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娘歎了口氣,把一疊餛飩碗收起來。才想著,忽然耳邊就有一陣呼喝,伴著開道的人聲洶湧而來,顧大娘一個避讓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腳踢得飛了出去:“死老婆子!還擋路!”


    那隻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顧大娘手上,痛得她一聲哎呀放開了手,一疊的碗便砸碎在腳下。大娘心痛,見裏麵有幾個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撿。一彎腰,隻覺後背上驀然吃了一記,痛得她哎呀一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死婆子,還不滾開!”用馬鞭點著她,被簇擁著過來的一個錦衣胖子一聲冷笑,回頭招呼,“小的們,給我快些跟上!去前麵那個花鋪兒!”


    隻聽隨行小廝們一聲答應,一行人如風卷殘雲般跑了過去。


    “顧大娘,沒事吧?”等得那群人過去,旁邊針線鋪的秦寡婦才躡手躡腳的過來,扶起她,看著滿地的狼藉,低低罵了一聲,“一群狗仗人勢的家夥!”


    “是、是哪家貴人啊?這麽橫?”背上挨的那一記痛入骨髓,顧大娘掙著起來,問。


    秦寡婦尖瘦的臉上登時有不屑之意,冷笑一聲:“什麽貴人?也不過一群奴才罷了!——是徐侍郎的那個管家馮胖子帶了一群小廝罷了。狗仗人勢!”


    “呀,就是那個最近得了秦丞相照顧的徐侍郎?”雖然不諳時局,但是天子腳下的人多少也聽說過這個新近變得炙手可熱的新貴的名字,“聽說他連著三年年年升官,現在都快是副相了吧?難怪他的奴才也那麽神氣。”


    “神氣什麽?不過是奴才的奴才罷了!”旁邊過來幫著打掃殘局的,是一條街上仁和藥鋪的夥計海生。識得幾個字的少年人,見識也不一樣,隻是看著那群人離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噓——輕點。”顧大娘嚇了一條,拉了海生一下,“這話說不得,秦丞相厲害著呢!嶽爺爺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邊說著,大娘一邊無不擔心的看著巷子深處——果然如她擔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開門的花鋪前麵停下,錦衣馮胖子跳下馬來,氣勢洶洶地令人上去拍門,一時不開,居然要指揮小廝們砸了門。


    白姑娘該不會有事吧?她那樣古怪的脾氣,難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顧大娘打了個寒戰,顧不得背上劇痛,也顧不得收拾被砸爛的攤子,隻是對秦寡婦匆匆交代了一句幫忙照顧一下攤子,便顫顫地顛著小腳直奔幾條街外的曾家。


    萬一白姑娘有什麽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幫忙的了。曾家做的雖然不過是花木行當,但是平日卻出入達官顯貴之家,結交頗廣,想來也是能說幾句話的——何況曾老夫人愛惜白姑娘,當她是未過門的孫媳婦,此時不找他們還找誰昵?


    顧大娘顛著小腳走著,隻恐來不及。


    門尚未開,室內花木扶疏,鏡子裏映照出百年不老的容顏。


    白衣女子握著梳子,靜靜地凝視著銅鏡裏自己的臉,燭火在鏡麵上跳躍,簇擁著蒼白的臉頰。忽然間,讓她有了一種奇特的錯覺——仿佛有雷電烈火從虛空之中直劈而來,擊向她的天靈蓋,令四肢百骸一齊化為齏粉。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聲掉落到地上,女子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小姐,小姐!”架子上的白鸚鵡尖聲叫著,撲簌簌飛過來落在身邊的一株倒掛金鍾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著,看著主人,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著急半天,最後隻是伸出爪子抓抓主人的肩頭,細聲細氣道了一聲,“小姐!”


    “雪兒,我沒事。”白衣女子勉力一笑,手指痙攣地抓緊了衣襟,似是怕冷地裹緊了身體。然而話音未落,隻見每一處關節都慢慢滲出血來,竟然將一襲雪白的絲綢長衣都染成了朵朵紅梅!


    “小姐!”再也顧不得白日現形是大忌,那隻叫做雪兒的白鸚鵡在半空收斂翅膀,等撲簌簌落到地上時,已經化為一個二八年華的垂髫少女。


    她撲過去一把扶住了白螺,“小姐!你又發病了?”


    “沒事…今天是十五,老毛病犯了而已…”白螺斷斷續續地苦笑著,渾身滾燙,“似乎痛得比以往厲害些,得養半日才行。看來今兒是不能出去開鋪子了。”


    “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跡,雪兒恨恨地咬牙,“罰小姐謫人凡間也罷了,還要在誅仙台上用天雷生生焚去一身的仙骨,如今每到月圓之時都要發作一次——那些標榜天道的家夥,心腸還真狠毒啊!”


    白螺歎了口氣,“幾百年都這樣了…哪在乎多受幾個月?雪兒,替我去院子裏采一些龍膽白薇來,服了便好了。”


    雪兒不敢怠慢,繞過屏風打開院子的門走了出去。


    房內一下子變得極安靜,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聲響起,身上的血一點一滴滲出,浸透紗衣。她咬牙忍痛,等待著。然而寂靜中,花鋪的門忽地被人震天價地敲了起來,有人在外頭大喊:“店裏有人麽?都死哪去了!我家老爺要來買花!快點開門!”


    “今天小店不開張。”被那種飛揚跋扈的驕橫氣息激起了怒意,白螺壓了一口氣,也不開門,隻是坐在那兒對著門外的人回道,“外頭的客官,請回吧。”


    “我家老爺要買花!不開門也得開門!”外麵那個家奴氣焰更加囂張,顯然已是不耐至極,“小小一個花鋪,也敢這般托大!小的們,給我把門砸了!看她出不出來!”


    門外一連聲的應和,把門擂得山響。眼見薄薄的門板便要被推倒,白螺蹙眉扶著桌子站起來,取了一件苧麻的黑夾衣,披在滲血的白衣外頭,不等外麵人動手,徑自開門出去。


    砸門的不防裏麵有人忽然走出來,倒是往後退了一步。


    她站在廊下,眼睛一掃那群人,冷冷地道:“是誰說要把門砸了?”


    “是老子我說要…”馮胖子氣勢洶洶地嚷,然而話說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噤口——這個開門出來的年輕女子雖然一臉病容,卻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掃過來,不知為何,連他這般腦袋長在頭頂的人都覺得凜然生寒,不自禁地口吃起來。


    這個花鏡的女主人看來真是不一般——難怪徐侍郎出門前還再三叮囑要自己好生說話,千萬不可莽撞。


    “哈,小的不過說笑而已。”馮胖子朝天的眼睛立刻回到了原位,打著哈哈,甚至不自禁地露出了隻有在秦相爺麵前才有的點頭哈腰,“姑娘莫當真,莫當真…今兒是我家老爺吩咐小的來貴鋪買花,希望姑娘成全。”


    “買花?我還以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聲,徑自轉身,“抱歉,今兒花鏡不開門,有事請改日來。”


    “白姑娘!”一見她要關門,馮胖子臉色也變了,然而被她的氣勢壓著,也不敢莽撞,隻是一把拉住門,急急道,“姑娘這麽說,讓小的怎麽回去交代?我家老爺今兒特命小的來求購一株禦衣黃,空手回去可不能交代。”


    “禦衣黃?”白螺眼裏閃過詫異的光,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麵前這個錦衣胖子——這般俗不可耐的家夥,居然也知道禦衣黃?


    然而,她嘴裏卻冷冷地道:“莫不是你家老爺聽錯了?這禦衣黃是牡丹中的極品,外麵賣到千兩紋銀仍然難得一見——花鏡小小鋪子,哪裏有這等稀奇東西?”


    “我家老爺已經派人找遍了整個京城的花鋪。聽懂行的人說,這臨安如果還能找到禦衣黃,便是在白姑娘的鋪子。”見她否認,馮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幾乎冒出凶焰來,“老爺說了,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從姑娘這裏求了來!”


    “無論如何?”白螺冷笑起來,“可惜,這裏無論如何也沒有禦衣黃可以給你。”


    馮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撐開了門,“我就不信會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白螺也不阻止,劇痛讓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她鬆開了把著門的手,微微側了側身子,“你自己看吧。”


    馮胖子一步踏入門裏,眼睛瞪得如銅鈴大,四麵看著滿堂的花木——白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俗人,或許連牡丹和芍藥都分不清吧?


    “果然沒有。”然而,出乎意料地,馮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喪地說了一句,“老爺府上以前種了一株禦衣黃,我還看過它開了最後一次花,好歹也認得。”


    “你們府上種過禦衣黃?”這樣的無心之語,在白螺聽來卻是暗自一驚。怎麽可能…在汴京時倒也罷了,南渡之後,臨安全城再無這種花中極品,連禦花園都沒有,這個人又是在哪裏看到過?


    然而馮胖子沒有回答,一雙眼滴溜溜亂轉,驀地看到了屏風後那半掩著的門扉——門後透出隱約的翠色,竟是別有洞天。他不由臉上一喜,嘿嘿笑了起來,“哎喲,白姑娘!原來你這裏還有個後院!讓我進去找找!”


    “不行!”顧不得身上痛楚,她驀然一把拉住了門,“這個院子你卻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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