘昭昭木木’,我做夢也念過這四個字,所以就讓你誤會了,以為我喜歡你。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喜歡的是另一個名字裏有‘穆’字的男生,我做夢念的‘昭昭穆穆’不是你以為的‘昭昭木木’。是我讓你誤會了,現在我跟你解釋清楚,對不起。”


    秦昭昭的話,林森每一個字都能聽懂,都是他熟悉的漢字。但組合在一起他卻仿佛聽不明白了,老半天臉上的表情都是傻愣愣的。良久良久,他才聲音輕顫地開口:“你……你說什麽?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是我誤會了?你在開玩笑吧?”


    他的反問一問接一問,問到最後那句時,他看著秦昭昭的眼睛裏帶著明顯的渴盼——他無比希望她能回答一句“我是在跟你開玩笑”。


    但秦昭昭不能,她必須在今天把話說清楚,她不能再任由他這樣繼續誤會下去。硬起心腸,她再次口齒清晰地重複一遍:“林森,我沒有開玩笑,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說清楚這件事。我沒有喜歡過你,我喜歡的是另一個名字裏有‘穆’字的男生。我讓你產生了不必要的誤會,真得很對不起。”


    林森還是拚命搖頭:“你喜歡的是另一個名字裏有‘木’字的男生?不會的,全班男生除了我,沒有誰名字裏有‘木’字了。你一定是在跟我鬧著玩的是吧?”


    秦昭昭遲疑一下,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其實……我一直在偷偷喜歡喬穆。”


    喬穆——這個名字仿佛一枚炸彈落入林森心中。轟然一聲,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被炸得粉碎的聲音。


    秦昭昭居然一直在偷偷喜歡喬穆,原來她夢中念著的是“昭昭穆穆”非“昭昭木木”,他卻還傻傻地以為她魂牽夢縈的“穆穆”是他這個“木木”。原來他真的誤會了,多麽可笑的誤會,可笑到難堪。他的臉先是漲得通紅,很快又褪成雪白——一種仿佛秋霜冬雪般沒有絲毫溫度的白。他白著一張臉,眼睛裏盛滿傷心、絕望、痛苦、羞憤……變了調的聲音像撕裂般地響起:


    “你居然喜歡喬穆!高一時班上喜歡喬穆的女生很多,真沒想到你也是其中一個。你們喜歡他什麽呀?他不就是會彈鋼琴嘛!小白臉一個,有什麽了不起。你們這些女生真他媽沒勁!膚淺!幼稚!會彈兩下琴就被他迷得不知東南西北,一群花癡!”


    他看起來快要氣瘋了,說的話當然不可能中聽。所以秦昭昭也不去跟他爭辯,任他怎麽罵隻默默聽著。她知道自己剛才一番話給了他很大的打擊,如果這樣能讓他覺得好受一點,她願意讓他罵,罵多久都行。


    但林森吼完一通話後,就狠狠摜下手裏那隻小狗背包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開了。他在鐵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腳步急促慌亂得像獵人槍口下逃亡的小獸。


    秦昭昭彎腰拾起那隻小狗背包,看著那個越跑越遠的白色身影,心中有深深的歉疚。她很明白自己剛才的話傷害了他,但她不後悔那番直言相告。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很傷人,卻還是要說,因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含含糊糊地拖下去結果隻會更糟。所以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的痛,她希望林森可以快點捱過去。


    仿佛不知疲倦般,林森在鐵路上拔足飛奔。雙腳踏過一根又一根枕木,把它們拋在身後,眼前卻還有無數根枕木,無休止地伸向遠方……跑著跑著,他一個踉蹌摔倒了,枕木與枕木之間的碎石一起承接住他踉蹌倒地的身體。枕木的硬,碎石的尖銳棱角,隔著一層薄薄t恤烙在他身上,痛楚的感受,格外鮮明清晰。


    ——但心裏的痛楚,更加鮮明清晰。他的整顆心仿佛像擱在粉碎機裏,被不停地旋轉著切割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


    像一個活死人般在鐵路上趴了半晌後,他驀地跳起來,胡亂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碎石,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鐵路一旁潺潺流過的小河砸去,砸得平靜的河麵水花四濺。一邊砸,他一邊聲嘶力竭地吼:“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秦昭昭……喬穆……你們他媽的統統去死……去死……”


    仿佛一個被設置了程度的機器人,他不斷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話語。一把又一把碎石從他手裏飛擲入河,無辜的小河默默充當著他渲瀉痛苦與憤怒的渠道。


    午後熾烈的陽光下,東郊鐵路一帶不見人影,唯有兩道鐵軌悠長安靜地趴在田野間,任他怎麽歇斯底裏地發作也不會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就那樣一直擲著碎石一直吼,直吼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為止。才再一次無力地跌坐下去。


    一陣帶著稻穗清香的微風拂過,兩頰感覺格外的涼。他無意識地用手一拭,手背上潮濕一片……


    這天晚上,秦昭昭趴在書桌上給林森寫了一封信。信寫得不長,卻也讓她反複思量斟詞酌句地寫了好久。


    林森:


    我知道今天下午發生的事讓你很難過,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早點把誤會澄清。


    其實我很早就喜歡上了喬穆,不是你以為的高一時才發生的事。你不知道,我和喬穆是在同一個廠家屬區長大的,我很小就認識他,但他一直不認識我。他是廠長的兒子,我爸隻是一個車間工人,我們兩家雖然住得很近,關係卻隔得很遠。所以,我再怎麽喜歡他也從沒表露過,因為我知道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但我還是很希望能和他近點再近點,所以中考時我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實驗中學,最終如願以償成為他的同班同學。


    林森,你誤會我喜歡的人是你,並且對我那麽好,我真得很過意不去。但我又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解釋清楚,有些話實在很難開口。原本我是想等我去了上海念大學後自然而然地跟你斷了聯係。但這一次,你隻因為我隨口誇了一句龔心潔的小狗背包漂亮就馬上找她買來想送給我,我知道不能再拖了。我無法坦然地接受這隻背包,無法坦然地消受你對我的好,因為我無以為報。


    林森,這隻小狗背包還給你。很感謝你對我那麽的好,很抱歉我不能回報你同樣的好。對不起,林森。


    秦昭昭


    把寫好的信放進小狗背包裏,次日一早,秦昭昭特意趁著夏日清晨的幾分涼爽去郵局寄包裹。她不能收這件禮物,又不方便去他家歸還,隻有通過郵局寄還。林森留給她的地址,到底還是用上了一回。


    離開郵局回到家,整排平房的鄰居們正聚在一塊議論著什麽。秦媽媽也在其中,滿臉於心不忍的表情:“怎麽會這樣啊!真是太慘了!”


    “的確太慘了!好好的兩口子,白天還興高采烈地擺酒慶祝兒子考上大學,晚上卻出了車禍一死一傷,真是樂極生悲。”


    “喬葉還怪喬穆呢,說要不是因為他喬廠長就不會酒後駕車送了命。”


    “怎麽能怪喬穆呢,要我說這都是命。說是那天司機正好生病請了假,所以喬廠長就自己開車。結果一開就……唉!都是各人的命。”


    最初聽到母親那句“太慘了”,秦昭昭就不難判斷出他們在議論什麽,一定是誰家出了什麽事。長機這個地方傳這些突發事故傳得最快了。正想過去細聽是哪家出事了,驀地聽到喬穆的名字,她先是一愣,繼而一震,把剛剛聽到的話在腦子再過上一遍,整個人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車禍、一死一傷、樂極生悲、酒後駕車送了命——喬穆,他的爸爸媽媽昨晚出車禍,一死一傷了?!


    8月的陽光仿佛突然間逃遁而去,秦昭昭覺得眼前倏地就黑了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媽媽已經出院回家休養了,謝謝之前很多讀者朋友留下的關心與祝福。她的傷勢恢複得還算不錯,不過日常生活起居目前還需要我們的照顧。有時間我會盡量上來更新的。 ——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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