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邊歌邊舞,聲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後幾句時候已經經淒厲非常,如同烏鵲夜啼。舞衣如同風一般的旋轉,那名動京師的舞伎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漸漸加快,踏近…袖影發絲裏,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閃——


    一切都忽然寂靜了下去。


    ※※※


    “奪奪,奪奪。”


    深夜的敲門聲是分外清晰入耳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燈,拉開花鋪的門時打了個寒顫——外麵好大的雨。然而,比風雨更冷的卻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眼神。


    “樓姑娘?”白衣少女看見簷下渾身濕透的來客,有些意外,舉起燭台照了照,看見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樓姑娘不是鬼麽…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進來。”


    “重生?哈,哈哈…”低著頭,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樓心月卻微微冷笑了起來,“我是來送欠姑娘的買花錢的。”


    依舊是低著頭,樓心月忽然不再多話,將手中一直抱著的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在這裏。買花的錢給你——這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滯,盯著那一個濕透的包袱。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所淋濕,然而卻清楚地看見、有殷紅殷紅的血跡,從包袱裏直滲出來!


    “你、你把他…把他殺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脫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樓心月驀然抬頭,本來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間雪亮如電!


    她打開了包袱,深情的凝視著那一顆切下來的頭顱,在額頭上吻了吻,緩緩遞過去:“你說過,要我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寶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的頭送給你。”


    不錯…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對於愛情的信任與渴望。


    ——如今,她連著情人的頭顱,一並交出。


    花鏡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現出一個傷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個包袱。在雨夜見到這樣血腥的事情,奇怪這個少女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驚慌。


    ※※※


    然而,她的手指剛接過包袱,樓心月的手卻驀然迅速的往回一縮——


    “住手!”白螺臉色變了,來不及去接那個人頭,立刻閃電般的合身前撲,扣住了樓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裏,一柄長不盈尺的匕首已經劃破了舞伎的肌膚。


    “別管我。”紫衣女子抬頭看她,咬著牙,破了相的臉上神色可怖,“不關你的事!放開我…放開我!”


    “關我的事。”白螺的手指也是細細的,但是樓心月感覺這隻纖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後,整個身子仿佛都忽然間酸軟無力。白螺的眼睛閃動著,裏麵明滅的光芒仿佛一盞燈亮了又滅:“這把弱水匕是我那時借給你的——現在就得還給我!”


    劈手一奪,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經到了對方手上,樓心月的眼睛仿佛忽然間空洞了,身子一歪,倚著門說不出話來——本來,是懷了必死的心來到花鏡的,準備事情一了就解脫離去…然而,這個奇怪的少女卻阻止了她。


    “這裏是我的鋪子,你如果要尋死也請離的遠一點。”冷冷的,白衣長發的少女俯下身子,拎起地上的包袱,“還有這個東西,你還是拿回去罷。他如今永遠屬於你了。這個混蛋還真有本事,活著的守候讓你神魂顛倒,死了居然還能讓你殉情?”


    人頭飛來,舞伎下意識的伸手,戀人的頭顱滾入她懷中,如同以往那樣聽話而溫情的伏貼在臂彎間。不知為何,樓心月陡然間緊緊擁住它,崩潰般的痛哭起來。殉情?她倒是想殉了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麵的風雨很大,聲音如嘯如泣。


    ※※※


    “明天城門一開,你就快些離開臨安。去福州、去大理…越遠越好。”手指擦拭著如水的匕首,白螺卻在鎮定從容的運籌,“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開零賣了,也夠你一陣子花銷——樓姑娘,你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可是、可是我殺了人…”抽泣著,仿佛此時才回過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樓心月臉色恐懼而蒼白,顫栗,“我殺了人!官府會追查我的!”


    “不會的,不會的…別怕。”少女俯下身去,仿佛母親般的撫慰著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舞伎,輕輕道,“樓心月已經死了,不是麽?全臨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會懷疑到你,因為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喃喃自語著,紫衣舞伎緩緩抬頭,看著無邊的夜幕和雨簾。


    “是的,你已經死了。”白螺微笑著重複了一遍,然後一字一句的說,“但是,你還會活過來。一定會。”


    樓心月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苦笑了起來,扶著門框站起了身子。雖然孱弱,但是她終究還是站直了,手裏捧著那個包袱。


    兩位女子就這樣在雨夜相對無語的站著。


    許久許久,白螺忽然問:“五寸的花根,你還剩下多少?”


    “兩寸。”樓心月咬著嘴角,低聲回答,“姑娘囑咐過不能多服,剩下的我埋去土裏了。”


    白螺垂首想了想,輕輕道:“樓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好麽?”


    “結草銜環都會報答你。”樓心月笑了一下,神色淒涼,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能幫你什麽?”


    “寶珠茉莉我這店裏已經絕了,這剩下的兩寸花根,能否拜托姑娘好好照看——等來年養活了,再還給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著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語氣中卻有不容推辭的決絕。


    ※※※


    雨漸漸開始小了,風也弱了下去…明天,該是一個晴天罷?


    白螺執著燭台,披衣在門邊目送那個綽約的紫衣背影消失在雨簾中,忽然長長、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靠著門閉上了眼睛——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雖然如此,但是如果那個女子能忍耐個一二年,或許會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痛苦,也終將會過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絕望中的人往往連一時半刻都等不了,不顧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恒的睡眠…


    所以,自己隻有將寶珠茉莉托付給了她。


    樓心月那樣的女子,雖然多情而耽於幻想,卻依然是有風骨氣節的——她既然答應了,那末,便能守著那盆花直到花開,如同她對於愛情的堅貞。


    ——雖然,隻有種花的人知道,僅僅剩了兩寸長的寶珠茉莉花根,是永遠無法再發出嫩芽的…它永遠無法活過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花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