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震了一下,歎氣:“你也太冒險了。那種地方,連我也退避三舍。”


    “我也知道此地凶險無比,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可是,這城中的百萬冤魂,無數惡鬼,終究須要有人來渡他們升天啊!”明幽岩搖了搖頭,咳嗽著,“否則…否則,滯留陽世越久,怨念就越強,到最後終必會成為巨鬼凶煞,為禍天下。”


    白螺默默點了點頭,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蹙眉:“那個箱子裏的是…”


    “就是那個東西…被我暫時封印了,”明幽岩低聲道,“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誅滅它,便想把它帶往天台玉霄峰桐柏宮交給鶴峰真人。”


    白螺點了點頭,心中洞明。


    從三國時代開始,天台山便是道家聖地。唐代茅山派第十二代宗師司馬承禎曾結廬於此,自號“天台白雲子”,傳授弟子七十餘人。而宋代以來,天台山紫陽真人著《悟真篇》,提出性命雙修、開創內丹術,天台道教更是到了頂峰,甚至有壓過國清寺佛道的勢頭。


    鶴峰真人是如今天台山桐柏宮的主持,也是和青城山純素道長齊名的兩大陸地神仙,道法高超,舉世崇敬。明幽岩作為純素道長的大弟子,若前去求助定然也會獲得援手——隻是…從現在他的情況來看,估計是撐不到抵達桐柏宮的那一天了。


    明幽岩看著她,忽地低聲道:“十年前泉州之事,白姑娘願意原諒在下麽?”


    白螺微微一震,看著他:“你早認出我來了?”


    “從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了…”明幽岩微笑起來,眼神卻複雜,“十年前我曾在泉州錯把你當作花妖誅殺,事後一直為此追悔——在碼頭上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刻,心裏真是如同卸下了一塊大石頭,就算是死也死得瞑目。”


    白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此次原本不敢與任何人同舟,生怕連累對方,但姑娘當年能這般輕鬆地用幻術騙過在下,修為定然遠在風衡之上。”明幽岩的語音微弱,直直凝視著她,“如今風衡身負魔物,孤舟於天地間,四處無援,有兩件事不得不拜托——請看在天下蒼生份上,萬勿推脫。”


    “何事?”白螺微微蹙眉。


    “如果…如果我無法活著抵達桐柏宮,”明幽岩停頓了一下,“既然白姑娘也要順路去天台,那能否替我去一趟玉霄峰,將木箱親手交給鶴峰真人?”


    白螺沉默了一下,“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咳咳…”明幽岩定定看著她,咳嗽著,一字一句,“如果我被屍毒侵蝕,淪為了魔物——那就有勞白姑娘動手,親自斬殺我於白虹劍下!如何?”


    “…”白螺一震,長久無語,低低地歎了口氣:“你明知我不是人,還放心把那麽重要的事托付給我?”


    明幽岩搖了搖頭,劇烈地咳嗽著:“當年我年輕氣盛…咳咳,以為凡是妖物,都必然是禍害,一旦遇上了便非要置其於死地…如今卻是明白了,善惡在於一心…咳咳,那和‘是人’‘非人’,其實並無關聯。”


    白螺終於微笑起來,那一瞬,她容光照人,猶如冰雪。


    “恭喜。十年來,你修為真的是大進了。”她輕盈地站起身來,抬手覆在他的額頭上,俯下身在耳邊輕聲,“好好休息吧,別擔心這些了,有我在呢。”


    明幽岩大喜:“那姑娘是答應了?”


    白螺卻不置可否,微笑:“先睡吧…等一覺醒來,我們就該到石梁了。”


    她的手指冰涼而柔軟,輕輕撫過他的額頭和雙眼——彷佛有神奇的力量,他的眼睛不自禁地闔起,緩緩沉入了睡眠。


    ※※※


    “白姑娘!我師父他沒事吧?”剛從後艙出來,靈寶就急不可待地跳上來問。他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道袍,全身上下都是撲鼻的雄黃味道,白螺被熏得往後退了一步,掩鼻道:“他剛入睡,沒什麽大礙。”


    “真的麽?”靈寶喜極而泣,“那就…那就太好了!”


    “現在我們要連夜去天台,一刻也不能耽誤。”白螺卻沒時間聽他哭著千恩萬謝,抬起手指了指船尾,“你們輪流撐船,十二個時辰趕路——靈寶剛受傷,雪兒,你先來!”


    “啊?”雪兒張大了嘴,“我來撐船?這…”


    然而白螺也沒時間聽她羅嗦抱怨,徑直走到了船尾,探手入水,低低念了一句什麽。隻聽嘩啦啦一聲,無數東西瞬地從水底探了上來!


    “鬼!水鬼!”靈寶已成驚弓之鳥,立刻跳了起來。


    “你瞎了麽?”雪兒沒好氣地敲了他一記,“是水草!”


    靈寶愣了一下,這才看清楚在冷月下從水底探上船頭的果然是無數水草和荇菜,仿佛活了一樣匍匐在白螺手底下,葉片一起一伏。白螺垂手撫摸了一下那些東西,輕聲吩咐了幾句,隻聽嘩啦啦又一聲,那些水草忽然間又一齊縮回了水底。


    就在靈寶驚詫之間,漂在河中的船忽然猛地往前一動,他一踉蹌,摔了一個嘴啃泥。


    “動了…動了!”他驚訝地大喊起來,“船自己在動!”


    “傻瓜,看水底!”雪兒嘲笑。趴在船頭看下去,隻見清清的水中有無數的水草纏了上來,密密麻麻,仿佛無數隻手一起伸過來,合力在水底推著這條船!


    “天啊…”靈寶隻看得咋舌不下,五體投地。


    白螺收回手站起,淡淡:“我已吩咐沿河所有水族植物幫忙出力——雪兒,別偷懶,兩天內我們必須要到達天台!”


    “兩天?”雪兒吃驚,“怎麽可能啊?”


    “明道長的傷,最多隻能撐兩天了。”白螺冷冷道,“無論如何都要趕到!”


    “是。”雪兒應了一聲,愁眉苦臉地拄著竹篙站了起來,嘴裏嘀嘀咕咕,“這哪裏是出來消夏避暑的呀!簡直是來做苦力的!”


    ※※※


    接下來的行程很順利。第二天傍晚,船已進入若耶溪。第三天,抵達嵊縣境內。隻要再過半天,傍晚時分便能到石梁——石梁位於天台石橋山下,乃是金溪的起點,也是他們這一次旅途的終點。


    到達石梁後水路到此為止,便須下船步行。


    “哇,這速度,快得簡直像是馬車!”靈寶手裏奮力撐著竹篙,眼睛卻看著旁邊那些不時被甩到後頭去的船,得意洋洋,“看把那些船夫給嚇的!”


    “別得意忘形,”雪兒坐在船舷上,雙足放在水裏,一路激起飛瓊碎玉,“如果不是小姐施了法,你能快成這樣?跟你說我家小姐很厲害吧?”


    “厲害,真是厲害。”經過前日一番驚心動魄的事情,靈寶已經全心折服,忙不迭地奉承,“能和兩位姑娘同船,真的是靈寶前世修來的福氣!”


    對方馬屁如潮,雪兒卻是頗為受用,看了看後艙,嘀咕:“怎麽還沒好?”


    從那天晚上開始,小姐就沒有出來過,日夜一直和那個明幽岩呆在一起,都不知道在裏麵做些什麽。在紅塵裏來去數百年,還從來不見她對誰那麽上心過——想到這裏,她忽地被自己腦海裏浮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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