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微微變幻,眼神複雜。衝靈看在眼裏,忍不住嘴角翹起,不做聲地笑了一下:“哎,這就是初霜姐姐的醫館了。葛城這一家雖然規模不大,據說卻是本館呢……初霜姐姐最早就是在這裏行醫的。”


    他點了一下頭:“我知道。”


    是的,他怎麽會不知道呢?他曾經在這個地方居住了一個多月——那是惡浪滔天的亂世裏難得一見的平靜歲月,一直印刻在他的記憶裏。


    他看著醫館前排隊人群,有些詫異:“那些人在做什麽?”


    這個醫館前的人非常的多,簡直比集市還熱鬧。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之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健康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排著隊進入醫館,然後在一個神龕前停留,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


    在那些人祈禱的時候,神龕裏就發出微弱的光芒來。


    他看在眼裏,不免有些吃驚:怎麽回事?這些前來醫館的人分明不是來看病的,他們這又是在做什麽?這裏隻是個醫館,為什麽會有靈力隱約匯聚的跡象?


    衝靈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今天正好是初一,是一個月一次發放藥物的時候。任何人隻要言靈珠麵前發起善念潛心祈禱,等言靈珠的光芒亮起,便能領到一份五黃丹。所以來的人特別多,一天有上千個。”


    “言靈珠?”他怔了一下,知道那是醫師用來凝聚和采集世間靈能的器物——原來,神龕裏供奉的是言靈珠?她是在通過言靈珠,大規模地采集人世裏的善念和靈力?可是,這些普通人的念力非常微弱,如同螢火之光,又能用來做什麽呢?何況,如今戰爭已經結束,初霜她為何還要繼續收集如此多的靈力?難道是為了對付什麽很難對付的東西?


    衝靈看著他的表情,試探著問了一句:“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震了一下,搖了搖頭,沉默地轉身離開。


    衝靈沒想到他說走就走,有些著急:“喂,你要去哪裏?”


    “去找地方喝點酒,”他擺了擺手,微微咳嗽著,頭也不回,“你不用跟來了,去找個旅店先住下吧。”


    —


    雖然戰爭結束才短短兩年,人世卻已經展示了驚人的自我修複力量。在被戰火摧毀過的土地上,人群重新聚集,房子重新建造,當年連一個人都看不到的街頭如今商鋪林立,到處都是喧囂的人聲。


    他咳嗽著,隨便走進了一家酒館。


    然而他一走進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了過來——戰爭剛剛結束,人們對於這樣一個帶著骷髏同行的黑甲劍士卻還是心有餘悸,露出了各種驚懼猜測的表情,壓低了聲音紛紛議論。


    “來兩瓶最好的酒。”他沒有多說,便徑直帶著凜上了樓,挑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來,將自己隔離在人群的視線之外。


    “坐下來吧,”他對著骷髏道,“一起喝一杯。”


    或許沒有聽懂,骷髏哢嚓轉了個身,用渾濁空洞的眼睛看著他。


    “坐。”他隻能簡短地吩咐。


    骷髏聽話地在對麵坐了下來,雙膝合並,雙手平放,呈現出戰士標準的筆直坐姿。他看在眼裏,不由得微微苦笑。


    “喝。”他倒了一杯酒給凜,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獨自喝著酒,看著底下人來人往的街道,忽然有微微的恍惚:這樣熟悉的地方,仿佛令腦海裏的記憶忽然鮮活起來了,在微醉的時候看去,似乎還能看到大雪降臨的那一天清晨、那個少年奪門而去的背影。


    如此孤獨,如此憤怒,也如此絕望——甚至沒有回過頭,看一看門內她凝望著他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推開了她。


    —


    那一別,又是多久呢?三年?四年?


    他已經不記得了。


    獨自跋涉在黑暗裏的日子總顯得漫長而單調,一天都仿佛長得像是一年。魔的力量在繼續蔓延,無數的人在死去,黑夜越來越漫長,白晝越來越短。整個天下,無論東陸和西域都陷入了滅頂的恐慌之中。


    他負劍離開了葛城,繼續追逐著魔的蹤影,斬開迷霧,一處一處地搏殺,一處一處地尋覓——他從北庭和東陸交界的葛城,輾轉到達了西域,血戰了一年之後,又從西域一路殺回了東陸。


    每一天,他都在和那些魔物們搏鬥,身上的血幹了一層又一層。獨自奔跑,獨自揮劍,獨自清理魔物,獨自綁紮傷口……這個孤獨的少年竟然憑著一己之力,在這樣黑暗的亂世裏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經年累月的搏殺,讓他的麵容沉靜,眼神犀利,漸漸脫離了少年的青澀,成長為冷峻堅毅的劍士。他越來越少和人說話,隻是不停地揮劍——殺戮讓他漸漸變得麻木,而麻木卻是抵抗孤獨的最好藥方。


    偶爾,他會想起過去,想起扶風城的慘案,想起父母,想起阿煢……也想起葛城醫館裏的那個白衣少女。她現在在哪裏?還活著嗎?他還欠她一條命,還沒有還給她,所以在無數次的危險之中、都咬著牙不讓自己就這樣死去。


    她曾經讓他把恩報還給世間任何一個人,可是他卻沒有做到。在無邊無盡的黑暗裏,無休無止的殺戮中,他的眼眸變得黑沉,性格越發孤僻,開始變得暴戾極端——他開始仇視這個世間的一切,無論活人還是死人。


    直到一天,在東陸雷國的鳳翔城,他逾越了界限。


    那是一個母親,普通的磨坊女主人,身材臃腫,相貌醜陋。當他衝進坊間的時候,看到她的孩子已經被魔侵蝕,正在發狂地啃咬著另一個孩童的咽喉。


    他斷然下手——已經沒救了,必須殺掉!


    “放開我的孩子!”那個母親卻發狂一樣地衝了上來,大叫著,揮舞著搗衣棒砸向他的腦後,如同一匹凶惡的母狼,“給我去死吧……去死!”


    他因為連日的奔波筋疲力盡,沒有反應過來,居然挨了一下——血從他的後腦流下,滲入盔甲。那一刻,仿佛一張繃緊到了極點的弓啪地一聲斷裂,被襲擊的刹那,他忽然間失控!


    “該死的!”他回過身,唰地斬殺了無辜的母親,然後殺了那個瘋狂的孩子,最後殺了那個被咬的孩子……從裏到外,一個都不剩!然後,滿身是血虛脫般地坐在屍體堆上,如風中樹葉一樣地顫栗起來。


    那是他離開扶風城後第一次殺人。


    ——殺的不是邪鬼、不是魔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筋疲力盡地坐在屍堆上,鬆開劍柄,用顫抖的手擦拭著飛濺到臉頰的鮮血。地上那個母親的頭顱還在惡狠狠地瞪著他,仿佛還在大喊著讓他去死。他定定地看著她,忽然間發出了一聲受傷的狼似的低吼:“滾!我不會死的!”


    他一腳把那個頭顱踢了開去,嘶聲:“我不會死的!”


    是的,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誅滅那個魔!


    ——然而獨自奔馳於黑暗的他忘記了:和惡魔搏鬥久了的人,往往連自己也會變成惡魔。


    —


    如果不是遇到衝羽他們的話,他真的會變成惡魔吧?


    那時候的他獨自行走於亂世,性格大變,越發暴戾和極端,已經發展到衝進一個地方隻要遇到抵抗,便要把所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全殺掉的地步——然而,這世上偏偏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家夥、卻還非要和他作對。


    比如明因寺的那些僧侶。


    那一天,他找到了那一群被藏在寺廟裏的汙濁者,不顧僧侶們的勸說阻攔,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拔劍。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些僧侶裏麵居然有一個高手,赤手空拳便接住了他的天霆!


    “阿彌陀佛,蒼生何辜?”那個叫做悟心的中年和尚雙手合十,凝視著滿身是血的黑甲劍士,“年紀輕輕,便造如此的殺業,披血做的盔甲,不覺得沉重嗎?”


    “住口,禿驢!”他卻早已不耐煩,“再囉嗦就連你們一起殺了!”


    話音未落,他揮劍斬去,同時飛快轉動了左手的戒指,召喚出了戒靈。那一瞬,風雲四起,整個明因寺籠罩在一片殺機之中!


    悟心果然接不住,步步後退,卻怎麽也不肯放他進寺。


    “給那些東西陪葬去吧!”他厲喝,揚起劍,便要斬斷這個僧侶的頭顱。


    “住手!”忽然間,一道火焰急卷而來,瞬地將他隔了開來。


    火焰裏有呼嘯聲音,竟然有一條巨龍上下飛舞,轉瞬將他召喚出來的戒靈圍在了火海裏!——是炎龍?!他知道厲害,立刻放棄了攻擊悟心,一個轉身,閃電般地接住了隨之而來的一掌。


    巨大的力量令兩個人同時雙雙後躍,退開了三丈。


    “誰?!”他握劍厲喝,眼神血紅。


    從天而降的是一個穿著璀璨金色盔甲的年輕人,劍眉星目,眼神明亮,一頭烏黑的長發用朱紅色絲帶束起,在風裏獵獵飛舞,整個人氣場強大,如同太陽般耀眼奪目。那個人和他對了一掌,急速後掠,又立刻撐住地麵躍起,右臂一收,炎龍呼嘯而回,纏繞在了他肩膀上。


    那個俊朗奪目的年輕人反手摸了摸炎龍的腦袋,呸了一聲,將咬在嘴裏的束發絲帶吐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問:“和尚,你沒事吧?”


    “死不了,”悟心咳嗽著,吐出一口血來,低聲叮囑,“衝羽……這、這家夥很厲害,要小心。”


    “怎麽回事?”那個叫衝羽的年輕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揉著鼻子嘀咕,“這家夥雖然滿身是血,可明明是個人啊……不是魔的使徒,也沒被侵蝕——喂,你為什麽要闖到這裏來殺人?瘋了嗎?”


    “這佛寺裏沒有人!”他厲聲,“隻是一群邪鬼,必須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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