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內,女子的手狂亂的抓著棺蓋和四壁,手上鮮血淋漓。空氣漸漸減少,因為窒息、胸口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咬著心肺,她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肌膚——


    忽然間,她的手觸碰到了放在懷中貼身小衣內的什麽物件。


    ——錦盒。那個神秘少女送給她的錦盒!


    黑暗中,女子大口的喘息著,她的手不停地顫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握住了錦盒中的東西——


    一把長不盈尺的匕首,在黑暗中散發著逼人的寒氣。


    “那是你的護身符。”那個白衣少女說。


    ※※※


    清理好了最後一間房子,顏俊卿看著空蕩蕩的邀月別院歎了口氣——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連他們平日私會的別院都賣出去了,這一場鬧得人人皆知的風流韻事,也總算是塵埃落定。


    想起這些日子來的提心吊膽,他不由覺得有些委屈:不是說風塵裏無真心麽?自己怎麽就遇到了這麽一個叫真的女子呢?色藝冠絕京師的舞伎竟然為他作出這般事情來,鬧得滿城風雨——也不想想,這潑天的豔福,是他願意的麽?


    起碼,父母這邊就無法交代,方正嚴謹的父親得知他出入煙花場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訓過他,哪裏能容他娶一個青樓女子過門?——還有那門自小就定的親事…未過門的妻子是周侍郎的女兒——這等好姻緣,他又如何能錯過?


    何況,看見心月那張可怕的臉,他就怎麽也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難道不知,自己愛的就是那樣的花容月貌、輕歌曼舞麽?如今這樣的她,又怎麽能讓人再對她看上一眼、更罔論一輩子?至於那些盟誓…風月場裏的話,哪一句能當真?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這裏,書生的心中陡然也是一冷。再想起那三尺黃土下的紅顏如今又該如何,他生生打了個冷顫。然後忙不迭地安慰自己:應該…應該沒事了,他買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蓋足有兩寸厚,親眼監督著工匠釘了兩遍釘子。


    便是一個青壯男子,赤手空拳的也無法從那樣堅固的盒子裏破壁而出呢。沒有事了…他不用再擔心什麽,以後照樣的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錦被便掩了今日的風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無第二個人知曉。


    這一場少年糊塗的孽債,就讓它這樣靜默的腐爛在地底下吧。


    白楊做柱紅粉成灰,那樣絕世的舞衣,也隻能在地底下悄然化作白骨支離。


    顏俊卿看著空蕩蕩的別院,歎了口氣,將以往樓心月穿過的幾件七彩舞衣收了,揉成一團扔給貼身的小廝墨煙:“東西都收好了罷?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個地方燒了…樓姑娘的東西,一件都不要留下來。”


    墨煙伶俐,今日卻也會錯了意,以為少爺心情悒鬱,翻看了一堆衣服,見沒了一件樓姑娘平日裏最喜歡的,還巴巴的問了一聲:“那件真珠衫少爺留作念心兒了?其他的奴才拿去燒了。”


    “真珠衫?不在那裏頭麽?”顏俊卿有些奇怪,然而大堆的衣服也懶得再理,便揮揮手打發小廝出門去——反正這裏全部東西他都不打算留了。


    ※※※


    墨煙出去後,他對著空空的別院,忽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起來…


    都一年了吧?這裏,曾經有過多少旖旎的風光?枕畔鬢雲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靜謐,花間小酌的笑語…每一日晚上就寢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歡的舞衣,為他單獨歌舞。


    那樣絕世的舞姿…一顧傾城,再顧傾國。


    然而到了如今,都隻能成為記憶中的碎片了。


    顏俊卿也有些黯然神傷——其實他也不想如此…最好是能和她歌舞歡洽終老,不談婚論嫁——然而,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沒有勇氣作到反抗父親和家族、放棄功名利祿。


    ——他唯一能有勇氣做的,就是將那口棺材釘死、再釘死!


    書生的手緩緩握緊,平日裏溫文儒雅的眼中驀然有了凶狠的表情。已經是半夜了——來這個別院收拾東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臨安城裏,大家都議論著這出風流劇中的男子,但是卻隻知道他姓顏而已…


    從一開始他就留了心,沒有將真名字告訴她和那些青樓混跡的人們。俊卿隻是他自己取得名字…俊卿,俊卿…多少次聽到心月那樣迷醉的喚,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應過來叫得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隻是她一個人喝醉了,偏要拉著他一起作傻事麽?


    ※※※


    夜裏,窗外是颯颯的風雨聲——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顏俊卿無謂的又有些感懷,忽然想吟一首詩出來。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忽然聽到了風裏隱約的歌聲——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女子淒婉的歌聲,就在風雨中縹緲回蕩,唱的,居然是李義山那首《無題》。


    聽著那歌聲,顏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那聲音…那聲音!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熟悉的歌聲,不知從何而來,盈滿了這個空蕩蕩的、下著雨的別院。


    是她…是她!


    書生的臉色驀然慘白,顫抖著手,猛的退開房間的門,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準備往大門外奔去。


    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腳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著前方——


    廊上幽暗的燈火下,一個輕盈綽約的女子,穿著那件真珠衫,揮舞長袖,在廊道上輕歌曼舞,身形曼妙不可方物…在歌舞的女子一揮袖、一回首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女子臉上那道可怖的傷疤…


    “俊卿,我回來看你了。”在歌舞的間隙裏,她微微笑著,對他說。


    顏俊卿看見她伸過來的手——春蔥也似的十指鮮血淋漓,似乎因為抓刨什麽東西而變成那樣。女子微笑著:“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見你來…你為什麽不來呢?”


    “——鬼、鬼啊!”心膽俱裂,書生的臉化成了青色,眸子因為恐懼而碎裂。然後,踉踉蹌蹌的沿著廊道奔逃,然而腳下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走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


    “唉…”看著他那樣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歎口氣笑了起來,眼眸深處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說好了生同衾死同穴麽?…我很愛很愛你,你知道麽?”


    “知、知道。”顫栗著,在地上一寸寸往後挪動,顏俊卿連連點頭。


    “你不知道。”女子驀然收斂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聲音,忽地抬手、舉袖、旋舞,繼續將那首《無題》歌唱了下去: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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